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縣招待所的磚錢收回來沒?”
“沒兒。”張蛤蟆說。
“明兒格可去,把他所長纏住,你就說我們磚廠狼廠長說來,再不交錢,從下月一日開始,是驢打滾兒的利息。若還不交錢,你就說我們狼廠長引一百隻狼下來,在招待所一個狼占一個床連吃帶住,直到把招待所吃光吃淨才走。”
“對,就按你廠長的話辦!”張蛤蟆說,還“呸呸”地往右手啐了兩口唾沫,表示磨拳擦掌的雄心。
這時候,趙長蟲已打完了票據,最後又“唏溜”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鼻涕,便開始收拾攤子。猴爸見他打完了,問:“長蟲,今兒格稅務局來收稅沒?”
“沒兒。”趙長蟲說。
“把帳給咱日鬼好,”猴爸說,“對稅務上那夥爺得放靈些,不敢得罪,也不能對他們錘子打磨扇石(實)打石(實)的。”
“知道。”趙長蟲一邊收拾攤子一邊說。
“還有,”猴爸說,“供電局裘局長前兒格捎來話說,他小舅子蓋房,明兒格叫三狗把咱‘東方紅’吆上,拉兩千磚送去。記住,人家縣裏人把裘局長外號叫裘閘刀,稍雹稱不到,就搬你的閘。”
“對。”趙長蟲說。
猴爸說完了,才扭頭問我:“狼娃,你是把湯喝了才來還是沒有回去?”
“我從大隊部來,還沒回去呢。”我說。
猴爸一邊從排椅上下來,一邊說:“那趕緊回去喝湯。”
“爸,我想來跟你商量個事。”我說。
“有事回屋去商量。”猴爸說。
“爸,”我說,“我商量的是公事,趙會計和張出納在這兒聽聽也好。”
“那你就嘴放快些。”猴爸又靠著椅背兒在排椅上蹴下來。看稱:陝西方言,恭敬伺候的意思。
“我想在咱村上辦個水泥廠呢。”我說。“啥?”猴爸仿佛沒有聽明白。“我想在咱村上辦個水泥廠呢。”我提高了嗓門說。
“你說啥?水泥廠?”猴爸仿佛聽天方夜譚,既顯得吃驚,又覺得好笑。猴爸摸著下巴頦兒,看看趙長蟲又看看張蛤蟆,好像用目光問他們我是不是說夢話,結果趙長蟲和張蛤蟆就笑起來。猴爸接下來對我說:“來,坐跟前來說。”
我站起來走過去,就像是小學生算完了一道算術題請老師批改一樣。我坐在排椅的頂頭,扭著身子把臉向著猴爸。猴爸像大學教授劃、學二年級學生提問一樣看著我問:“你知道啥叫水泥?”。
“水泥就是咱們這兒人說的洋灰。”我說。“可為啥叫洋灰呢?”猴爸接著問。
我知道,可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知道猴爸為什麼問這話。結果猴爸不等我開口就說:
“說不上來了吧?因為洋灰是洋人造的,因而才叫洋灰。咱老先人在秦始皇打長城的時候都是灰土和磚,直到民國手裏都沒見咱關中有人造過洋灰。你狼娃當了幾年兵,我當你留過洋呢!你沒留過洋,就想燒個洋灰?”
“爸,”我說,“現在不是你挑個吹糖人的擔子走鄉的時候了,咱中國人早都會造水泥了。”
“要得會,跟師傅睡。”猴爸說,“城裏工人跟洋人睡了覺,或是留過洋才學會了造洋灰,像咱這些祖祖輩輩打牛後半截的鄉裏人,北山狼,也能學著造那洋東西?”
“城裏工人咋的來?”我說,“咱中國的城裏工人可不像洋人那樣開始給娘肚子撒種子時就撒的是工人種子,咱中國的工人當初全是農民種子長出的苗。我就不相信咱鄉下農民能造出工人,就造不出個水泥!”
“啥事都是想著容易做起難?”猴爸說,“我問你,知道不知道那見水成稀泥,抹到牆上成鐵皮的洋灰是啥造的?”
“這我可打問過。”我說,“造水泥用的原料比咱做羊肉泡饃用的原料還簡單。除了幾塊錢就拉一車的鐵粉,那石頭、粘土、石膏、水沙或者破磚塊爛瓦渣等原料多的要用完得把地球戳個大窟窿!”
猴爸聽了我說的水泥原料,笑眯眯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是緊接著又變成譏笑:“狼娃子,看你把燒洋灰說得比我當年吹糖人兒還容易!我問你,是不是把石頭鐵粉土蛋兒倒在咱磨麵的電磨子上·磨或是放到碾小米的碾子上碾就出來水泥了?你見過水泥廠嗎?你知道修一個水泥廠得花多少票子?”
“這我也打問過。”我說,“投資多少錢得看你設計多大生產能力的廠子,如果設計年產五萬噸的廠子,另外再想些省錢的法子,要幾百萬元就夠了。”
猴爸咚地從排椅上跳下來,扭著身子衝著我,瞪著眼,伸出長下巴,像要把我吃了似的:“幾百萬?看咱拆房賣地,全村、人出去把尻子賣了有沒有幾百萬!”
我正要向猴爸說明我的想法。張蛤蟆張著大嘴笑著說:“狼廠長,甭躁,如今年輕人思想開放.不比咱這夥老東西,狼猴哥你掏了一輩子雀兒尻子,到了人家娃們手裏,水牛駱駝大撲騰呢!”
趙長安曩漆被嚇住了,低著頭不說話卜勁兒地唏溜著舁嚴,不住地用手背在兩個鼻子窟窿下邊磨蹭著。
“爸,資金來源我不是沒有想過,”我說.“我想過幾個路路,一個是,現在國家提倡發展商品經濟,鼓勵農民貸款興辦鄉鎮企業,口子開得很大,我準備先向農行貸上三四百萬;二一個是,這幾年咱村上也有些跑小生意的人,有三四千元的人家也有些戶,我準備動員一下,誰要將來在水泥廠當工人,誰就投資,這樣估摸下來也能弄個四五萬;三一個,咱磚瓦辦四年現在不是存著幾十萬嗎……”
爸聽到我提到磚瓦廠的錢,猛地哆嗦了一下。趙長蟲蹭鼻子的手也突然僵止了。張蛤蟆呢,動作更是麻利,我“磚廠”兩個字剛出口,他就仿佛土匪來了似的,趕緊把點過的幾遝票子刨進抽屜,喀哩麻嚓上了鎖,揭起外衣,把一串鑰匙放進內衣的口袋。猴爸好像對我今晚來磚瓦廠和他商量辦水泥廠的目的恍然大悟了,又摸起下巴頦兒,惱恨地冷笑著說:
“怪不得你黑咧來和我商量辦水泥廠的事呢,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呢,想給磚廠的錢打主意。可你知道不,這錢是全村的,不是你爸自家吹糖人掙下的,你叫聲爸就給你了?”
“爸”,我說,“我知道磚廠錢是村上的錢,我來和你商量並不是因為你是我爸,而是因為你是磚廠廠長。另外這錢不是向你要,而是向你借!我寫字劃押!等水泥廠一投產先還你的!”
“借也不行!”猴爸說,“是一塊黑饃,我撂出去得拾回來”我不能拿白蒸饃打狗一去不回。狼娃你不好好想想,想在咱這窮溝溝裏辦人家外國才辦得起的洋灰廠子,豈不是端個爛梯子想上天麼?你當了幾年兵,這二年給磚廠跑聯絡,是看了些外邊的豔花世事,可咱不能一看見人家吃了祧黍麵,自家就得趕緊屙紅屎。人家南方是人家南方,咱得看老先人把咱生到啥地方了。這幾年,爸辦這個磚廠,按理說,請幾個窯客,咱棗樹溝出些勞力也就行了,可你看爸受了多大難場!倒好,老天爺賜福,磚廠總是辦成了,除了給村上辦事,還攢了幾十萬,這咱該知足了!從咱這棗樹溝有人到如今,你十個老老爺的老老爺都過去了,誰敢想著掙下的錢能拿提貨籠子提呢?人得知足,不能吃了五穀想六穀。”
我說:“爸,如今隻吃五穀不吃六穀怕是吃不飽了,再說,咱不能隻滿足著吃飽,還得吃好。可要吃好還得掙大錢,要掙大錢,就不能光燒磚瓦。”
猴爸說:“論想掙大票子發大財,你爸我恨不得挖個金山!你忘了?那些年,你爹當大隊書記整天割爸的資本主義尾巴,就跟割韭菜似地割了一茬又一茬,可再割,根總在呢,一遇到風調雨順的好年景又長出新芽兒了!可狼娃你聽著,說到底,那隻是個“尾巴”不是真真正正的資本主義!如今你要辦的洋灰廠隻有資本家辦得起,不是咱北山裏人想的事。我問你,咱先不說你有資本沒資本,就隻說你把洋灰燒出來,賣給誰?咱棗樹溝就是家家戶戶都蓋洋樓,能用多少?蓋房用不了,難道盤炕修土地爺堂堂能用了?嗯?”
“爸,”我說,“你甭說你年歲比我大,當年吹糖人比我走的地方多,可如今你還真沒我見的世麵大呢。有空我帶你到南方看看去,那裏不是外國也跟外國差不多了。就是咱山外關中道的西安省也跟從前不一樣了。十幾層,幾十層的洋樓一座接一座的蓋呢!蓋洋樓可不是你修門樓,土和泥,水攪石灰就行,那得用水泥這東西今後公家用的多得很呢!有多少都賣得出去。俗話說,靠出吃山,靠水吃水,咱北山狼要賺大票子就得燒水泥!”猴爸聽了又說:“我看你是十三歲女子生娃,厭能!你這狼娃子如今是吃了豹子膽了,要辦你辦,你在外邊尋錢去!磚廠的錢沒向!我不能明明知道那是鍘刃上偎尻子的險事兒,還把大夥兒的錢交給你,讓你像吃屎的娃娃踢雞毛毽子一樣一腳踢到溝裏去!”
看來猴爸這堡壘一時半載是攻不下來,我就勸猴爸道:“爸,你就再好好想想,我不會像你說的那樣的。”
猴爸勝利了,摸著下巴頦兒笑道:“那行麼,我一會兒再想想,想好了,回去就給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