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人說,綿綿哭得聲嘶力竭,這會兒昏死了般已入睡了。狼娃母親就沒後窯裏去,想到院子的廂房裏去看看狼娃。狼娃母親一進廂房卻不見了狼娃,想了半會兒,估摸狼娃是回了村北頭的家。又想狼娃畢竟經多了世事,慢慢能想開的,也就不去村北頭找,想著也讓狼娃一個在村北頭家裏歇息會兒。可是沒有想到,方才母親剛拉了門去了後窯,狼娃根本就沒有上炕,而是悶了頭走了。
大約到了初夜,狼娃母親等不見狼娃回來,著了紅衛去尋。同時又想到該叫綿綿起來喝湯吃口飯了,就去了後窯,可是一進窯門,燈光裏炕上又不見了綿綿。狼娃母親知道綿綿年小,有事心想不開,說不準會出了事,就慌張了著社教去找,可是社教這時也沒有了人影。狼娃母親心裏怕了,一時競沒了主意,就呼兒喚女的讓大家都去各處尋找。
原來綿綿剛昏睡醒,見已是夜,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陰間。她忽而想到睡前的事,想到從小和狼娃在一起的日日月月,想到這六七年來為跟狼娃哥成親尋死覓活哭哭鬧鬧發瘋住院,最後猴爸死了哥回來了要結婚了她狼娃哥和她卻成了親兄妹了。她命苦命瞎到了這種田地還有什麼活頭?綿綿一時想了沒有活頭又想起猴爸不是猴爸你是親親的爹,盡管她從小叫他爸,可沒一天她覺得這是她爸,而不是她爹,這會兒她想起她爹死了沒有活頭就從炕上撲起,悄悄跑回村北頭家裏。她掀開門,又關了門,跑到後窯,摸了黑跪在躺著猴爸屍首的炕前說:“爸,你等你綿綿娃著,娃就跟你來咧。”說了就深深磕了頭起來,然後急急地走過院子,到了前屋,她拉開燈,取了猴爸走時吊他的那根繩子,捏住一端繩頭,手一拋,那一端落下來,她挽了環,端來她猴爸走時站過的那條凳子。她上了凳,把繩環套進脖子,雙腳剛把凳子一蹬,就在她意識消失的那一瞬間,她仿。佛聽見有人用腳踢開了門,她眼裏剛冒出金花頭一暈就知道自:
己已經死了。或許她那一瞬間意識是她狼娃哥來救她,可是蹬開門的卻是社教。社教剛在村南頭家裏發現不見了綿綿就心裏逮鬼,怕綿綿出事,又知綿綿愛她猴爸,就是死也要再看一眼猴爸。於是就匆匆追到村北頭綿綿家來。可是一步來遲,綿綿已掛到梁上。社教不容分說,扶起凳子,抱著綿綿,把綿綿卸下繩套,並抱了在前屋炕上。社教不知綿綿死活,就急了壓揉綿綿胸膛,揉撫綿綿脖子,嘴對嘴地給綿綿口裏吹氣,半晌過去,盡管他覺得綿綿有了呼吸,但依然不省人事。社教一時沒了主意,便背了綿綿,跑村南頭他家裏來。這時全家人正四處慌慌了去找。狼娃母親見社教背了綿綿回來往門裏跑,就知道出了大事,嚇得手顫渾身發抖,絆絆磕磕顛進屋裏,社教已將綿綿放到炕上。狼娃母親就慌忙讓社教去喊醫生。一小時後綿綿活了過來,可仍是一語不發,隻是躺在那裏,用眼瞧瞧這個,用眼瞧瞧那個,仿佛重生一世眼前就痙毒萼生世界。狼娃母親見綿綿醒過來,溢了老淚出淶饔羹參“綿綿,綿綿”,仿佛一刻不喚,綿綿的魂兒又會走了母親不住地呼喚,綿綿開口的第一句話卻阿:“我狼娃哥呢譬妊。娃母親說:“你狼娃哥剛去村北頭家裏了。”並說,“綿綿你錯嗎?是你社教哥剛才把你救了。你看,這不你社教哥麼。”。狼娥母親說了,就把社教的頭臉掀到綿綿眼前。綿綿就稍偏著頭靜靜地看著社教。這時就聽見院門輕響了一下,狼娃進了廂房的屋裏。狼娃母親對綿綿說:“綿綿,你狼娃哥來了。”說著,狼娃伸了臉在綿綿眼前看綿綿,綿綿就把目光緩緩地從社教臉上,移到狼娃臉上,看了一會兒,嘴裏就再沒有了狼娃二字,而是說:“哥,爸還在屋裏嗎?你把我背上回去。”
當天夜裏,狼娃一家人把綿綿用車兒送回村北頭家裏。路過村中老棗樹時,又見著趙三弦坐在老棗樹根上,懷裏抱了三弦邊彈邊唱:
驚失色,遭下這孽,都怨自己懷了綿綿,怨自己養不了綿綿,不該把綿綿悄悄放在狼猴的擔兒上不給狼猴交個底兒,更怨這些年來家境不許她早些來認了這個女兒。可如今遭下這孽怨有啥用?狼娃母親這會兒苦不堪言,恨不得當即跳深溝齊崖裏死了。原先她和狼猴有的狼娃這話一直埋在肚裏,直到今天也還隻有白張氏和狼娃兩個知道,可往後是再沒法藏掩這話,她好歹是個正經八百的莊稼戶女人,又曾是大隊貧協主席,大隊書記的女人,往後她這張老臉在棗樹溝可咋見人?就算她抹了這張老險,甚或死了,可狼娃跟綿綿既已成夫妻,往後可怎麼過活下去?況且事到如今,這話又不得不給狼娃和綿綿挑明……狼始母親愈想愈覺得天斷人路,痛不欲生,禁不往雙手掩麵放聲呀啕。白張氏見這情景,就愈覺著這全都怨自己沒早些來認了五子,也好在狼猴活著時把話挑明。白張氏這樣想了,就要去貝綿綿,說當媽的哪怕給女兒下跪,哪怕讓女兒給自己臉上唾了也要女兒原諒了她猴爸,原諒了狼娃他媽,原諒了自己。狼劉母親想,狼娃和綿綿後來成婚,全是她一個人的捏合,這也刁怪了白張氏,因而白張氏要去認綿綿,也沒個理兒擋了不讓,戶是怕兩個孩子都一猛子難以接受。於是她讓白張氏先在村北歲家裏等著,她自己回南頭家裏給兩個娃說明。
狼娃母親一路抹了眼淚回到南頭家裏,先把狼娃叫廂房雖說了。狼娃被證實和綿綿係親兄妹又想起那蛇般的。巨胎,就女宣判了死刑的犯人挨了一槍,一聲不響地栽下頭來,老半天宅。
沒有抬起。母親勸狼娃心不好了就去廂房裏睡會兒。接著又後窯裏對綿綿講了,綿綿聽後當即就昏死了一般,嚇得狼娃親兩眼發黑。待狼娃母親醒過神來,就見綿綿兩眼裏豆大的珠往兩邊臉頰上滾落。於是就連忙附在綿綿臉上勸慰綿綿,是話還沒有說上多少,白張氏等不及了狼娃母親回話,竟尋村南頭來。狼娃母親見白張氏踏進院門,就趴綿綿耳朵上說“綿娃,甭哭了,你媽看你來了。”狼娃母親原以為這樣,綿綿。見了親媽,興許心裏就好受些了。可絕沒想到,綿綿聽了這話,就“嗚”地爬起撲到炕邊,連哭帶罵地把她媽堵到窯門外邊:“走!你走!你走遠!阿達來的野女人說是我媽,我沒媽!你是我媽老早兒死去咧?這時節來是害人來咧!你是我媽,我碎碎兒你把我撂咧,不是我猴爸拾我,今兒能有我麼?你今兒到阿達認你女子?你早不來,跑阿達死去咧?今兒跑來害我來了?你趕緊走!一輩子甭來!我不見你!你死去!你……”綿綿越罵越氣,越氣越難過。狼娃母親想勸又勸不住,心裏想了綿綿也確是命苦可憐。當年狼猴真要不拾了綿綿,回來養了綿綿,如今也確是沒個綿綿。再說呢,這十多年,綿綿就死盼著跟狼娃成親,成了親就好好孝順養活拾她養她的猴爸。為跟狼娃結婚,自那個南方女人來了這個村裏,綿綿尋過死,犯過瘋,得過病,住過院,天不幸老人死了,換來圓了這心,成了這親她媽才來說了她是狼猴親女,和狼娃是親兄妹不能成親,這話讓誰聽了都想不通,經不住啊。院裏的白張氏聽了綿綿罵她,不認她,要她走,就釘釘了腳不進窯裏,想著真是命苦。狼娃母親就出來勸她,說綿綿娃也真可憐,想不通了也就不認她。白張氏聽了,就背過身。哇——”地放一聲哭就往院門外走,出了由不得回頭記下這門樓這窯房,就聽見後窯裏的女子哭得更是撕心。圪蹴在門外的李甕見白張氏出來,就站起來送白張氏出村。狼娃母親一直追到村日,就見半下午晃晃的日頭照著這來認女的女人過了石橋,又手捂了嘴哭,昏昏暈暈趔趔趄趄地走得不穩,那李甕就攙了女人朝遠處去。
狼娃母親自家窯裏,本想去勸綿綿莫哭傷了身子。可說是親來真格是親,打斷骨頭就連著筋。雖然說兩口兒要離分,可兄妹更比夫妻親。綿綿回到自己家裏,就完全地複活過來,想著盡管與狼娃不能再成夫妻,但知道了狼娃和自己原來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也就不再傷心難過,從生與死的愛情烈火中跳脫出來,反而表現出一種超常的平靜。從此刻起,她與狼娃心心相印,情同手足。十多天過去,狼娃忙在廠裏,怕綿綿一個人守在家裏孤獨,經廠裏研究同意,就把綿綿弄到水泥廠裏來,在職工食堂做飯,到了晚上,就一同回家,一同到後窯裏看看生父猴爸是否安然無恙地躺著,末了燃一炷香,磕了頭就分別去睡。這期間,大家又重新提起綿綿與社教的婚事。綿綿與社教說,要成婚,他們就不想在棗樹溝而要遠遠地走到他鄉,因為在棗樹溝遇的不幸太多,這太多的不幸會像鬼影一樣罩在他們心中。他們想遠走高飛,到狼娃哥去過的南方。狼娃想了,也該讓他們雛鷹一樣去經經風雨。隻是綿綿知道,她哥狼娃給村裏許下諾言,要廠子辦成才安埋老人,於是就要等了這天。把爹送出了門,就一同飛走。果然蒼天有眼,又過了幾個月光景,到了古曆七月,梁市長從北京捎回喜訊:絲路牌水泥被評為部級優質產品,廠長狼躍進被評為全省優秀農民企業家。消息傳來,整個棗樹溝一片沸騰。王金鳳、馬豹子、李下群等夥同所有職工都來央求狼娃,要求好好慶賀一下,這次一定得比那次夭折的慶典盛大紅火十倍。狼娃說:“這次全依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