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公路上駛來幾輛地方大卡車。大概司機見路邊有那麼多解放軍,還有那麼多女解放軍,一高興,就鳴起喇叭來向我們致意。他這一致意不要緊,卻惹怒了犛牛。犛牛群突然瘋狂地朝著公路衝過來,我們毫無防備,頓時嚇得四處逃散,有的往卡車後麵躲,有的往路基下跑,我和吳菲則不顧一切地爬上了卡車。
犛牛一蹦三丈高,前蹄一撅後蹄一撩的,像黑色巨浪般直撲而來,我簡直想不出這麼笨重的家夥能跳那麼高,能跑那麼快,能有那麼大的火氣。我爬上卡車後仍嚇得腿軟心跳。我甚至覺得它們會推翻卡車。
就在犛牛快要衝上公路時,趕犛牛的藏民追上來了,他吹出一聲響亮的呼哨,犛牛很快就安靜下來了,不再奔跑。片刻之後,它們又開始低頭吃草了,那安詳樣子與剛才有天地之別。好像剛才發瘋的根本不是它們。
但我的心卻咚咚直跳,無法平複。後背居然有了一層冷汗。不光是我,所有的女兵都害怕,連從來不知道害怕是什麼的蘇隊長也感到害怕。
那位牧民比劃著,衝我們又笑又說。翻譯告訴我們,他在說不要緊,隻要我們不去惹它們,它們是不會來傷害我們的。
可我們還是沉在驚嚇中無法恢複。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一次我們是逃開了,可今後我們卻無法逃開。不但不能逃開,還得和它們在一起相處。
我們圍著蘇隊長說,天哪,太可怕了。我們以後要趕的犛牛就是這樣的嗎?
蘇隊長蒼白著臉,強裝出笑容說,大概會比這個老實一些吧?
第一次走近犛牛時,我牢牢地管住自己的兩條腿,不讓它們朝後跑,然後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去看它們。我不想讓它們知道我心裏多麼害怕,不想讓它們知道我的腿是軟軟的。我是女兵,不是女學生。貪生怕死絕不屬於我們。
犛牛們黑壓壓地站在那裏,瞪著大眼睛──牛的眼睛的確是很大的,要不為什麼人們常說“瞪著牛眼睛”?牛的眼睛已經大到能作形容詞了。它們身上披著長長的毛,有些毛長得從頭上披下來遮住了眼睛。它們瞪著我,我也瞪著它們。那時我還很矮,更感覺到犛牛龐大。我參軍的時候還不到1米5呢。後來還是在進軍途中長了些個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其中一頭,鼓足勇氣撫摸了一下它的長毛。它沒有動,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真想告訴它,我願意好好地待它,隻要它別發瘋。它的眼神似乎也在告訴我,在今後的路途上,我們惟有互相幫助,才能共同生存。
後來我們真的和犛牛相依為命,共同走過了50多天的路程。
從甘孜到昌都。
坦率地說,我在進軍路上有好幾次被嚇得腿發軟。犛牛是第一次。
也許在你們眼裏,我是一個堅強得不像女人的人。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地驚嚇,一次又一次地腿軟之後,才逐漸變得堅強起來。
在經曆了那麼多的摔打和磨難之後,人的筋骨不可能還是軟的。
很快,我們來到了著名的大渡河畔,準備過瀘定鐵索橋。
瀘定鐵索橋赫赫有名,這是因為紅軍長征時曾從這條路上走過,並留下了傳奇般的故事。
我們從卡車上下來,準備走過橋去。鐵索橋上鋪著一條條木板,每一條木板都相距很遠。顯然是不能過汽車的。我們下車後,背著自己的背包排隊等候過橋。卡車被迅速地拆成了零件,用木排分批地運送過去,然後再重新組裝。
一下車,我就聽見了隆隆如雷聲的河水。應該說,還沒下車,還沒走近,我們就聽見這雷聲般的怒吼了。但我們畢竟還沒見著大渡河的真麵目。我們的腦子裏裝滿了蘇隊長給我們講的紅軍十八勇士搶過鐵索橋的故事,我們的心裏全是無所畏懼的勇氣和自豪,我們為自己也能有這樣的經曆激動了一路。
但現在,當我們終於站在它的岸邊,親眼看見發出雷聲般轟鳴的驚濤巨浪,親眼看見那蕩來蕩去沒有一刻平穩的鐵索橋,親眼看見走在橋上的人被甩得左右搖晃,似乎隨時都可能消失在洶湧的浪濤之中,我們一個個麵麵相覷,全都在心裏打起鼓來。橋很高,到江麵起碼有幾十米的距離,那天天氣又特別冷,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反正手一握在鐵索上,就會沾下一層皮。風呼呼地吹著,就好象一隻魔鬼的手在用力地搖橋身。
我的腿又情不自禁地發軟了,而且手心冰涼出汗。比見著犛牛時還要緊張。這時我真恨不能自己變成個螺釘,鉚在哪個汽車的部件上運送過去。從前麵傳來的消息說,有兩個女兵上橋後根本站不起來,幾乎是爬過去的。我太能體會她們的心情了,她們的腿一定比我還軟。我緊張地想,怎麼辦?我會不會走到橋上之後也站不起來,隻能爬過去?能爬過去也不錯啊,關鍵是會不會掉下去……
我越想越害怕。不隻是我,我看我們每個女兵都緊張得不行。趙月寧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她說:蘇隊長,我害怕……
這時蘇隊長站到了隊伍前麵。
就像你們在電影裏看到的那樣,她揮著手,充滿激情地對我們大聲說道:同誌們,當年紅軍十八勇士,冒著敵人的嚴密封鎖和槍淋彈雨,都敢於奮不顧身地衝過鐵索橋搶占橋頭陣地,保證大部隊飛渡天險,我們今天在和平的環境裏,更應當戰勝困難,渡過鐵索橋!大家說,有勇氣沒有?
隊伍中一片沉默。沒有像電影裏那樣,立即響起一陣氣壯山河的回答。我們仍站在那兒發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
蘇隊長有些意外。她看著我們,但沒有生氣。她走過去,從張媽的手上接過孩子,背在自己的背上。我不解地想,她要幹嗎?
蘇隊長背著孩子走到橋頭,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平靜地說,我先上。大家一個個跟上來。
蘇玉英,我們年輕的隊長,背著她還在吃奶的孩子,第一個上了橋。至今回想起來,我都不能確定,如果不是她背著孩子走在前麵,我有沒有勇氣上橋?
我再也不願膽怯了,背上自己的背包和糧食,第一個跟在蘇隊長的後麵上了橋。橋劇烈地搖晃著,橋下的水洶湧地翻滾著。我全神貫注地一步步往前走,不往下看。我聽見蘇隊長邊走邊大聲說,不要往下看,也不要往兩邊看,踩穩了一步步往前走……她的聲音有些跑調,但依然非常響亮,順著風傳進了我的耳朵,我把她的話一句句向後傳。我聽見身後不時傳來驚叫聲,但我不敢回頭。我知道那是因為驚嚇發出的。但我沒有叫。我緊咬著牙。我想,反正叫也恐懼,不叫也恐懼,那就不叫。不要讓人看見我的恐懼。
更何況蘇隊長背著孩子一步步地走在前麵。一個隻有6個月大的孩子在為我們領路。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後來我才明白,蘇隊長她為什麼會那麼勇敢。
我也才明白,她手指上那個傷疤的真實來曆。我不知道一個柔弱的女人竟能夠承受這樣多的苦難,並在承受之後依然美麗。我在驚訝之餘,對她更多了一份敬重。
蘇隊長是大別山區人。家裏很窮,姊妹又多,還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說給別人作了童養媳。到了18歲那年,父母就想把她正式嫁過去了。可是她堅決不肯。那時她已經得知她要嫁的那個男人是個四鄉八裏都出了名的懶漢,還好賭。她懂事了,無論如何也不肯嫁給這樣的男人,她寧可嫁給一個窮漢,隻要他勤勞。因此她苦苦請求父母不要讓她結婚。
可是她的父母因為孩子太多,家裏又窮,根本顧不上疼愛她,仍是強迫她嫁過去。我這才知道,天下也有不愛孩子的父母。大概我的母親太疼我了,使我體會不到這樣悲慘的事。顯然貧窮是可以使人喪失愛的。她的苦苦哀求一點兒沒有用,父母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強迫她結婚。
她的眼淚哭幹了,絕望了。她對父母說,如果你們強迫我結婚,我就砍下自己的手指。
她的父母不相信她會這樣做,仍不理睬。
她心一橫,舉起了手中的柴刀。
我不知道她的手是怎樣砍下去的,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讓自己的一隻手去向另一隻手下毒手?我隻知道當她講到這裏時,講到她揮刀向自己的手指砍去時,我的心驟然一緊,幾乎緊出血來。
但流血的不是我的心,而她的手。她真的將自己的兩根手指活活砍斷了。
一時間血流如注,她昏死了過去。
我看到了那隻曾經血流如注的手。小指和無名指彎曲著,已無法伸直。那永恒的傷疤在永遠地訴說著她內心的傷痛,我卻為那不是戰傷而感到過遺憾。
一個敢於砍斷自己手的女人,還會怕什麼?
我跟在蘇隊長的後麵上了橋。
橋身劇烈地晃動著,橋下滾滾波濤,我的心隨著橋身的起伏而起伏,一刻也無法平靜。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蘇隊長都不怕,我也不怕。
但我的雙腿一直在抖著,不知是因為橋抖還是腿抖,渾身上下就這麼一直抖著。當我抖到橋頭一腳踏在岸上時,兩腿撲通一聲就軟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一層細細的冷汗布滿額頭。我聽見一旁的男兵悄聲議論說,瞧瞧那女兵的臉,白得像張一張紙。
趙月寧過橋之後嗚嗚大哭起來。她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自豪。她哭過以後又笑起來了,拍著手對我們說:我過來了!我是走過來的!我沒有趴下!
她畢竟隻有13歲。
看著小趙孩子似地又笑又抹眼淚,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蘇隊長又走過來抱住了我。我們一群人默默地擁抱在一起,在緊緊地擁抱中互相聽著心跳。
在那個路途上,我總是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說過,我是帶著心跳出發的。這心跳從來沒有平息過,它總是那麼有力,充滿朝氣。即使在睡夢中我也常常能感覺到它。後來它變得越來越激烈了。這是因為我們到了高原。
其實到了“跑馬溜溜的”康定,就已經算到了高原。我們一路唱著《康定情歌》,隻是我們把它唱的不像情歌了,而像一首隊列歌曲。我們唱得豪邁,快樂,雄壯。我還故意改了歌詞,“張家溜溜的大姐”不隻是“人才溜溜的好”,還“誌氣溜溜的大”。我們唱得男兵們也和我們一起開懷大笑了。
隻有蘇隊長和我們唱的不一樣,她喜歡低吟淺唱。特別是當她一個人,懷裏抱著孩子的時候,她就輕輕地唱起來。這時候我們全都住嘴,靜下來側耳細聽她的歌唱。我尤其喜歡聽她唱那一句:月亮彎彎……那個“彎”,可真是個優美的彎呀。後來我再也沒聽到過那麼好聽的的《康定情歌》了。我敢肯定,除了蘇隊長,誰也唱不出那種憂傷的優美,或者說優美的憂傷。
讓我再接著講蘇隊長的故事吧。
為了抗婚,她砍斷了自己的手指。
母親見她真的把手指砍斷後,驚得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趕緊用土辦法給她止住了血。因為骨頭斷了,手指就成了殘疾,再也伸不直了。但母親並沒有因此為她解除婚約。她的婆家聽說這件事,隻得延緩婚期。她徹底絕望了,她知道要擺脫這個婚姻,惟一的出路就是逃走。
那個時候,劉伯承的部隊已經已挺進大別山,到處都能聽到他們的消息。老百姓紛紛議論說,現在的世道是八路軍的世道,八路軍翻山山就讓路,八路軍過河河水就回落。許許多多的年輕人紛紛跑去投奔八路軍的隊伍了。這些傳聞讓她心動。她想,如果自己是個男的就好了,就可以去投奔八路軍了。
這一天她去集市上賣柴,遇見八路軍20旅的宣傳隊在那裏做宣傳演出,她一眼看見其中竟有女兵,驚喜無比。她連忙擠上前去問,你們要女兵嗎?我會唱歌。其中一個首長模樣的人說,當然要,所有願意加入八路軍的青年我們都歡迎。不會唱歌也沒關係。她說我會唱歌我真的會唱,我唱給你們聽吧。那人笑了,說唱吧。她就唱了一支沂蒙山小調。周圍的人都為她熱烈鼓掌。那個首長模樣的人高興地說,唱得很好。如果你願意,你就留下吧。她猶豫了一下說,可是,我的手有傷。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手指上還纏著破布,滲出的血讓裹著的布發黑發硬。首長和旁邊的女兵們看了非常吃驚,問她怎麼回事?她就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女兵們聽了後,個個都流下了眼淚,連那位首長眼睛也紅了。她頓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這些初次相見的人,比她的父母更心疼她。她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不回去了,要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她就這麼當了兵。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就像我當初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一樣。她跟著宣傳隊回到了他們的住處,馬上得到了一套軍裝。她興奮得一夜不敢睡著,生怕第二天醒來這一切變成一場夢。
第二天起來,周圍仍是一張張真實的笑臉,她踏實了。
但很快,她的母親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約了婆婆一起找到了宣傳隊,要把她帶回去。
她一聽說母親和婆婆都來了,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她剁自己手指的時候都沒有流過眼淚。她躲在屋子裏不肯去見她們。她知道如果她跟她們回去,就永遠也翻不了身了,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即便她把自己的所有手指頭都剁下來也不管用。那位首長走進來,看見她淚流滿麵的樣子,安慰她說,小蘇同誌,你不要害怕,我們會保護你的,我們把三座大山都推翻了,還能保護不了你一個嗎?你先出去見見她們,你盡管去見,讓她們放心,看看她們會說些什麼。
她就在幾個女兵的簇擁下走到了院子裏。母親一見她穿著軍裝,愣了一下,好像不相信那樣的衣服會穿在她的身上,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來,說她是個沒良心的女兒,說她是個不孝順的女兒。她的婆婆也大聲武氣地說,她已經是他們家的人了,不能隨隨便便的走,不能當兵,要她馬上跟她回去。
兩個女人一唱一合,鬧得很厲害。她心慌意亂,眼淚巴沙地看著那個首長,真怕他經不起她們的鬧騰,讓她回去。
首長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用那種推翻三座大山的口氣嚴肅地說,我現在先不說你們這樣逼婚對不對,就是要結婚,也得等革命勝利以後,革命是大事,結婚是小事。你們先回去吧。
簡單幾句話,把兩個女人給鎮住了。
她終於留了下來。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首長叫王新田,是宣傳科長。她說首長太謝謝你了。是你救了我。王新田說,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你的勇敢堅強和大無畏救了你。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女兵的。
她在心裏對自己發誓說,我要在革命隊伍裏呆一輩子
當她把這個故事講給我們聽時,她已經在革命隊伍裏幹了三年。雖然離一輩子還遠,但我堅信,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她是肯定會當一輩子兵的。甚至兩輩子。
兩年後,她做了王新田的妻子。
再後來,她有了虎子。
她是虎子的親生母親。
我們跟隨著勇敢的蘇隊長往前走。
翻過“跑馬溜溜的山”之後,就開始翻越終年積雪的折多山。折多山是我們進藏途中翻越的第一座高海拔山,有4300米高,終年積雪不化。以折多山為界,翻過去之後的北邊,被稱為關外。康定縣誌上寫到:西出爐關(即康定)天盡頭。我們竟然走到天盡頭了。
在折多山宿營時,部隊開始發生嚴重的高原反應。那天夜裏,許多帳篷裏都傳來了叫喊聲,讓我們聽著害怕。雖然我們知道那是高原反應引起的劇烈頭疼和胸悶所致。我們女兵裏反應最厲害的是徐雅蘭,她用皮帶捆著自己的頭和胸,她說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要炸開似的。但她硬是堅持著沒有叫喊。
我雖然不像她那麼厲害,但也有了明顯的反應,流鼻血,嘔吐。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們互相看看,一個個都皮青臉腫的。蘇隊長去參加緊急會議,回來告訴我們,有個戰士感冒後,由於高原反應而導致肺水腫,頭天夜裏睡下去,第二天就再也起不來了。蘇隊長說,上級要求,從現在開始,每天晚上睡覺時必須兩個人睡一起,一頭一腳,半夜互相踢一踢喊一喊,免得睡過去了都不知道。
從那天開始,我就每天和吳菲挨著睡了。劉毓蓉則和趙月寧在一起,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說自己年紀大,可以照顧小趙。剛開始還有好幾個人不太習慣,挨著別人就睡不著。包括我在內。可為了生存,為了順利進軍西藏,哪還顧得上那麼多?加上每天走得很累,很快大家就習慣了。
我們開始領略到高原的滋味兒了。
但我們卻不知道,你們父親他們先遣部隊比我們更苦更累,為了度過糧荒,他們從到達甘孜後就口糧減半,每人每天靠幾兩青稞粉度日。為了建立進藏根據地,為了完成修路和造船的任務,他們不得以吃老鼠,吃蛇,吃麻雀,吃野菜,他們把所有的苦都吃到了,終於為大部隊進軍西藏摸索出許多高原生活的經驗。
9月9日,我們終於到達甘孜,與先遣部隊彙合了。隻是那時候,我完全不認識甚至一點兒不知道你們的父親。我是個單純的女兵。
我隻是興奮地想,西藏啊西藏,我就要摸到你的脈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