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我小說裏跑出來,小說的主人公就是石頭。我寫的是臭小說不是新小說。”
我揀一顆小石子讓煥煥吃,煥煥不吃,煥煥說:“還是你先吃吧,你在寶雞吃過了,你有經驗。”
“你說什麼?你說清楚一點。”
煥煥蹲地上不吭氣了,我踹他他不動,我就想起隴海鐵路邊那棟灰暗的房子,尚英死後,那房子就成了石頭。我恨煥煥幹嗎,他說的沒錯。
過來一位中年人。李麗輝說:“是他兒子。”我們感到緊張。中年人麵帶愧色,跟我們握手。“家父有病,打擾各位了。”
老頭臉上顯出亮色,眼淚鼻涕攪成一團,中年人掏手絹替父親擦幹淨,說:“你們真是好人,家父從未有過這麼好的氣色。他是氣病的,臉一直是青紫色。江湖郎中說是叫鬼纏住了。”
煥煥說:“你真是孝子,能求到江湖郎中,可見求遍了大醫院。”
“就是就是。專家都沒辦法,專家光知道安樂死。家父備受磨難,我決不讓他安樂死的。自然死亡才合他的心廬.這也是人的正常願望。你們幾位是不是學醫的?”
我說:“我們是學心理學的,懂點弗洛伊德和福柯。老人家是我們遇到的最特殊的病例。”
中年人說:“家父這種病確實叫人無法忍受。”我說:“應該讓老人家自然死亡。整他的人好幾十年前就希望他非正常死亡,他活著,死亡的圈套就不會成功。”
中年人說:“我沒想到這層意義,不過確實是這樣。人活著,好多人咒你盼你死。現在政治清明了,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的詛咒和願望不會變為現實了。”
“煥煥說:“你是教師吧?”
“我是鐵路中學的。”煥煥笑笑沒吭聲。
我說:“老人家的大限就在最近,他心裏的悶氣已息,自然死亡沒有問題。”
我和煥煥相視良久。這也許是我們這些人的最好結局,邦神纏著我們把我們弄煩了,我們不甘心被死神征服,我們年輕,我們能逃脫,可那是命運,命運把你綁在這個劫數上,從古到今誰也沒有法子。
煥煥說:“我們通體透涼。”我說:“裏裏外外,通體透涼。”
自然死亡是我們所有入的最大願望。離開寶雞,我以為解脫了,我以為我能置於死地而後生。我與它相逢了,死神真是一個守信用的老朋友。我幹嗎要碰上這個老頭呢。
我們一起送老頭上樓。中年夫婦兩人忙著做飯。他們的兒子把老頭領進衛生間,用熱水衝洗。老頭竟然自己會刷牙。
老頭很久沒上飯桌了。我們挨著給他敬酒,看著他把伊犁特曲喝下去,我們的靈魂都濕了,我們沒想到自已旱成這樣子。我們沒想到嚇出殼的靈魂會落在老頭身上,而且是一個快要入土的老頭。
走到外邊,我說:“老頭有副胡子就好了,像泰戈爾。”
這非同尋常。我們走過幾條大街,走到白楊溝。我們走遠了。
煥煥說:“李麗輝,你看我們討厭不討厭?無聊極了是不是?”李麗輝說:“你們都是好人,挺善良的。”
“我們太淺薄了。”
“老人雜麼難受,你們跟他像朋友似的,像你這樣寫小說,就沒人看武俠小說了。”
煥換說:“這兒是好地方,白楊樹真多啊,我要在這裏躺一會兒,你先走吧。”
白楊樹通迓風給我們送來暗語;風說,“死亡是很痛苦的。”我對風說:“我們可以慢慢習慣它,跟電痗熟,就不癰苦了。”我想起跟小衛第一次約會。在渭河邊,那裏的白楊貧入藍天,就像拔地而起的“長征二號火箭”。大自然叉搬出我們熟悉的布景。
煥煥躺在發黃的秋草上,合上眼睛。風飄過來,他身外的一切好像是多餘的,前邊一條幹溝,長滿粉紅色的沙柳和駱駝刺,我看李麗輝一眼:
“讓他挺屍吧,他至少要挺三個小時。”
“挺屍多難聽,睡覺呢。”
“李麗輝,我們遇上麻煩了,你怕不怕?”
“你們幹嗎想到死,想別的吧。”
“我問你怕不怕?”
“伯什麼?”
“怕死。”
“怕死?我死的次數太多了,跟男人睡一次就仿佛死而複生。”我的嘴是個大O,灌進去好多風。
李萠輝說:“你沒法體會女人的快樂和痛苦。你跟我睡過好幾次,你真的沒發現什麼?”
我口腔裏的O繼續擴大,我腦袋都快成O了。‘李麗輝說:“我昨天見小衛了。”我說:“你怎麼認識她?”
“你們倆有過一段麼。一見到她,就能聞出你的味兒,她肯定也從我身上聞到了什麼。女人有這本領,特別是愛過你的人。”
“你別胡說,我倆沒那種事兒。”
“你的某些東西還留在她身上,這對她是很要命的。”
“你說清楚些。
“我給你說過麼,跟她來一次,這樣她才有救。你別生氣,別磴我,男人的牛眼睛我舂多了。她需要這個。你是個男人,就應該左動跟她來一次,這不是取樂,是還願,是了結孽緣。”
“她跟界彳人訂婚了,她們那幫大學生你不了解。”
“她是書香門第,是教授的女兒,溫柔典雅,就像趙以疾說我那樣。你跟趙以疾沒啥兩樣,把女人逗起來,你卻跑掉了,你她娘的比強奸犯壞一千倍。”
“你別說了,你還沒老就這麼愛叨叨,到了更年期你保證氣死你們全家。”
“去你娘的蛋,跟你好兩天你就燒包了。”李麗輝蹬我一腳,我站起來,煥煥在下邊老遠的地方挺屍呢,像晾在駱駝刺上的破衫子。後來,煥煥告訴我,我和李麗輝歡樂的時候,他也歡樂呢。手淫可是個壞毛病,有女人後不該有這毛病。煥煥說:“不是手淫,大地跟我親熱呢,泥土要我那玩意兒,你懂不懂,泥土向你要力氣要汗水都行,向你要那東西,意味著你該回去了。”我理解煥煥心中的悲涼,靈感每天都來,弄出來的都是死胎,何況他剛從小陳那裏敗下來。他被折騰夠了,他倒在駱駝剌裏睡得芬香撲辠,我和李麗輝歡樂完了,他還挺著,我真沒想到他跟泥土交歡。不是,不是交歡,煥煥說,是跟死亡幽會。
李麗輝說:“以後少跟我來髒話,老娘的流氓話多得用不完,你學生娃受不了。”
“我壓根就沒生氣,真的沒生氣。”讀書人都是悶萌蘆,臉上笑嘻嘻,心裏頭犯嘀咕。你說你不生氣,你到工廠裏轉一圃,聽了些習以為常的屁事,就嚇成神經病啦。”
“我不是神經病,那是很嚴肅的事情,涉及人的尊嚴。”
“算了吧,那玩意兒還有尊嚴?”
“那玩憊兒比頭重要,那玩藝創造了人類。人之所以不幸就因為本末倒累,職裏有老大沒老二。最厲害的刑法不是殺頭,是古代的宮刑,割那玩意兒。”
小丫頭片子叫我給震住了,我說得鏗鏘有力:“現代人聰明透了,不用殺頭,不用割那玩意兒,用現代化高科技弄壞你的腦子,從神經係統剔除你的本能。好多國家沒有死刑,中國有一天也會廢除死刑。到那一天人才可憐呢。你別嘻嘻哈哈,別小看那小小的刺激,南北朝有個皇帝,叛兵打到官外了,還跟娘娘幹好事,一驚之下,當不成男人了。”
“你那東西好好的麼。”
“那是錯覺,我感到不對勁兒。”
“一點小刺激把你嚇成這樣子,你比那些小工人差遠啦。”
“我承認我不行,真的,我不行。”
我下午又見到煥煥,他坐在林帶裏。我從商店的櫥窗裏看他。小陳從花茵似的院子裏走出來,後麵跟一個胖高個,是她丈夫。小兩口邊走邊談,.肩膀並在一起。胖丈夫比小陳大十歲,但正當盛年,肩膀高出小陳的腦袋。我穿過大街,迎麵走過去,手在褲兜裏跳,像攥隻麻雀。我站在他們跟前,他們也站住。我記得胖丈夫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我說:“好一對天設地造的夫妻呀,簡直太完美了。”胖丈夫哈哈大笑。
我說:“兩個肩頭拚在一起,剛好是一上一下的台階,剛好是一座宮殿,裏邊坐著你這位皇帝,我和你丈夫可以稱你為陛下。”
小陳說:“你真幽默。”
小陳對丈夫說:“他是我們單位新來的大學生。”胖丈夫點頭微笑。這家夥有涵養,是塊做官的料。我看小陳,她的眼瞳黑黑的,在這深深的隧洞裏,刮出一股冷風,一對驚慌不安的黑鳥在裏邊,是煥煥和她自己,焦慮和恐慌澆鑄的喧囂靜息在眼膜上。我歎一口氣,我看林帶那邊。煥煥坐在那,背對大街。小陳領著丈夫轉回來,轉到街對麵,從林帶邊走。煥煥背對著大街。煥煥取了兩次煙,煙團升起,他真像一座失火的潮濕的舊房子,沒有火焰,隻有濃濃的煙。
煥煥肯定氣壞了。我下課,趕到他的地下室。敲半天門不開,我踹一腳衝進去。小陳躺在破沙發上呻吟,我扶她坐好。她破爛不堪,像中了一千發子彈。我問她是不是歹徒搶劫了,她苦笑一下,說:“都怪我,惹他生氣啦。”我拎一隻空酒瓶,我說:“我敲他,讓他跳起來。打女人箅什麼男人。”
“箅了吧,他半死不活的。他沒幾個朋友,你再訓他,他受不了。”
我扶她躺床上,弄杯開水給她。她咳一陣,平躺著,安靜多了。
“伺候兩個男人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丈夫剛上飛機,我就來哄他,來晚一點,碰上他生悶氣。”
“你丈夫打你嗎?”
“父母嬌慣,丈夫嬌慣,我被嬌慣壞了。我討厭在嬌慣中生活。煥煥出手狠,我才能嚐到一點生活的滋味。女人就是這樣,丈夫要是個凶狠的家夥,她就要僮憬溫柔的小白臉。女人是辯證法,比哲學還要難弄,對不對?”我沒笑成功,低頭咳嗽兩聲。
我說:“你丈夫真是好脾氣,我挖苦他,他一點也不生氣,大肚量的人能做大事。”
“你不是他的下屬,他對你沒機會,你在他手下呆兩天試試?他對我有海量,對別人可一點也不。別人冒犯他,他笑嘻嘻說莫事。過一年半載,人家早都忘掉了,他才出其不意地狠敲一下,對方猛然醒悟,不寒而栗。他很會做人’哪像你們。”
“他是好人,我跟煥煥是壞蛋。我們是有意識地學壞,你丈夫是下意識裏壞,在無意中傷害人。至少,他對事業工作是忠誠的。”
“你這話真新鮮,煥煥從來不談他。”
“煥煥是個壞蛋,壞人嫉妒好人麼。”
“說朋友壞話可不地道啊。”
“他欺負你就該臭臭他。”
“你們為啥要有意識地學壞呢?當好人不行嗎?”
“好人沒力量,不學壞就不能進入生活。”
“下意識地壞沒人管,有意識地壞得進監獄,難道你不懂?”
“你說出了名言,小陳,說出這樣的話,你跟煥煥好一場不虧,一點兒不虧。”
小陳臉微微紅,眼睛驀然大了一圈,眉毛像天空的雁,飛得好高。
“你們那樣焦灼那樣恐慌那樣怒氣衝天是幹嗎呢?我和李麗輝和小衛把全部都給了你們,你們要什麼呢?那種東西比生命比愛更髙貴吧?”
“是的。”我的聲音很粗,我用整個胸腔在說。“我們的本能裏沒有哇,我們學不會,學來的不地道,遲早要露餡。”
“出啥事啦?”
我不知道我在用什麼說話,我裏裏外外都在動:“昨天,我們碰到一個老頭,他就是從我們腦殼裏驚嚇出逃的靈魂,他發瘋了,跟我們夢中的自己一模一樣,我們不可能不去相認。就像在另一個時代裏邂逅自己初戀的人,我們不可能不去相認。我們摸著那個瘋老頭,那一刻,天和地對我們說:跟他去吧,他快死了,你們不能再分散了。生不同體死同穴,老天不收破碎的孤魂,這是古訓。瘋老頭最後的日子就是我們最後的日子,我們被逮住了。”
“他等會兒來,不談這事行嗎?”小陳很平靜,我握一下她的手,我被她的膽子震撼了。小陳說:“你還上班呢,煥煥壓根就不上班。領百分之八十的工資,到處漂蕩,單位的人都不認識他。”
“寫東西就要自在,脖子上老騎著一個人,寫在紙上的東西就不怎麼地道。他家裏不缺錢,不需要他幫忙,我不行,我得掙錢,給鄉下的父親助一臂之力。我沒條件灑脫,可話說回來誰不想自在一點。”
“你打小衛嗎?”
“我傷害她,比打更可怕。”
“你也傷害李麗輝?”
“李麗輝是我朋友。朋友是不能傷害的。她要是我老婆,我可要給手解悶兒。”
煥煥進來。我說:“你他媽被窩貓啊,拿女人出氣,咱倆練練。”煥煥很輕,我把他拎起來,扔在鐵床上。煥煥躺著不動。“愛的方式多啦,你懂個茄子。你問她,看她滿意不滿意?”小陳說:“在男人都變成耗子的時代,能打女人的男人就是好漢。”
小陳給我們弄飯。我和煥煥躺鐵床上吹牛扯蛋。我問煥煥:“這樣子是否很無聊?”煥煥說:“超現實主義就講究這個,講究隨意性。”
我不吭聲。
煥煥說:“那個瘋老頭最多活三天’三天裏頭能幹什麼?“能美美地睡一覺。”
“你真這麼想。”
“三年咱都玩過去了,三天算個屁。”
“你看過海明威的《喪鍾為誰而鳴》?”
“我再也不信書了,除非我是趙以疾。”
“有些書還是真誠的。”
煥煥聲音很輕,小陳要是享受一下這種氣氛會怎麼樣?“你聽沒有?”
“我聽呢,你放吧。”
《喪鍾為誰而鳴》隻寫七十二個小時的故事,那瘋老頭還有七十二個小時。”
“三天能幹什麼?”
“老頭不是瘋子。人的思維是網絡狀的,正常人不可能突破網絡的隔離。老頭的網絡散了。”"稱很羨慕是不是?”
“我不是羨慕瘋子,我羨慕那種狀態。他已經進入意識的潛層,進入超現實的狀態。布勒東和艾呂雅就在這種狀態下寫作。這種狀態很短暫,不會超過三天。瘋老頭的三天,太重要了,我剛到鳥魯木齊,就從人們陌生的眼神裏看到一個老頭的倒影,我沒多想,以為是幻覺。後來,在字行裏又看到這個影子,我的筆不由自主地追逐他,就像在月亮地裏追自己的倒影,根本追不上。你知道我為什麼感到吃驚嗎?”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會有好奇心了。”
“我還是要給你說。我最多活三天,哎,你吃驚了吧?你別急,聽我說麼。那個瘋老頭就是我本人,他的死期就是我的死期。”
“我們可以對全世界胡扯蛋,.對死可不能這樣。那是老人們的事情,我們不該死。”
“你小子還怕死?其實你早就死了。你在寶雞挨了一家夥,跟死有什麼兩樣?男人的毀滅跟女人一樣,一個瞬間就夠了。格鋅,破一道口子,你不再是你了。她們的破壞者很具體,男人破壞她們。我們的破壞者是個巨大的存在。”
“巨大的存在,漫無邊際。”我不想談別的,卻被他粘住了。煥煥什麼都知道。小陳早把飯擺桌上了。小陳坐沙發上聽好半天,女人聽這種談話簡直是受罪,我們圍桌子邊開始吃飯。我說:“小陳你別當真,我們是胡扯蛋。”小陳笑,笑得很安靜,她丈夫是好人,是頭兒中難得的好人,好人不該戴綠帽子。
“你難以理解是嗎?”煥煥笑起來,用筷子敲我腦袋。“她是我的藝術品,又是丈夫寵愛的乖寶寶,她非常非常幸福。”小陳說:“我一半在天空,一半在地下,我不知道哪邊是真的。”我說:“人是降落在地上的上帝,他最終懷念的還是天空。”煥煥說:“就像李麗輝和小衛,她倆各拿你的一半,中間夾一層絕緣體。氣我說:“你他媽真彎徹,絕緣體,那種事最忌諱絕緣體。我一直把小衛和李麗輝擱不到一塊兒。能愛一個女人的男人絕不會愛兩個女人。
你砟啦廣小陳碰我一下。我說:“上帝沒有糧食,要拿我做最後的晚餐。”小陳望著煥煥說:“你釘倆可真絕了,一堆爛石頭,也不怕敗壞上帝的胃口。”
盾來,小陳的胖丈夫輕而易舉打敗煥煥,說是輕而易舉,是因為胖丈夫根本就沒有覺察在無意中把煥煥打個落花流水。
這當然是以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