第八章(2 / 3)

一郎堅持廖柏年必須贏棋才作罷。

廖柏年感覺到一郎的刁難,還不僅是因為三兒子的原因,還有別的原因。但這別的原因是什麼,他就是想不出來。

一郎說,你想一想,你是在什麼情況下,連贏過我?

廖柏年終於想了起來,是廖家寡婦劉翠芬來請他為她做主的那天,被他拒絕走後,他也拒絕了一郎對這寡婦的同情,然後一郎便一敗塗地。

原來是因為劉翠芬的原因。一郎現在要為這辱沒了廖氏家族聲名的寡婦出氣。

廖柏年難道要為此認錯道歉嗎?

不,應該認錯和道歉的是一郎,廖柏年肯定是這麼想。因為,有族人曾經報告,並有跡象和證據表明,一郎是和寡婦劉翠芬有奸情的男人之一,他同樣是辱沒了廖氏家族聲名的人。按照族規,對淫亂的男人女人,通通是要沉潭的。當時廖柏年得到族人的報告,還告誡族人克製,不能衝動蠻幹,因為與劉寡婦有奸情的男人中,有一個是皇協軍的司令,還有一個是日本皇軍中佐,這皇軍中佐還是他的棋友。衝動和衝突隻能給族人帶來災難。廖柏年頂住族人的壓力,還背著罵名,維護著一郎。和一郎一起的時候,也不提此事。想不到,一郎冒犯了廖族人不說,居然還要替與他淫亂的寡婦出氣,向他發難。這也太不知好歹了!

廖柏年一定是忘記了他的兒子需要一郎的庇佑,向一郎拍起了桌子,把棋盤掀翻。黑棋白棋落滿一地。

一郎滿意了,這似乎才是他希望看到的效果。他痛快地離開廖柏年家。直到他死的那天,也沒有再踏進廖柏年的家門。

但是一郎死的那天晚上,他一定是想去或要去廖柏年家的,因為一個月來,他備受棋癮的煎熬,也為刺激、刁難廖柏年的行為感到內疚,盡管他一直都沒有把廖柏年三兒子潛回來的消息通知鄭鎮長。趁著到鎮裏赴宴的機會,一郎打算去廖柏年家,向廖柏年道歉,重續棋誼。當然,那天晚上一郎也有可能想去或要去劉寡婦家,歡情一番。這兩種可能性都有。但是他剛從鄭家出來,就被一槍打死,兩種可能都變成不可能了。

宮本對伊藤講述金田忽一郎在壺瓶山鎮的所作所為,頭頭是道。他的講述絲毫不提及自己,卻全知全能。伊藤聽了,也不追問宮本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因為他對宮本有過允諾。因為允諾宮本不說自己,才有宮本對金田忽一郎的舉報。他相信宮本的舉報是真實的。金田忽一郎雖然是他的學生,但通過宮本的反映或描述,他才了解金田忽一郎的另一麵。他曾經想讓金田忽一郎做自己的女婿,隻要女兒伊藤星子願意。女兒星子為什麼跑來中國?他原以為是因為金田忽一郎的緣故。所以那天晚上的宴請,他才會帶金田忽一郎來了鎮裏,目的是讓自己鍾愛的學生和自己的寶貝女兒接觸。他以為他們會碰出火花。殊不知,兩人一見麵,女兒星子看待金田忽一郎就像看待一名小醜。他知道他們沒戲。現在看來,女兒對金田忽一郎的感覺比自己的判斷都要準確。金田忽一郎不是一個單純的人,盡管他的相貌看上去十分的憨厚。他性格中的浮躁、放浪、偏執、古怪,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死得其所,盡管從科學意義上來說,他的死亡是帝國的不幸。

“伊藤教授,我們回去吧。風大起來了。”宮本提醒伊藤,關心伊藤的冷暖。他還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伊藤披上。

伊藤沒有走的意思,他看著宮本,神情像有嚴肅的話要說。

宮本有些慌,害怕從伊藤的嘴裏說出讓他難過的話。

伊藤說:“宮本,我現在通知你,關於你擔任研究所所長和提升中佐的任命,今天批下來了。”

宮本聽了,身子突然發抖,雙腳很久才並攏立正,打戰的嘴唇也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話:

“謝謝伊藤大佐!”

伊藤把手搭在宮本肩上,“你要感謝天皇陛下。”他說。

伊藤決定去一趟鎮裏。他想女兒了。

出了象鼻子溝,他徑直去往學校。到了學校門口,他讓衛兵留在校外等著,獨自走了進去。

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到學校來。這個學校對他來說,是太熟悉了。十多年前他來壺瓶山進行科學考察,開始就住在這所學校裏。他現在閉著眼睛,都能走到他當年住過的房間。

他果然閉著眼睛,但卻一動不動。他像是回憶在這所學校、這個鎮上度過的時光、美好而不乏傷感的往事。

回憶中,他看到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走進了學校。她一手牽著一個男孩,另一隻手牽著一個女孩。這個想必是兩個孩子母親的女人,卻有著姑娘般的花容月貌。她顯得是那麼年輕、嫻雅、優美和生動。男孩掙脫了母親的手,跑向他的同學。女孩則乖巧地隨從母親,由母親牽往教室,托付給老師。她看著她的孩子,在不同的教室裏坐定,安靜下來。她轉身往回走,走過已經忘了健身的伊藤身邊。伊藤肯定這個美麗高貴的女人來回都沒有看過他一眼,但是他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從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起,伊藤覺得,他回不了日本了,他完蛋了。

那以後的許多天,女人照常走過伊藤的身邊。伊藤使出渾身解數,在樹下或引吭高歌,或大展拳腳,也沒能引起這個女人對他的注意。她完全沒覺察一個日本男人對她的傾慕。

伊藤把力氣用在了女人的孩子身上,這是可能引起女人注意的唯一途徑和最佳方法。

學生們下課玩耍的時候,伊藤來到他們的中間,給他們表演手變海綿球的把戲。他先是空手變出海綿球,再把海綿球從左手變到右手,再把海綿球變沒了。

伊藤的把戲讓學生們目瞪口呆。

接下來,伊藤決定將把戲的技巧傳授給一個學生。

十一歲的五年級學生鄭健開有幸被魔術師伊藤選中,成為他的徒弟。

鄭健開學會了變海綿球的把戲,他在同學中表演,在街上表演,當然也會在家裏父母麵前表演。他成為學校乃至壺瓶山鎮的明星。

隻要一下課和放學,鄭健開就朝伊藤的房間跑。他央求師傅教他新的把戲,因為舊的把戲已經讓同學和民眾失去了興趣,他需要新的把戲獲得觀眾的吹捧。但是師傅沒有答應他。後來,經不住鄭健開的死纏硬磨,伊藤說:“我教你學別的吧。”

伊藤搬出一個圓形的儀器,告訴鄭健開這是地球儀。人類就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地球是圓的,人在地球上為什麼不會掉下來?是因為地球的地心有引力,把地球上所有的東西都往地心吸引。果子熟了,也會從樹上往下掉而不是往天上掉,連小鳥如果不飛也會被地心吸引到地上。……

伊藤的物理啟蒙,深深地吸引住鄭健開,也終於引來了他的母親。

年輕的母親在九歲女兒鄭健春的引領下來到伊藤的房間。她看到十一歲的兒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聽伊藤用蹩腳的中文,描述地球的現在和未來,而不再是騙人的把戲。她陰鬱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伊藤覺得這美麗女人的笑容是賞給他的,是對他傾慕她的回報。

有一天他受到這個女人的邀請,來到了她的家裏。

而對他盛情招待的,卻是女人的丈夫鄭庭鐵。

伊藤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鄭庭鐵,他認識這個瘦小的男人,還得到過他的幫助。他隻是不知道和沒想到,鄭庭鐵竟然是他愛慕的女人的丈夫!

伊藤仿佛挨了當頭一棒和被潑了一盆冷水。鄭庭鐵對他越熱情,他就越覺得痛,越覺得冰涼。他嫉妒鄭庭鐵,甚至恨他。這嫉恨之火直到後來鄭庭鐵從鱷魚嘴裏救了他的命,還沒有全部熄滅。

伊藤繼續常來鄭家,為了見到這個美麗的女人,他得對鄭庭鐵示好,得對鄭庭鐵的兩個孩子更好。他還不得不稱鄭庭鐵為兄,因為鄭庭鐵的年紀比他大,那麼,他也不得不稱他愛慕的女人為嫂。他不得不說他在日本有妻子,還有一個和鄭健春一樣大的女兒。

現在,他的女兒就在他當年有過一段苦戀的地方。物是人非,這段苦戀如今已不存在,就算他閉著眼睛回憶,就算當年的情景曆曆在目,他也不再感覺到苦,不感覺到痛。

實際上,他閉著眼睛,是為了提高自己的聽覺,是要從多間教室裏傳來高亢、嘈雜的聲浪中,分辨出女兒的聲音,確定她在哪間教室。

伊藤星子正在跟學生們講述美麗的日本,描繪櫻花、富士山、古都和雪國。她看到了在窗戶外傾聽的父親。

伊藤星子很高興父親的到來,她跑出教室,擁抱她的父親。

她把頭靠在父親的胸膛上,第一句話就說:

“爸,我戀愛了。”

父親很久都沒有回答,伊藤星子把父親抱得更緊,那是因為不看也能想象到的父親驚惶的臉。但是她難免聽到父親急遽的心跳。如果她不把父親抱得更緊,父親的心就會蹦出來,她的心也會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