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拂曉,棗樹溝村南頭狼娃母親家門前三聲炮響,村街上就浩浩蕩蕩了一隊迎親的隊伍。先天下午由廣有、土地、王小毛幾個把由梁市長帑忙,從市財政局廉價處理給棗樹溝水泥廠的一輛舊“桑塔納”小轎車打扮得新郎新娘般花哨。盡管還在早飯之前,娶親隊伍過處,猶似元宵節耍社火般,觀者一街兩行。娶親隊伍到了村北頭綿綿家裏,那兒已由王金鳳等安排就緒,請了馮土地他媽林香娥幫忙攙轎。迎親隊伍到了綿綿家,先將麵值五分的六十枚硬幣交給綿綿做買路錢,其中二十四枚象征節氣,三十六枚象征三百六十天。接下來大家張羅著隨便吃了一幫女人做好的欲稱“下腳麵”的臊子麵,說了起程,就先大家動手,把屋裏的箱子櫃子等嫁妝扛了抬了裝在門外車上,幾輛裝好嫁妝的手扶、小車“突突嗡嗡”地響著催促新娘出門,隨後就由所謂的全命女長輩林香娥攙了先天已經開光、紋眉、洗身並於當早穿了紅衣紅褲的綿綿先拜了祖先的牌位,再拜了社君,按常理就要跪拜了父母高堂,父母還要囑咐女兒幾句貼心的話。可如今綿綿沒爹沒娘,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的。於是林香娥攙了綿綿拜過灶君之後,就攙著綿綿向門外走去。可是當林香娥攙著綿綿剛走到頭門口,就要跨門檻時,綿綿卻猛地扭回頭,掙脫了兩隻胳膊,瘋了似地朝著後窯裏撲去。綿綿衝進北窯,一頭撲跪在猴爸屍首跟著,趴在躺著爸的屍首的炕邊,撕心裂肺地哭嚎著呼叫著:“爸——我不——你說話呀!爸——”可是爸卻永遠不會向他女兒說一句話了,即便是女兒此刻就要出嫁產離開這沒有一個親人的家門,這唯一的親人卻不會說一句話,哪怕是睜了眼看一下這苦命的女兒也做不到?在場人見綿綿痛哭呼叫她爸的淒慘場麵,都手捂了淚眼低了頭不忍去看。’綿綿怎能不傷心悲慟?她和別家的女兒不一樣啊!別家的女子出嫁有親人相送,有親人給女子說幾句體貼、囑咐的話,可她卻要一個人獨獨地出了家門,仿佛這茫茫世界就孤苦伶仃剩下了她一個苦命女子。二十多個春夏秋冬,她和她猴爸甘苦與共同病相憐;她和這窯洞,和這院子以及這院裏的物物件件朝夕相處形影相伴,可是今兒格,她作為出嫁的女子,就要永遠地和這個家、確切地說是她娘家,和她娘家唯一的一個親人——她的猴爸永別,待會兒她出了門上了車,她身後的大門一關,就把她的猴爸一個人獨獨地關在後窯裏了,就把她往昔的一切關進遙遠的過去裏了。盡管她知道結完婚還會回到這家裏來,還要在這院子裏活下去,可今兒格她畢竟是出嫁之人,趕明兒回來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就不是她猴爸唯一疼愛的小女子了,就連這窯洞,這院子都不再隻是她和她猴爸父女兩個的了。綿綿越想越是傷心,越哭越是悲淒,大家愈是要攙扶了她起來,催促她出門上車,她便愈是哭得死去活來。在場人想著綿綿的身世和這出嫁時的慘景都覺得這女子也確實命苦可憐。盡管都不忍見綿綿這般往死裏哭,卻又都不肯淚眼兮兮地攙了綿綿起來。最後還是當日受了命的全命長輩林香娥連拉帶抱把綿綿從地上拉起,並與王小毛、李莞莞兩個送女客攙了綿綿兩隻胳膊往門外送,可是綿綿仍沒有從離別親人和娘家的悲痛中醒解出來。她硬是把全身蹴縮成一團,把雙腿蜷了不走,仿佛是一個硬被人搶走要和親人永別的女子,要死要活地扭了頭向後窯裏看著蒙在一幅白布下的猴爸,發出殺豬般地慘叫,被一幫女人硬扶上了車。上了車,林香娥就勸慰綿綿:“綿綿,甭哭咧。依姨說你今兒格高興才對!你爸活著的時候就盼著你跟你狼娃哥結婚,你今兒和你狼娃哥結婚了也還了你爸一輩子的心願。今兒你爸睡在後窯裏雖說不能送你,可你爸看見你跟你狼娃哥結婚就心裏高興。綿綿,你說姨我說得有理沒理?”綿綿聽了林香娥說,細想了也真有理。於是就抹了破涕為笑。
迎親隊伍到了狼娃母親家門前,又是震響雲霄的三聲銃響,接著又是千響鞭炮齊鳴。一路從村北頭狼猴家門前吹奏了嗩呐的李嗩呐父子一到狼娃母親家門前,更是鼓滿了腮幫吹得起勁。這時就見已收拾了麻淨利落的馮苗苗他媽孫巧巧走出門來,攙時裱糊的房子裏度過新婚之夜,第二天再回村北頭去。可的心情,因為要狼娃綿綿成婚是老狼猴畢生夙願,如今老狼猴死後夢圓,如能在狼娃綿綿新婚之夜,聽著兒女們在洞房合歡嬉戲,當然會使老狼猴九泉之下的亡靈得以慰藉,於是欣然同意他們回村北頭家。狼娃和綿綿在母親家裏喝罷湯,回到村北頭家裏,雙方先去了後窯給猴爸看了香,即了頭,隨後入了和母親家裏同時裱了的新房。他們徹夜不眠,激情合了湧泉般的淚水,一次次交歡直到天明,最後當綿綿從波濤洶湧的大海中清醒過來,嬌嗔了問狼娃:
“哥,昨日格夜裏我才明白那回在醫院裏你把我哄了。”
狼娃說:“我當時說醫院裏不是地方你不聽,你又有病,我隻得跟雞踏蛋兒一樣應付了。”
綿綿立即就掄起兩隻小拳頭在狼娃結實的肩頭上砸。
兩個月過了,綿綿月經未潮,時常像幾年前吃了蛇肉包子那樣作嘔。經王河鎮地段醫院婦科大夫檢查已經妊娠。於是狼娃全家及至整個棗樹溝都皆大歡喜,看樣子當老狼猴的肉體離開家裏走向冥冥世界之時,是要看見自己的小孫孫了。可是又過了近六個月時間,到了第八個月頭上,綿綿妊娠出現異常,又經鎮地段醫院檢查,係小產症狀。狼娃全家均感這未出世韻孩子可真是來之不易,於是一致要狼娃送綿綿去縣城醫院住院。狼.娃如此做了,馬豹子、王金鳳又硬派了馮蓮花和他妹狼募睜兩個心細的女子去醫院服侍看護。到了縣城醫院,狼娃要求住院,保胎,經醫院檢查出現異常,已有三十多年接生經驗的婦產科主任餘寶華不但口頭上很惋惜地告訴狼娃,胎是保不住了,而且心裏說,還得行催產術呢!狼娃說,既然大夫說保不住胎,那可得保住他妻子和嬰兒平安。餘大夫說,保住母體安全沒有問題,要保住嬰兒卻是很難。狼娃急了說,他不惜一切,要絕對保住嬰兒,因為他聽人說過七死八活的話,並說他妻懷的這孩子已到個月頭上。餘大夫無奈,隻好說盡一切努力。綿綿入院第二天黃昏時分被推進產房,狼娃和蓮花、菜葉都坐在綿綿住的病房裏等候綿綿母子平安回房子裏來。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產房裏傳來綿綿一陣短暫的慘叫,接下來一切都變得令人恐懼般的靜寂。又過了約半個小時,按往常縣醫院的習慣首先是由一個護士喜盈盈地抱著嬰兒到病房來,讓父親見了,隨後才把母親由產房推回病房抱了嬰。可今兒格綿綿首先被推回病房,卻不見嬰兒。不等狼娃去問,就被餘大夫叫到婦產科辦公室來。狼娃一看見餘大夫臉上那陰鬱的神情先自驚慌起來,未及落坐,就問:“餘主任,娃呢?”餘大夫盡量保持著平靜,示意狼娃坐下來,然後說:“聽說你還是一個廠長呢,請你冷靜些。嬰兒沒有保住,剛生下來就死了,基本上和死胎差不多。”狼娃接受不了,說:“不!你們一定沒有盡職。我一定要看娃一眼,活要見娃,死要見屍。”餘大夫先沒答應讓狼娃見屍,卻岔了話題問狼娃:“狼廠長,請問你和你妻子是不是近親結婚?”狼娃問:“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餘大夫說:“問你們夫婦是不是近親?所謂近親按本地話說就是親兄妹或至少是沒出三服的關係。”狼娃說:“我懂,可是你為啥要問這話?你問的這話是不粘題兒的話。我跟我媳婦不光不是近親還遠得很呢!我媳婦是我爸在關中道揀來的,”狼娃本來要說,我是北山裏我爹過繼給我爸的。可此刻他省略了,他說:“我們結婚前,媳婦是一直把我叫哥,可是不是因為從小把我叫哥就說明是近親呢?再說你總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餘大夫說:“那就奇怪了。我問這話,就是不準備讓你看見死嬰的原因。”狼娃惱了,說:“餘主任你說這話難道我媳婦生出個什麼怪物來不成?我認為你說這話是尋找借口,掩蓋你們接生中發生事故的責任。”餘大夫見山裏這漢子如此暴躁,想了再講什麼道理也是無用,於是無奈了說:“廠長同誌,我們不讓你見死嬰實在是為你負責,我們不想讓你因為見到死嬰而在心裏罩上一層恐怖的影子。不瞞你說,你妻懷的還真是一個怪胎,如果你真提出要見,你自己決定。”狼娃說:“我是要見。”於是餘大夫就領狼娃去看綿綿生下的那個怪怡。剛出了產科辦公室門,卻見馮蓮花和狼菜葉在偷聽。狼娃沒有訓斥蓮花、菜葉。餘大夫為了證實自己所講屬實,也要兩個護理女子一同去見。餘大夫領著狼娃一行三人來到病理化驗室隔壁一個房子,那裏已經放置了三個大口頸的玻璃瓶子,瓶裏用藥水兒泡著三個在計劃生育展覽會上大家見過的畸形胎兒。此刻狼娃三個見有兩個穿白大褂的醫院工作人員,正往第四個大口頸玻璃瓶裏倒藥水兒,一邊的水泥台上放著用白紗布蓋著的死嬰。餘大夫等狼娃三個走到台前,揭開紗布讓狼娃們看。狼娃隻低頭看了一眼,渾身一個震顫,倏地把頭揚起,眼睛盯在房頂的天花板上,身子就僵死在台子前邊。馮蓮花、狼菜葉兩個掃了死嬰一眼,嚇得立即雙手捂臉逃出門外。因為狼娃和蓮花、菜葉三個看到水泥台的紗布上放的死嬰幾乎是一條蛇。死嬰的頭如綿綿拳頭般大小,呈三角形,一對綠豆般大小的小眼,皮膚呈暗灰色。兩條細長的小腿長在一起沒有分離開來,兩隻胳膊也貼著身子。餘大夫用手碰了碰狼娃,說看見了就走吧。狼娃再沒有看那蛇樣的死嬰一眼,仿佛一個癡呆病人似地走出檢驗室隔壁的房子。狼娃回到病房門口才從噩夢般的思緒中清醒過來。狼娃走進病房,綿綿閉著眼躺在床上,正問馮蓮花和狼菜葉:“娃呢?”蓮花、菜葉兩個怯怯地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狼娃在綿綿身邊坐下來,攥緊了綿綿的雙手,說:“綿綿,咱得沉住氣呢。咱們沒有懷夠月份,孩子生下來沒有保住。”綿綿聽了雙唇就開始哆嗦,可是她非常虛弱,已經哭不出聲來,眼裏兩行汪汪的淚水湧出來,順著兩邊的小眼角向兩邊太陽穴處流動。狼娃說:“綿綿,聽哥話,不敢傷著身子。人常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蠆竺苧醫院那眾人的口,像一個女子在醫院生出蛇般的怪磊奎堂皇粵,不傳自散,眨眼間就風揚了鄉鎮各村。棗樹溝議論。有人說:天造綿綿生出一條菇某之孌竺翌個女人給綿綿做了蛇肉包子吃的;有人說:莫鑒守包子,南方人都好吃蛇,難道女人都要生出蛇某;便問:那是為啥來?有年長者便答:怪要篷給綿綿捉鬼治病的時節狼娃用鞭子抽了黃朝聖婆那兒告狼娃的狀,而娘娘婆是管生育菇,隨磊兒箜蘭狼娃綿綿生條蛇出來。如此等等,奇談怪論。犁這話傳到狼娃母親耳裏,母親三番五次地拷問狼娃,得不如實告訴母親,並說在醫院時,大夫老問他藉磊至壟近親,說近親結婚才會生出怪胎。狼娃母親薪手;百疑惑不語,直到綿綿出院回村的第二十三天中午才說個實情,讓我心裏有個底兒。”這女人見狼娃母親神色篇緩問得急切,也就實說了。原來男人姓白,女人姓張;張氏。白張氏係關中道黃家梁人。那是三年困難關中道的莊稼人多數已從饑腸轆轆的荒年中翅潮家梁人仍在九死一生的邊緣上掙紮。清明剛過,村裏又有幾具屍首用葦席裹了拾出村外。那天白張氏下黃家梁到原坡下李村討飯,就見四十多歲的狼猴在村街上吹糖人換糝子換幹饃蛋兒地吆喝。天近黑了,她湊到狼猴擔兒跟前問:“吹糖人的,老家啥地方人?”狼猴說:“北山裏人。”白張氏又問:“那黑咧到哪兒歇腳?”狼猴說:“哪裏黑咧哪裏歇。或生產隊飼養室門前,或大隊部房簷台台,或小隊場裏的麥草洞洞,有時整夜裏不睡,挑了擔兒唱著桄桄亂彈往回趕路。”白張氏聽了就說:“今黑咧去我家屋裏歇腳,我不要錢,給我娃吹個糖人就行。”狼猴問:“你家在哪?”她說:“上了梁就是。”狼猴就挑了擔兒跟白張氏上黃家梁來。狼猴進了白張氏家院門,小院裏共兩間廂房,一間住人,一間隔牆做了夥房,置放了糧食柴草雜什,靠北牆又盤了隻容一個人睡的小炕。白張氏大女兒大了,平常自個兒睡在這小炕上。狼猴進白張氏院時就已傍黑,屋裏黑咕隆咚地又沒點燈。白張氏的男人低了頭坐在門檻上等女人討要點什麼回來才好熬湯充饑。昏暗的光線中就見炕上筍瓜似地歪七扭八擺了幾個腦瓜。白張氏路上說了她已有了二男三女,家養活不過,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這時節都展在炕上等她回來。白張氏進門,男人就蔫秧秧地起來,白張氏從討飯的口袋裏抓一把包穀糝,洗了半篩野菜就要熬了稀菜湯讓全家人喝。狼猴見了就從擔裏提出麵口袋來說:“張家的,這袋兒裏有玉米麵,熬了糊糊讓娃們喝,再拿玉麵烙幾個死麵陀陀讓娃們吃。”白張氏稍作推讓也就依狼猴說的做了。晚上全家及狼猴吃過飯,黃家梁上已是洪荒過後般的死寂,連聲狗叫也聽不見。沒什麼事就趁早睡覺。白張氏讓大女這邊屋子裏來和全家人擠在大炕上睡,而讓狼猴獨自睡到夥房那小炕上。狼猴勞累一天,栽倒就呼嚕起來。到了後半夜,白張氏男人就再聽不見了狼猴呼嚕,坐起上身隔著幾個孩子看那邊女人,就見那邊磚枕上沒了女人的頭,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