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天氣,太陽落山後也不會顯得寒冷,在裝點一新,萬紫千紅盛開的花園裏舉辦宴會,也是一件風雅之事。

這個地方是蘇含笑選擇的,對於她這種當慣了殺手的人來說,更了解什麼樣的地形適合殺手刺客發揮。層層疊疊的宮殿,屋梁房頂,各種家具死角,哪處不可藏身?反倒不如野外視野廣闊,反而讓人無所遁形。

何況,流波閣除了一座四麵敞開式的水榭,供女皇鳳後以及皇族棲身,就再也沒有高過人頭的地方了。院子裏植物不少,可惜都是花草灌木,一棵大樹都沒有,想借著這些障礙物潛進來……不好意思,除非刺客是侏儒。

當然,水榭之後的湖水也沒有疏漏之處,不但有水性極佳的侍衛在湖邊守衛,就連湖底也張羅了精鐵絲編製的大網。說實話蘇含笑挺希望慕容流風能注意到湖水這個“破綻”,然後從水下潛入的,那正好拉網捕魚,輕鬆愉快!

女皇的身體已經是強撐著了,淩璿站在她身後,一手抵著她的背心命門,緩緩輸入內力,這才讓女皇的聲音平穩如常,主持完開宴的儀式。

三呼萬歲之後,宴會便正式開始。

因為在座學子互相之間大都不認識,坐在一起未免尷尬,所以蘇含笑是仿照了西式自助餐的方式,在花園各處備下了酒食供人取用,所有人可以自行走動攀談,非常自由。

流波水榭之前,守護的人正是藍塞英。

雖然堂堂元帥出現在瓊林宴上有些奇怪,不過既然今年女皇恩旨武舉也可以參加,那麼讓藍塞英在這裏主持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並沒有太多學子露初疑惑的神色。

至於水榭之內,女皇身側的鳳後和淩璿,蘇含笑身邊的梅若水和柳知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連蘇含笑和蘇含幽本人也不是易於之輩。

看看身後平靜的湖麵開始倒映月光,蘇含笑倒是有些擔心,這陣仗,會不會讓慕容流風不敢輕易下手了?

若是錯過今日,從此這事便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皇姐今日倒像是心事重重?”蘇含幽忽然開口道。

“怎麼會?”蘇含笑愣了一下,隨即淡淡一笑。

也許這流波水榭中的人裏,蘇含幽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裏的人,鳳後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合作誠意,沒有往宮外傳遞消息。然而,蘇含幽畢竟也是絕頂聰明的人物,便是看到今日的模樣,也感到事情非同尋常了吧。

“或者,是大婚過後,勞累過度了?”蘇含幽又笑道。

其實今天最不和諧的就是……太女正君藍沉煙不在,陪伴在側的反而是梅若水。就算太女再不喜歡自己的正君,好歹藍塞英在場,女皇在場,也該做點麵子的,何況那位正君並不是不受寵。

“有勞皇妹掛念了。”蘇含笑喝了一口酒,淡淡地笑道,“沉煙不過是染了些小風寒,這夜宴,還是不要出席的好,免得更不舒服了,我可舍不得。”

“皇姐果然是憐香惜玉。”蘇含幽笑了笑,放下杯子,心中已然有數。

蘇含笑一回頭,對上梅若水的目光,輕輕頷首。

無論如何蘇含幽都是大雍寧王,別說她答應了鳳後放過她,就算沒有,也不能讓她死在刺客手裏,到時候丟的依舊是新皇的臉。再說,到了那個時候,也許又該有流言說是她圖謀皇位雇傭刺客刺殺寧王,那才冤枉呢。

所以,隱晦地提醒一下也就罷了。

“太女殿下,女皇賜酒。”正在這時,淩璿捧著一杯酒過來。

“謝母皇。”蘇含笑不動聲色地接過,耳邊聽到淩璿的聲音。

“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誰知道刺客什麼時候出現,陛下的身體經不住久坐。”

“請母皇先行回宮。”蘇含笑想了想道。

“是。”淩璿微微點頭,轉回女皇身邊,低聲說了什麼,隔了一會兒,女皇和鳳後便站起身來。

注意到流波水榭這邊的動靜,原本談性正高的士子們趕緊靠攏過來。

一瞬間,蘇含笑的心神靜到了極點。

這一刻的混亂,以及女皇準備離去之後,再也沒有那麼好的機會,如果她是慕容流風,也會選擇現在!

梅若水的手已經暗暗放在了腰際,隨時可以抽出軟劍來,而蘇含笑的誅邪劍太過醒目,在這樣喜慶的場合裏由太女攜帶顯然是很不合適的,所以她隻在袖中藏了兩把匕首。

事實上,比起初學不久的劍,她更喜歡已經用了二十多年,早成了身體本能的匕首。

“呯!”就在這時,不遠處的一處牡丹花叢中發出一聲悶響,隨即,無數的碎石泥土衝上了半空,夾帶著被連根拔起的牡丹花,頓時驚得附近的人一片混亂。

“糟了!”蘇含笑霍的站起身,擋在了女皇身前。

千算萬算,沒想到慕容流風竟然隱藏在地下!

花園的土質鬆軟,挖個能藏人的坑並不難,而內家高手的龜息功,閉住呼吸呈現假死狀態幾天幾夜也是很容易的。隻不過這種假死和唐嵐的假死藥不同,隻是讓呼吸和心跳變得極其緩慢微弱而已,隻要稍稍一查探就能發現,這人其實是活著的。

天山劍閣在宮內畢竟經營多年,像是園丁仆從那樣的最低級的下人裏,還有多少眼線,哪怕是鳳後的暗衛也查不清楚,竟被鑽了個大漏洞。

蘇含笑也隻能苦笑了,雖然說孫子兵法裏確實有一句“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可沒想到這個世上還真有人將這句話的表麵意思執行得如此徹底……

不過,念頭雖多,卻隻在一瞬之間,下一刻,守在水榭門口的柳知緋已經迎上去。

作為東宮總管,柳知緋是有資格在宮中攜帶兵器的,長劍化作點點星芒,極罕見地一上手就出了全力。

對手是慕容流風,再保留實力就是自己找死!

“滾開!”隨著撲麵而來的土腥氣,雙劍相交,“當!”的一聲巨響,柳知緋身形一震,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三四步才站穩,張嘴就嘔處一口鮮血來。

說蘇含笑臉色大變。

偶爾在東宮與柳知緋切磋,雖然知道她從來使力隻使七分,但對於柳知緋的武功如何,她還是心中有數的,無論如何不可能連慕容流風一招都擋不住。當然……是按在劍閣交手時的慕容流風的實力判斷的。

不過短短的時間,又身受重傷一直沒有全力,勞心勞力地東奔西跑,為什麼他的武功不退反進?

“帶陛下先走!”梅若水沉聲喝道。

“小心!”淩璿一點頭,與鳳後一左一右扶著女皇,趁著梅若水堵住大門的當口,便要從邊上離去。

“皇妹也請先回府休息吧。”蘇含笑說了一句,眼睛卻緊緊盯著麵前的戰鬥。

“著火了!著火了!”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蘇含笑一抬頭,可以看到微微的濃煙和火光,卻是柳絮宮的方向,和呼喊聲的來源偏差了老遠。

“不用驚慌,是賊人的聲東擊西之計!”水榭之外是藍塞英沉穩的聲音,“保護女皇陛下,第一小隊負責護送各位進士出宮,武舉的各位也請沿途護送一下同僚!”

“是!”隨著整齊的答應聲,早已得到過應變方案的侍衛們立即行動了起來。

“想走,沒那麼容易!”慕容流風冷哼了一聲,劍勢更見淩厲。

蘇含笑一揚眉,雙手一抖,兩把匕首從衣袖中滑入掌心。

另一邊,柳知緋略一調息,也重新提劍迎上來,合三人之力,才勉強壓住了慕容流風的攻勢,卻依然隱隱處於下風。

護駕的侍衛早已迎了上來,不過如此程度的戰鬥,明顯不是他們能夠插手的,隻能舉著刀劍,遠遠地把流波水榭圍了個水泄不通。

“也罷,本閣主就先殺了你!”慕容流風幾次沒法脫出三人的圍困,幹脆絕了先取女皇性命的想法。

劍閣之主自是博學,從女皇的麵色也看得出,她已經接近油盡燈枯了,即便今日失手,恐怕也命不長就,如今最礙事的,是太女蘇含笑!

也正是這個女人,一手毀滅了劍閣十幾代人數百年的心血,可謂是仇深似海。

“就怕你殺不了!”蘇含笑冷冷地一笑。

慕容流風原意在這裏跟她死磕,她正是求之不得。她是殺手不是保鏢,擅長於保命卻不擅長保別人的命,這樣的局勢對她來說更有利。

何況……她可不信慕容流風這個年紀了,又身帶重傷,心情浮躁,還會來個什麼突破極限的,不走火入魔就算好的了。他的武功提升,定然不是走的正常途徑,可短期見效的功夫都屬邪門歪道,未傷人先傷己,相信隻要拖下去,先崩潰的一定不是自己。

“弓箭手!”藍塞英沉聲喝道,“不用放箭,莫要誤傷了殿下,但若是敵人逃走,立刻狙擊前路。”

“是!”周圍一陣響亮的應答。

慕容流風久戰不下,心裏也慢慢焦躁起來。

這明顯是個陷阱,但也的確是最好的時機,所以他還是來了。

藏身地下,假死三日,騙過了所有的守衛,成功接近了流波水榭,一切都在向預料之中的方向發展,可是……最後一步!

這三個年輕人,竟然擋住了他這個天下第一高手?

再這樣下去,等宮裏的禁衛軍都過來,就更麻煩了,畢竟那幾個縱火的內應拖不了多久的。

“小心!”梅若水一聲急喝。

蘇含笑一驚,隻見慕容流風的臉龐紅得詭異,隨即就看他張嘴,猛的噴出一股血箭。

“化血魔功!”梅若水臉色大變。

“天道劍典原來在你手裏?”慕容流風道。

“這等邪功,你真是不要命了。”梅若水臉上浮現起一絲不忍。

他看過天道劍典,自然知道這劍典上記載的一門最陰毒的功法,化血魔功,可以短期內將自己的功力提升數倍,但卻是以血氣為代價的,使用過後,不死也要殘廢,最好的可能也是全身經脈盡斷,武功全廢。

“他早就一驚不在乎自己的命了。”蘇含笑冷冷地道。

“說的對,但是本閣主也絕對不會一個人上路!”慕容流風狂笑道。

“他已經瘋了。”柳知緋苦笑。

“化血魔功支持不了太久,不用急,慢慢消磨就可以。”梅若水冷靜地道。

“啊。”蘇含笑答應一聲,偷空看了一眼別處,柳絮宮方向的火光似乎已經撲滅了。

借慕容流風的內應放火接應,梅若水順道派人把柳絮宮也點著了,那位滿門盡滅、女兒生死不知、孤單一人的容貴君也該“病逝”了,或者說,為了保護在柳絮宮修養的穆王,容貴君遇刺身亡這個解釋更讓人覺得可信一些?不過百裏青的猜測真準,慕容流風果然派人放火引起混亂。

“陛下,這邊。”淩璿在前麵引路,鳳後和蘇含幽一左一右扶持著女皇,在侍衛的重重包圍下離去。

“慕容流風,你沒有機會的,放棄吧。”蘇含笑冷靜地說著,一麵引開他的心神。

慕容流風充耳不聞,但女皇那裏實在已經來不及阻擋了。

“快閃開!”梅若水突然一聲急呼。

蘇含笑一愣,也注意到了慕容流風的神情極不正常,雙目竟然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朱紅,仿佛渾身的血液都湧了上來,凝結在一起的樣子。

“原來這才是五百年前國師白漓冰預言的,禍亂天下的血色妖瞳啊?真是不可思議。”柳知緋輕巧的一句話,卻用上了內力,讓附近八成以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妖孽,當誅!”蘇含笑真正地笑了起來。

很好,管他血色妖瞳還是化血魔功的後遺症,這頂大帽子丟給慕容流風去戴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何況,他現在做的事,可不正是禍亂天下?

今日之後,流言散開,將來……秦月就不需要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之下了吧?本來就是劍閣和慕容流風欠了他的,如今這樣還清了,也算是因果報應!

“本閣主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有在你蟄伏的時候先除掉你,如今悔之晚矣,不過……本閣主就算死,也絕不會讓你好過!”慕容流風咬牙說完,無視周圍的人對他那雙血瞳的恐懼,縱身向蘇含笑撲了過去。

“含笑,不能擋,快退!”梅若水喝道。

蘇含笑一驚,趕緊全力後退,幸好侍衛因為張弓搭箭的關係,都圍得很遠,流波閣附近空曠,很適合施展輕功。然而,此時的慕容流風,似乎速度又比之前快了三四分,一眨眼就到了跟前。

梅若水和柳知緋想跟上來,無奈這個距離是絕對來不及了。

血花四濺,蘇含笑卻意外地沒有感覺到疼痛。

在生死之間遊走那麼多年,她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死人感覺不到痛楚什麼的,一瞬間她就反應過來,是有人救了她,可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除了梅若水,還會有誰,這樣舍命救她?

“你……”慕容流風晃了晃,就像是一下子燃盡了剩餘的生命力一般,皮膚變得枯燥蒼白,滿是皺紋,眼眸也恢複了黑色,可卻沒有了神采,或許,這才是他這個年紀的人的本來麵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