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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鄭庭鐵說:“假如星子不是你的女兒,又假如魏書觀校長不是中國人,他們是很般配。”

“也就是說,他們不般配!”伊藤說,“因為星子是我的女兒,因為魏書觀是中國人!那麼,是誰配不上誰?”

鄭庭鐵說:“現在是星子主動愛上的人家,依我看來,魏書觀並沒有接受星子的愛。”

“他憑什麼不接受?啊?”伊藤逼問,不知是酒的原因,還是因為鄭庭鐵一番話的原因,總之他顯然是受了刺激,“那小子有什麼了不起?啊?我那麼好的女兒愛他,居然還不接受?!”

鄭庭鐵說:“你究竟是希望他們好,還是希望他們不好?”

“我隻是希望我女兒快樂、開心,”伊藤說,“任何使我女兒不快樂不開心的事情和人,我都是要追究的!”

“你覺得現在星子不快樂不開心嗎?”鄭庭鐵說。

“所以我今天沒有去找那小子,”伊藤說,“星子現在很開心、快樂。”

“這不就對了。”鄭庭鐵說。他敬伊藤酒。

伊藤喝了酒,除了耳根,眼睛也開始變紅。他看著鄭庭鐵:“庭鐵兄,我問你個問題。”

“你問吧。”

“油榨河裏是否真藏有財寶?”伊藤壯著膽子說。

鄭庭鐵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知道?你應該知道的。”

“我為什麼應該知道?”

“沒什麼,我以為你知道。”伊藤說,他回敬了鄭庭鐵一杯酒,“油榨河裏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鱷魚?你應該知道吧?”

“我不是鱷魚,所以我也不知道。”鄭庭鐵說。

伊藤說:“鱷魚咬人,你總該知道吧?”

“這個我知道,”鄭庭鐵說,“鱷魚咬死過你的士兵,多年前你也曾差點被鱷魚咬死。”

“多虧你救了我。”

“你也救了我。”鄭庭鐵說,“我說過我們兩不相欠。”

“廖柏年說油榨河裏藏有財寶,你相信嗎?”

鄭庭鐵說:“我相不相信廖柏年,你很清楚。”

“我相信廖柏年說的是真的。”

鄭庭鐵盯著伊藤:“所以多年前的冬天,你在油榨河裏遊泳。多年後你還不死心,拿士兵的性命去喂鱷魚,因為你相信廖柏年的話。”

“我最早聽說油榨河裏藏有財寶,並不是廖柏年告訴我的。”伊藤說,“不止一個人說油榨河裏藏有財寶,而且還說是你鄭家或者說是嫂夫人曾家的財寶,你和嫂夫人作為財寶的主人或繼承人,竟然不知道?”

“現在我告訴你,我知道。”鄭庭鐵說。

“哦?”伊藤說,目光炯炯。

鄭庭鐵說:“所謂的共存共榮,就是掠奪、侵占或竊取他人的財寶,攫為己有或瓜分享用,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據我所知,這筆財寶也不是你鄭家或曾家的,”伊藤說,“而是嫂夫人曾家的祖上鎮壓太平軍繳獲所得,占為己有罷了。”

“這也是廖柏年對你說的?”

“這不重要,”伊藤說,“重要的是,如果油榨河藏有財寶,是不是你鄭家或曾家的?”

鄭庭鐵說:“不是。”

伊藤說:“那就好。”

“但也不是你們日本人的。”

伊藤說:“這你就管不著了。”

“我知道,”鄭庭鐵說,“如果油榨河裏真藏有財寶,那也是鱷魚在管。”

伊藤笑笑,“喝酒。”

兩人喝酒。

“嫂夫人現在情況如何?”伊藤問。

“還是那樣,不出屋,不見外人。”鄭庭鐵說。

“我去看看她!”伊藤說。他接著站起,不顧鄭庭鐵的攔阻,“我不是外人!”他邊說邊穿堂過廊,向後院的裏屋走去。

他在裏屋門外停了停,先招呼一聲:“嫂子,是我,伊藤!我進來了。”然後他掀開門簾,輕腳走了進去。

伊藤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麵壁而坐,背向他。壁上,是兩張照片。伊藤知道,照片上的人是這個女人的兒子和女兒,她是他們的母親。他還知道,這個女人的頭發為什麼全白?那是因為她被人殺害的兒子和生還渺茫的女兒,她思念他們,為他們熬成白頭。

當然,這個女人不需回頭或轉身,他也能知道,她是他曾經愛慕過的女人,後來又是他由衷地尊稱為嫂子的人——十年前他要離開中國回日本的那年,他在油榨河遊泳,真實的動機和目的是摸索和打撈傳說中的財寶。受鱷魚圍攻的他,被鄭庭鐵救起。但真正救活他並使他痊愈康複的是鄭庭鐵的妻子,因為他被拖上岸時已奄奄一息,如果不是鄭庭鐵的妻子,這個父親是獵手母親是名醫女兒的女人用靈丹妙藥,將他起死回生,而後悉心照料,他恐怕十年前就已成鬼。當然他現在也是鬼——日本鬼子,這是當他重返中國後所得的稱號。他很清楚,過去救他、愛他、有恩於他的人,現在都怕他和恨他。他不怕別人怕他和恨他,除了兩個人——鄭庭鐵和他的妻子曾玉國,他由衷地把他們當兄嫂。所以此刻當他來見嫂子,他既希望嫂子能轉過身來又希望她繼續背向他,因為他覺得他現在是人又是鬼。

“嫂子,我來看您來了。”伊藤小心翼翼和恭敬地說,“我是伊藤。”

嫂子沒有答應,也沒有轉身。她沒有任何動作,像一尊雕塑。

“對不起,我本應該早來看您的,”伊藤說,“原諒我好嗎?”

伊藤還是沒有聽到回答。他也不再指望聽到回答,隻管說:

“嫂子,五年前我回到了中國,常住在石門縣。壺瓶山鎮我也沒少來,主要還是跟庭鐵大哥見麵。對了,我女兒星子也從日本來了,就住在您家,不知道您見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庭鐵大哥跟沒跟您說起?庭鐵大哥說自從……那個以後,您從不出屋,也不見外人。可是嫂子,這樣對您身體不好,您應該出去活動活動,鍛煉筋骨,也讓心情好起來。還有,您就把星子當您的女兒吧。這就是我今天來見您的兩個願望。我求您,把傷心的事忘掉。我回壺瓶山鎮後,聽說了健開的事,我很難過。但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就不要折磨自己,要從悲哀中走出來。健春我一直在努力尋找她的下落,我相信一定會有她的消息,一定能找到她。對了,我女兒星子和健春還是同歲呢,如您還沒見過她,就請您見見她吧,把她當您的女兒吧!嫂子,那……就這樣。我先走了,有空我再來看您。您多保重。”

伊藤說罷退出裏屋,回到前院。

鄭庭鐵還坐在原位,摸捏著杯子。他自飲的那瓶高粱酒已經喝到底部。伊藤見了,有點驚訝,說:“庭鐵兄,記得我請客那晚上,你可沒喝這麼多。”

鄭庭鐵說:“今天我高興。”

“是嗎?”伊藤說,“是什麼高興事呀?”

鄭庭鐵說:“我養的一隻八哥,很久都不叫了,今天突然說話了。”

“它說什麼?”

“滾蛋!滾蛋!”

“叫誰滾蛋?”

鄭庭鐵說:“我。”

“叫你滾蛋,你還高興?”伊藤說。

“因為它說的是人話,而我有時候還不說人話呢,所以我高興。”

伊藤笑。

川村這時火急火燎進來。他走到伊藤身邊,對伊藤耳語著什麼。

伊藤一聽,笑著的臉迅速繃緊。他抓起他帶來的隻剩一小半酒的瓶子,要喝不喝。突然,他將瓶子狠狠地朝地下砸去。

酒瓶爆響之後,才聽見伊藤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