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好人,說我是小櫻桃,存心要吃人家。”趙以疾很沮喪,他以前的戀人叫櫻桃。趙以疾說:“煥煥該發表一篇了,寫那麼長時間。”我說:“他的小說不發更好。”
“照你的說法,就不用寫了。”
“照你的說法,寫是為了發表。”
“總得讓社會承認吧。”
“首先是自己承認,其次是讀者承認,最後是曆史承認。不被曆史容納的東西是虛假的。這種承認沒有價值。”
“咱不說什麼價值。讀煥煥的小說,心驚肉跳,晚上睡不著覺。”
“就像少女碰上意中人故意疏遠一樣,好小說找的是下意識。好小說不是安眠藥,不是豬飼料添加劑,把讀者喂得又白又胖,呼呼大睡。”
“那種小說,人讀了得少活幾年。”
“你說錯了,應該是覺得活不下去了,得換一種活法兒。”我們都不說話。有個女孩走過來,我認出她,就是給趙以疾留照片的那個女孩,長得小巧玲瓏。“貝貝你好。”
趙以疾麵帶笑容,親自給貝貝端咖啡,問她吃過飯沒有。我給趙以疾丟眼色:這樣問她當然說不餓,你就不會買兩塊蛋糕。趙以疾在這方麵很笨,他就知道給女孩獻詩,他根本不道女孩是咋回事。這個小貝貝很聰明,她望著李麗輝說:“你好漂亮,你就是櫻桃,我叫貝貝。”李麗輝拉拉貝貝的手,說:“我叫李麗輝,別人叫我櫻桃,我不是櫻桃,我沒那麼甜蜜。”
“漂亮丫頭都這麼說話,我就叫自己醜八怪。小趙你說我是不是醜八怪?”
趙以疾噎半天,顴骨動兩下,沒吭聲。貝貝說:“看見沒有,他首肯啦。”
李麗輝說:“誰說我們貝貝不漂亮,我挖他眼睛。”貝貝敲一下趙以疾的腦殼:“我不想讓你當瞎子。我不是來找你,我找你同學。”
我們沿在好路朝明圓那邊走。貝貝說:“你領我到哪去?我叫你來你應該跟著我。”我不吭聲,走好遠。我停住看前邊的樹,我聽見她走近了,她幾乎跑著。
我說:“找吃飯的地方去。”‘:“你這人真固執,你咋知道我沒吃飯?”
“天一亮就找小趙,小趙不在就滿街跑。你早把肚子忘掉啦。”
“我就是不餓嗎,你少挖苦我,我沒找到他。”
“先找個吃飯的地方”。
“你這人真固執。我找你有事,反而叫你牽著鼻子走。”
“你以為牽著丫頭走容易啊。”
“你別後悔,我一頓能吃窮了你。”
這是維族居住區。我們走進巴紮,羊肉串烤得吱兒吱兒響,空氣裏飄一層油香。我領貝貝到買涼皮的小攤前,要兩盤涼皮子。貝貝要吃,我說:“不慌,等會兒。”我買二十串烤羊肉。我說:“看著,這樣子吃。”把肉疙瘩退到涼皮子上,攪勻,貝貝照我的樣子做。她不敢下筷。我一口氣撥下去大半,她才放心吃,吃得放心極了,小嘴巴紅紅的,辣得直吸溜。我去打兩碗奶茶,她抓過去喝得咕嚕響。
我們走出巴紮,到樹陰下。我打兩個嗝,貝貝說:“你這種吃法真稀罕。”
“你還是老新疆呢,不行麼。”
“小趙領我吃飯,從來都是大館子,雅座。”
“他是你男朋友,當然願意效犬馬之勞,舍得傷筋動骨。”
“第一次還可以,經常吃大館子就不行了。”
“他怕你受委屈。”
“才不是呢。他死撈麵子,他抽三毛錢的煙也要帶嘴的。丫頭愛虛榮要看怎麼個愛法,剛認識擺擺闊是應該的,成了朋友還來這一手就沒必要了。”
“沒想到你是個小大人。”
“你以為我是一泓清水,是幼兒園裏領出來的。大魚大肉要在家裏吃,在外邊吃飯隨便一點,像牛肉麵啦揪皮子啦,圖個實惠。”
“你還會做衣服,手藝一點兒不比個體戶差,用最便宜的布料做,铌給過時的衣服改頭換麵,而且有一手好烹飪,一個蘿卜做三個菜。”
“你也知道一個蘿卜三個菜。”
“蘿卜纓,蘿卜皮,蘿卜芯兒。”
“你嘲笑我。”
“你看仔細了,我的臉風平浪靜有暗礁。”
“你那同學加老鄉可是這麼說我的。”
“噢,他擺大學生臭架子,我收拾他。”貝貝笑:“你說我俗氣嗎?”
“那不叫俗氣叫才能。你是好女孩,大大的好女孩。”貝貝笑。
我說:“中國缺的是你這樣的女孩,是賢妻良母。”
“謝謝你,我要走了。”我點一顆煙,蹲台階上吐圈兒。趙以疾走過來:“她罵我啦?”
“你不後悔。”
“後悔什麼,我才不後悔哩。”
“我不是說現在。過十年八年,你會想她的。”
“她們那些小工人,滿街都是。”
“她們是很出色的女孩。”
“她們出色?你該進曆史垃圾堆了。賢妻良母‘五四’運動就被打倒啦。”
“那幫大師沒有賢妻做後盾,打倒個屁,早退化成猴子了。罵這些人愚昧俗氣,又不開導他們。大師隻開導自己,把希望寄存給自己,遇難才想起群眾才喚醒民眾來救駕。最後還要從心理上文化上閹割他們。”
“我知道貝貝給你說什麼了,她懂生活,她會。”我打斷他:“我知道你給貝貝說什麼了,你不懂詩不會欣賞《魂斷藍橋》,不會跟男朋友辯論不會談高雅的玩意兒,不會在適當的時候惹男朋友生氣給男朋友一個表現男子漢氣魄的機會,然後再來一段林黛玉式的扭扭捏捏或者港台式的故作純情。中國少女都讓我們給弄壞了。別人弄壞我們,我們又去弄壞她們。”我看他臉上的傻相,我說:“我們還差一點兒,聰明的作法是:,玩的時候找聰明漂亮的,娶的時候專門找平平常常的女孩。”我刮一下他的鼻子:“今天你真不錯,露出了一點傻樣兒。人不聰明的時候才顯露真誠。”
趙以疾說:“我玩兩個丫頭,你就生這麼大氣。”
“你命好心不好。你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是啥東西。”趙以疾忌諱別人說他是東西。瞪我一眼轉身就走。
李麗輝說:“我們這樣子是不是犯罪?”我說:“不是。犯罪是壞人幹的事,我們不是壞人。”李麗輝說:“你要後悔的。”我說:“你都不後悔,我後悔什麼。”李麗輝說:“你想錯了,總有一天你會走伊敏的路。”我說:“那是一條幸運的路,可惜我不會。”李麗輝捏我的胳膊,我說:“我沒勁兒。”李麗輝說:“你的鼻子太像他了,直直的。”我說:“是幾何證明題嗎?”
李麗輝說:“你猜對了。伊敏的數學太棒了,他可以拿電大文憑的。”
我說:“我數學臭極了。”
“我不相信。你咋上的大學?”我考文科,數學隻得八分。”"難道我猜錯了。”
“我隻會一道題,一道幾何題,立體幾何。”:“這就對了。伊敏的幾何最棒。這一點你們倆一樣,鼻子是幾何圖形嗎?”
“鼻子,是標準的三角形。兩個平麵上,有一點垂直,那麼這兩個平麵就互相垂直。”
“兩個人互相垂直嗎?”
“當然。”
“那會是什麼樣子,是個立體人,就是現在這樣子。我和他垂直在你身上。”
咖啡屋來的都是我們這些人。有幾次我看見他們邀請李麗
輝跳舞,舞廳在街對麵,樂曲激動人心。我和李麗輝經常跳。跟她跳的人,隻一次,就終身難忘了。他們都對我這麼說。我說:“櫻桃,你迷住這麼多人幹嗎呢?”
“我誰也不想迷,”李麗輝盯我半天,突然說,“你感到後悔,對不對?”
我說:“我不知道。我想跟丫頭好一點。”
“結果好過頭了。跟小衛呢?跟她有沒有那種事?”
“沒有。”
“那可就遭了。你應該讓她有一次,至少是一次,再分手也行。你想不通?你當然想不通。你那時真不想幹那種事?”
“想得厲害。她不願意,後來出事了。我們吵架,我情緒壞極了,
“我們也吵,伊敏懷疑我跟經理有一手。我們在子裏吵,後來打起來,後來幹那事。他猜錯了,我好好的。他沒吭聲。過兩天出事了。我在山裏找到他,在我的破車皮屋過了三天三夜。瞀察在外邊等著。我說伊敏你走吧,我一點也不怕。我被泰訊,被頭兒報複。我能挺過來,就是因為我們有過那種事。我很賣靜,就這麼回事。你想想吧,小衛到烏魯木齊來為的啥?”我說:“你這人真怪,咱倆不是一般關係啊。”
“是二般關係又怎麼樣?書呆子。”
“你怎麼不拒絕我?就因為我的輿子像伊敏?”
“想不通對吧?那你就慢慢想。”
“真不可思議,僅僅為一個鼻子。”
“就是他的聲音也足以使我發狂。我不敢奢望你,除非你把鼻子割掉。”
“你知道我拿不了刀子,偏偏說這種話。”
“你說你是兒子娃娃麼。咱們都好幾次了,你擔心什麼?”
“割掉鼻子我就是藝術家了,可我壓根兒就沒激情。沒激情的娃娃長不大。我不想糟蹋藝術,這比糟蹋丫頭更可怕。有個外國畫家叫梵高,靈感枯竭的時候他割掉一隻耳朵,靈感就從傷口流出來了。”
“我見的那些畫家都挺英俊,都不是殘疾人。”
“關鍵是心靈。”
我指心口:“這裏剜一下,就行了。”李麗輝摸我胸口:“你這有個洞,你會成為藝術家的。”
“你錯了,我那兒好好的。我腦子給弄壞了,”我摳腦門,“這是個智力問題,掌管各種功能。”
“你幹那事挺好的,功能沒問題。”
“你別安慰我。那玩意兒硬幾下誰都會,動物都會。要命的是從硬度裏剔除了一種東西。”
“好好的,好壯的一頭牛,你純粹是精神病。”
“那是一種創造生命的東西,看不見的。”
“我們試試。”
李麗輝的聲音充滿激情。黑夜席卷而來,屋頂和牆壁幻影—般消失。們落下來。我用手摸大地,是滾燙的李麗輝,是李麗輝充滿激情的呢喃和淚水。她說:“你好好的。”
我點一顆煙,我看見了牆壁和床。我們回床上。她說:“你還有勁兒。”
我說:“那是借你的勁兒。”
“你幹嗎這樣子,我要摳出你那些怪念頭。”
“我們一起摳吧。”這一切都沒有用,李麗輝生氣了。“你就像一塊石頭,你到新疆是來做戈壁灘的石頭,是不是?”
“你再說一遍。”
“我們這兒有一個吃石頭的瘋老頭,我真擔心你變成他那樣子。”
我一下子被雷電擊中了,我一定要見那個可愛的老頭,我們在林帶裏找到他。
李麗輝說:“別惹翻了他,瘋子傷人不償命。”
“他不會傷人,就像結紮了的女人生不了娃娃,他腦子沒那根弦了。”
“你別大意,我親眼見過瘋子傷人。”瘋老頭搏在地上,任我摸他。老頭一點也不瘋,像坐在理發館的沙發椅上。
李麗輝打我一下:“你這不是作踐人嗎,瘋子也是人啊。”我的動作很嚇人,兩手從上向下拉八字摸。這是小孩罵對方父母最下流最惡毒的動作。李麗輝又打我一下。我的雙手沉浸在狂歡裏。人的下意識裏,都想把別人的腦袋當尿罐。
我說:“我們老家有個周公廟。裏邊住著周武王的叔叔姬旦。他輔佐幼主,奠定周朝八百年天下。八百年,有多少人給他家做臣子做奴才?周公這人很明智,死後在廟的側洞裏擱一尊石像叫玉石爺,供萬民揣摸。頭疼的摸頭,腳疼的摸腳。哪兒不舒服摸哪兒很靈驗。摸一摸,把一生一世做下人的窩囊氣就給息了。”
李麗輝被我說動了。我說:“周公廟在山腳下,山北邊是軒轅黃帝廟,周公廟在山南邊。”
“你摸過玉石爺?”
“摸過”
“你哪兒不舒服?”
“我沒病,我從頭到腳都摸了,怕以後不舒服。”
“女人也摸嗎?”
“女人摸得厲害。”
“摸啥地方?”
身邊沒人,四周空空的隻有陽光徘徊。我小聲說:“男人摸頭,女人摸。那玩意兒像個棒槌,是匠人們苦心孤詣的傑作。日本學者摸一下驚歎不已,說那玩意兒的藝術水準超過敦煌壁畫裏的歡喜佛。那個學者回國後寫了一篇論文,得出結論說岐山是西瀛,他們是東瀛是日出之地,日出是老大日落是老二。有出戲叫《鳳鳴岐山》看過吧?”我手下的瘋老頭叫起來,像雨夜的蛐蛐。瘋老頭扭過臉說:“鳳鳴岐山嘍,鳳鳴岐山嘍。哈哈,鳳鳴岐山,王母娘娘喜得貴子,咚嚇。”
“聽見了吧,這老頭沒瘋。我家就在鳳鳴鎮還有鳳鳴溝、鳳鳴酒。”
“你這麼激動,像隻大公雞。”
“你看住老頭兒看好這個寶貝。”
小飯館有部公用電話,我叫煥煥,他很快就來。李麗輝真是個好女孩,她能忍受男人的惡毒。
李麗輝說:“你叫煥煥幹什麼?他可沒你這麼壞。”
“他更壞。他會把瘋老頭寫進小說,成為藝術典型。”煥煥對我們熟視無睹,徑直走到瘋老頭跟前,伸手托起老頭的下巴頜。煥煥的眼瞳閃射出紛亂的光點。他寫東西達到高瀬時才有這種情形。他拍拍老頭的肩膀,老頭跟他走,像一對老朋友。他們轉到樓後邊。
我和李麗輝走過去。樓後邊有排土房子,轉到土房子後邊,我們被這場麵震驚了,瘋老頭捧著石子吃得格格響。我走過去,想揍煥煥,煥煥沉浸在他的發現裏。我的憤怒沒影兒了。我回頭看李麗輝,李麗輝的臉上剛激動過,顯得無比越搶。
煥煥說:“小說早寫好了,找不到主人公,原來在這兒。”
“主人公是瘋子?”
我不甘心這樣的結果。我在讀煥煥的小說時,期待著一個靈魂,這個靈魂能挽回我受的那場驚嚇;不,不僅是我一個,煥煥需要幹爽的風,煥煥骨頭都是濕的;老趙欠火候,老趙像條遊食狗;還有誰呢,或許更多。讓一個瘋老頭在戈壁灘做我的結局。我不甘心這樣的結果。
煥煥說:“我喜歡石頭。我一直在寫這樣的小說,我的主人公備受磨難,歲月損壞了他的脾胃。他不能再吃糧食,他跟糧食告別非常難過。世界上早就沒有真正的糧食了。所謂糧食就是人與大地的創造。是一種新鮮的東西。世界對人的要求極為簡單,人腦中的溝壑、山川、江河即將消失,而顯出平整的一塊。這種趨勢就決定了人將從心理與生理上放棄豐富多彩的楕神與願望。糧食將不是五穀而是一穀,千姿百態的糧食一體化,成為純一的東西。大地讓人千姿百態,而人給大地的卻總是一個僵死的麵孔。老頭從歲月的灰塵裏領悟到這一切。老頭在團場的田地上發現農民把糞便當寶。他們不相信化肥,化肥是泥土的鴉片,使泥土枯竭,他們把糞便當做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當做給土地的氣力和汗水,從不輕意拋棄,總是到自家地裏去行方便,常言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吃大地的糧食,就要償還給大地。農民懂得大地。老頭便確信使人類受難又使人類在絕境中頻頻複活的就是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老頭當右派幾十年,並沒有吸取教訓,撥亂反正、平反昭雪對他沒有什麼組一實際意義,反而害了他。他離開團場離開大地,回到當年的城市。頂頭上司還是原來誣陷他的人。一切向前看,他們需要他的才能他是財會專家。他管賬,他們需要一個替死鬼,他最合適。他們相信他不會反抗,他們知道,他在團場幾十年得到了比大學課程更實用的東西。潔身自好的同時也磨掉了潛意識層的反抗本能。決心反抗的一瞬間,他就僵硬在大地上變成一塊石頭,他熱愛石頭吞吃小石子,舉著圓石說這是他的懺悔。審查人員認為他瘋了,把他釋放。老頭直奔單位辦公室,局長大人被嚇暈了。”
李麗輝瞪大眼睛,喘不過氣,“太可怕了。”我說:“煥煥的小說都是這樣子。”李麗輝說:“你是說他在朗誦小說?”我說:“老頭的經曆跟小說一模一樣。”老頭一直望著妖魔山,仿佛看到了自己消失已久的靈魂。我說:“他活不了多久。”
李麗輝說:“單位想讓他安樂死,兒子不答應。他一直不吃飯,都以為他有印度氣功,哪知道他吃這東西。活著真是受罪。”李麗輝問煥煥:“你咋知道他吃石頭,我還以為是你施了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