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濱
集合著一群
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
……
這是一首多麼好聽的歌
我知道,你們說我的性格有些硬,不像別的母親那麼溫柔和藹。我想,也許那是因為我從年輕時,就開始努力想磨掉自己身上的那些女人氣吧。真的,那時候我認為一個女兵是不該像女人的,而應該像個男人,或者說像個男兵。我後來真的像個男兵了,常常有人搞錯。我不但不難過,反而很自豪。
請你們原諒並理解你們的母親。
一年後,當我們整隊集合、喊著口令步入會場時,我們已經和初進校時有了很大的不同。我們甩著手臂,踏著節奏明確的步子,與整支隊伍融為領一體。特別是當我們唱起歌時,更顯得英姿颯爽。我想,我終於成為自己羨慕的女兵中的一員了。我為自己感到自豪。
但我不知道,作為一名女兵,僅有自豪是遠遠不夠的。
1950年初,當我開始在軍政大學學習時,你們父親所在的部隊接到上級指示,前往川南一小城駐防。
如果說你們的父親對駐紮下來、不再打仗、進入和平生活沒有一點向往的話,那也是不真實的。因為這時的他已經老大不小了。加上他的搭檔王政委,也就是你們知道的王伯伯已經結了婚,常常在他麵前誇耀自己的媳婦,臉上浮現出幸福滿足的笑容,讓他羨慕。
王政委的愛人,就是我後來的隊長,叫蘇玉英。王政委原先在師宣傳科工作,蘇玉英在師文工隊,兩人就認識了。打過長江後他們結了婚。等到了四川,他們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這讓你們的父親非常羨慕。
接到駐防命令時你們的父親想,也好,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大家都非常疲憊了,能夠在天府之國裏駐紮下來,好好休整一下也是好事。打了十多年仗,根本顧不上成家的事。現在總算可以考慮一下了。他甚至具體想到了找一個四川姑娘作媳婦。他也不知聽誰說的,四川姑娘個個聰明能幹,又能吃苦。雖然他很羨慕王政委,他覺得他們這一對是最理想的,既是夫妻,又是革命戰友。他想自己要是也能找個隊伍上的女同誌就好了。但他又覺得這很不現實,當時部隊上的女同誌少之又少。所以他看著王政委臉上放光的樣子,總是又高興又羨慕地擂他一拳說,要當爹了,還不快請我喝酒?
王政委那時候的確很興奮,革命勝利了,妻子也快要勝利了。大事小事都順心如意。他走起路來都哼著歌兒。自己心裏高興,當然也就願意關心別人,他對你們的父親說,喝酒算什麼,我的歐團長,這回到了四川,駐紮下來,我一定幫你好好挑個媳婦。團長媳婦的好壞,可是關係到我們全團士氣的大事。
你們的父親說,行了吧,隻要你的革命後代順利生下來,咱們全團的士氣就不會有問題。至於我嘛,無所謂。
王政委說,真無所謂嗎?
你們的父親嘴硬,說,無所謂就無所謂,隻要有兵帶。說句擺老資格的話,他們個個都是我的孩子,就算一輩子沒老婆,我也不虧。
結婚以後你們的父親跟我說過老實話,他說天天打仗的時候,從來沒想過結婚的事,一但停下來,這個念頭就強烈起來。畢竟是20多歲的血氣方剛的小夥子,看見女人走過,也會想象將來自己的媳婦該是個什麼樣子。說一輩子不要老婆,那是假話。不知怎麼,他的家鄉觀念很淡,不像王伯伯,王伯伯最初看中蘇隊長,就是因為是他們是同鄉。你們的父親卻是四海為家的樣子。如果不是後來接到了進軍西藏的任務,他很有可能馬上在當地找個姑娘結婚。
如果那樣,當然就不會有我們的結合了。
那時候,我們都還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感覺。
就在你們的父親率領著他的團隊興高采烈地向川南開拔,以一天幾十公裏的速度行進時,一個巨大的曆史事件正在向他們抵近。
1950年元旦後,毛澤東從莫斯科給劉伯承、鄧小平發來電報,同意西南局和二野領導對解放西藏的部署,即同意由十八軍主要擔任解放並經營西藏的任務。於是,解放西藏問題被正式提到了議事日程。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當你們的父親他們團剛剛到達宿營地準備休息時,突然接到了上級指示:全團停止前進。兩日後北上返回樂山集結,準備領受新的任務。
命令一下達,幾乎所有的人都感到一頭霧水。
但你們的父親卻莫名地興奮,他是個職業軍人,職業的敏感讓他預感到這個新任務非同一般。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分析元旦社論,研究地圖,徹夜難眠。元旦社論上明確地說,1950年的主要任務,第一條就是“解放台灣、海南島、西藏,完成統一祖國的大業”。你們父親琢磨著,解放台灣和海南島,肯定是三野和四野的事,解放西藏恐怕就是非他們二野莫屬了。
果然幾天之後,劉伯承和鄧小平就在西南局所在地重慶曾家岩,接見了十八軍軍長、政委,以及師以上領導主官,正式向他們下達了解放西藏的任務。
十八軍是由豫皖蘇軍區獨立旅與冀魯豫軍區一縱二旅等部隊共同組建的,之所以把這個任務交給十八軍,是因為這支部隊不僅英勇善戰,同時還具有獨立作戰的光榮傳統,富有開辟和經營新區的能力。領受了這一任務的十八軍將領們自是很自豪,但同時,他們也感到肩上的擔子很重。西藏地廣人稀,交通閉塞,地處高海拔地區,空氣稀薄,氣候惡劣,不適宜作物生長,更不適宜作戰行動。一旦行動起來,首先補給就是一大困難。恐怕是前方派赴易,後方補給難;軍事收拾易,政治解決難。
但無論難易,這一仗是打定了!
根據劉鄧首長的指示精神,二野領導明確表示,動員全野戰軍一切可能的力量,從裝備、運輸等各方麵支持十八軍,並不惜一切搶修公路,以保證運輸。
很快,軍、師長們回到了部隊,傳達了上級指示。這一下,部隊像開了鍋似的沸騰起來。這種沸騰並不都是鬥誌高昂的表現,還是有不少人轉不過彎來,他們覺得十八軍打了十多年的仗,東伐西討,南征北戰,早已疲憊不堪,渾身傷痛了,好不容易可以在四川喘口氣休整一下了,沒想到又要投入戰鬥,而且是從未有過的艱苦戰鬥。
你們父親是不需要轉彎的。他向來不喜歡婆婆媽媽,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更何況這是一件關係到整個中國統一事業的大事。在軍裏召開的會議上,軍長在那張大地圖上把西藏劃了一個大圈,他說,你們看,西藏120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差不多是我們整個中國的8分之1了,我們怎麼能讓帝國主義把它占了呢?
下麵有個幹部嘀咕說,聽說西藏是個不毛之地,很荒涼,又不能種莊稼,幹嗎非得花那麼大的勁兒去占領它呢?
軍政委說,你把它看成不毛之地,帝國主義可從來不嫌棄它,這一百多年來他們一直在打西藏的主意,總是想法設法地往那兒鑽。西藏是我們中國的領土,西藏人民是我們多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難道我們對自己國土的熱愛反倒不如帝國主義?難道我們就眼看著帝國主義把西藏割裂出去而不管?再說,如果西藏真的被割裂出去,我們的西南邊防退到金沙江邊,恐怕我們在四川也坐不安穩吧!
這一番話把大家說的心服口服。尤其是你們的父親,忍不住大聲叫好。他站起來表態說,我堅決服從野戰軍的決定。西藏從來都是我們中國的,過去國民黨都沒把它丟了,更不能讓它在我們的手中丟失。我們不但要解放它,還要守住它,讓它永遠不離開我們中國的版圖。這才對得起祖先,對得起後代。我代表我們團表個態,請軍裏把最艱巨的任務交給我們!
軍長笑道,你放心,吃苦的事少不了你們團。
果然,在軍裏擬定出的進軍方案中,你們父親所在的團,以它的英勇善戰、以它的頑強作風被定為先遣團。你們的父親高興得滿臉笑開了花。終於有仗可打了!而且是在世界屋脊上打!恐怕世界上沒有哪支軍隊在這麼高海拔的地區作過戰。你們父親跟王政委說,咱們當兵的,就是騎馬扛槍打天下!現在終於打到世界屋脊上去了,這輩子真不白活!
他的命運從此和西藏交織在了一起。
而此時的我,也開始向西藏抵近。
夏天來臨時,我們從軍政大學學習結業了。
一個驚人的消息在重慶悶熱的上空傳播著。那消息說,十八軍來了幾個幹部,要從我們這批女兵裏挑選100個女兵,充實到進軍西藏的大軍中。
一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興奮得嘣嘣直跳。現在想想真怪,我為什麼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會興奮呢?我怎麼會在對西藏毫無所知的情況下對它產生向往呢?我真的不明白。
實事求是地說,我當時並不是因為西藏而興奮。
我更不知道你們的父親那時已經先遣到了甘孜,正在那裏建立進軍根據地。
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興奮,是因為一個簡單的原因。
我在十八軍同誌帶來的大地圖上,第一次看到了西藏,感覺那是很大一片土地。但當時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我隻是想:既然那是我們國家的領土,是我們中國的一部分,既然它還沒有解放,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就去解放它!整個中國大陸都解放了,如果還要解放誰,就隻有西藏了。我是多麼渴望能親自參加一次解放受苦大眾的戰鬥啊!
而且,我還想到西藏那塊神秘的土地上去唱歌。
不光是我,所有的同學都很激動,大家覺得革命前輩總算是留了一塊土地給我們,讓我們親手來解放它。
全體女同學都爭先恐後地報了名,沒有人產生一絲的畏懼,也沒有人有一絲的懷疑。那時我們的腦海裏幾乎就沒有畏懼、懷疑、憂慮這樣的詞。我們有的隻是熱情、勇敢、信仰、希望。我們像一團生麵,被這些美好的詞彙發酵起來,熱氣騰騰得擠滿了校長辦公室。
我們四個好朋友仍是一起報了名。經過軍政大學近一年的學習和訓練,我們都變得比過去堅強,比過去有主見。劉毓蓉也不再是原來那個凡事都必須經未婚夫點頭的劉毓蓉了,她非常幹脆地對未婚夫說,要麼你也報名參軍,我們一起去西藏;要麼你就耐心等著我,等我解放了西藏再回來結婚。
她的未婚夫猶豫再三,選擇了後者。他害怕去西藏。他和我們不一樣。他跟劉毓蓉說了一個附加條件:如果兩年後她還不回來,他就不再等她了。劉毓蓉想也沒想就爽快地說,行啊,就兩年。
那時候我們認為,解放戰爭也隻打了三年,解放一個西藏還用得著兩年?
但畢竟隻招100名,不能個個都去。作為軍政大學的畢業生,我們在政治思想上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身體健康成了招收的主要條件。招生的同誌說,西藏非常苦,進軍西藏更為艱苦,因此身體必須好。身體好是首要條件。
他們為身體定了一個硬扛扛:體重必須超過90斤。
這是一個多麼簡單又多麼不容易達到的條件,重90斤肯定不在話下,或者說,隻會是超重的比達不到的多。可那時候卻不是這樣。尤其是我。我們四個人裏我最瘦,個子又最小。我一直自認為身體很好,什麼病也沒有,就是瘦點兒。如果僅僅因為少幾斤體重就被刷下來,那不太虧了嗎?
那天我急得像一頭急於拱出籠子的小野獸似的,四處亂撞。吳菲她們見我急成那樣,也急起來。她們三個的體重都沒問題。但如果我去不成,她們怎麼忍心撇下我一個人呢?
後來還是吳菲想出一個辦法。她說體檢的時候,吳菲和劉毓蓉站在我前麵擋住醫生,讓姚蘭芝站在我後麵。等我稱體重時,姚蘭芝就悄悄踩一隻腳到磅秤上,這樣肯定能增加重量。我們四個人中她最胖。至於能增加多少,她心裏也沒底,隻好聽天由命了。姚蘭芝看我那可憐巴巴的樣子,當即同意了。她再三對我說,到時候她一定會用力踩的,讓我非超過一百斤不可。
真的輪到我的時候,我心跳得很厲害,兩腿酥軟,人就像要飄起來似的。長那麼大,我還從沒幹過這種作假的事。我的臉也不由自主地紅了。不光是我,劉毓蓉的臉都紅了。為了理想,我努力叫自己沉住氣,不要慌亂。
醫生終於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往磅秤上一站,吳菲往前靠,有意擋住他的視線。姚蘭芝迅速踏上一隻腳,用力一壓。醫生隻管看秤上的度量尺,絲毫沒察覺我們的計謀。
46公斤──他報出了數字。
夠格了!我趕緊跳下來,生怕有人發現。姚蘭芝緊跟著上了磅秤,說瞧你輕的,看我的。保證有100斤。我們都聽出了那句話的潛台詞。我們都笑起來,暗暗得意。
但還是被人發現了。
就在我轉頭的時候,一張笑吟吟的臉正對著我。是一個也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他幹淨利落,個子瘦而高,像一棵白楊樹。當然,那時我完全不認識他。穿白大褂的年輕人顯然是看出了問題,想告訴那個負責稱體重的醫生。
我的臉漲得通紅,情急之中我竟然對他說,我會唱歌,別看我體重輕,我唱歌聲音很大的。不信你問她們,再不信我馬上就給你唱。
吳菲和姚蘭芝隻是點頭,一句話求情的話也說不出來。我們都怯生生地緊張地看著他。他一句話也沒說,走開了。很久以後他告訴我,當時我們的目光都可憐極了,令他不忍心揭穿我們的“騙局”。就這樣,我終於站到了合格的隊伍裏。等我想答謝一下那個年輕人時,連他的人影都找不見了。我也就在一轉眼忘掉了他。
但我沒想到,我們後來還會相見。如果不再見麵,我可能永遠隻會在講到這件事時想起他,並且感到好笑。他隻是我腦子裏那一幕中的一個人物。而不是像現在,他成了我記憶中的傷痛,不,是生命中的傷痛。
1950年夏天,我們100個體檢合格的軍政大學分校的女生,一起坐大卡車往川西走。我們的軍部在川西平原。
我們絲毫也沒對將要去的西藏產生恐懼。真的。盡管那時候,已經有許多關於西藏的可怕說法在流傳,說西藏那個地方如何的天寒地凍,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一下雪就有成群的牛羊凍死在雪地上,人不能出門,鼻子一摸就沒了,耳朵一摸就掉了,等等。還有別的更為玄乎其玄的說法,比如氧氣稀薄,寸草不生,鳥兒不飛,外麵的人到了那兒,說倒下就倒下。倒下就別再想起來了。以後,當我真的踏上西藏的土地並在其中生活了多年後,我知道那些說法的確是誇張的。
但我也同時知道,西藏的確是非凡的。
當時我們一路唱著歌,都是些很有力量很有激情的歌。我們才不害怕呢。
畢竟有人害怕。
走到半路上,我們的卡車忽然停住了,前麵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後來有同學說,不知是誰的家長得到了消息,趕來攔住了我們的汽車。
吳菲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因為當初參軍他父母就不肯,現在要進西藏,那還得了?吳菲說糟了,肯定是我爸來了!怎麼辦?
她的聲音裏立即帶上了哭腔,緊緊拽著我的胳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說你別怕,我們幫你。我和幾個同學叫她躲在車上蹲著,我們圍著她站著。我當時已經想好了,為了我的好朋友,我要撒謊。如果吳菲的父親問我吳菲在哪兒,我就說她已經回家去了。我的心因為這個預謀好的謊言而慌張得亂跳,腿也軟起來。
我心慌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怕自己的母親出現。其實準確地說,我是又希望母親出現,又怕母親出現。希望母親出現,是想再見她一麵。因為離開學校前,我沒有回家跟她告別,我隻是給她寫了封信,說我分配到十八軍了。我沒敢說我報名去西藏。一直到進入藏區後,我才寫信告訴她我進藏了,但我仍是說,一年後就回家看她。
我不是有意騙她的。
後來我終於看清了,攔車的家長中沒有吳菲的父母,也沒有我的母親。但卻有姚蘭芝的父親,還有另一個女兵的父母,他們正拉著自己的女兒哭著,堅決不準她們到西藏去。一時間許多路人都圍了過來。
從那些家長的神情看,他們就像是來拯救女兒性命的,好像他們的女兒正麵臨著萬丈深淵,麵臨苦海的岸邊,如果他們不把女兒一把抓住,他們的女兒馬上就沒命了。他們的這種恐懼和不顧一切的態度,令他們的女兒又尷尬又無奈。
我看見姚蘭芝傻站在那兒,就跳下車去幫她。我拉著姚蘭芝的手,想說服她父母讓她留下。但她的父親凶巴巴地推開我說,不要你管,你自己要去送命,別拉著我女兒。
我隻好鬆開了手。
接兵的同誌見此情形,態度很溫和地對兩個家長說,對於參加革命隊伍的人,我們從來都是本著自願的原則,如果你們不自願,就請回去吧。
無奈,姚蘭芝和另一個女兵流著淚和我們告別,跟父母回去了。
我坐上車,看著她依依不舍地走了,心裏真為她們感到遺憾。由衷的遺憾。
幾十年後,姚蘭芝找到了我。一別20多年,她找到我時我已離開了西藏。我幾乎認不出她了。她也幾乎認不出我了。我們各自說著離別後的情況。有許多地方我們是一樣的,比如都結婚了,都有孩子了,都老了。但有許多地方又是不一樣的。比如當我講述往事時,常常情緒激動,她的情緒始終是淡漠的。惟有說起孩子時,她的臉上才露出笑容,她對孩子的親昵讓我羨慕。再比如我們的孩子因了我們的命運,也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最好笑的是,當我們老了,得的也是完全不同的……
很難說誰是誰非,誰好誰壞。我隻能說我對我的選擇不悔。
因了這樣一個選擇,我常常在回憶往事時感到心底的疼痛。
這樣的疼痛使我無法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