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西藏某邊防團團長的宿舍兼辦公室裏,長達三小時的團黨委會即將結束。團長歐木凱的第二瓶吊針才打了一半。但他的感覺已經好多了。感覺好多了的最主要原因不是藥物,而是心理。
晚上的整個會議上,黨委委員們情緒都很好,都覺得這段時間工作沒有白幹,人沒有白累。有一種成就感。雖然一些同誌也說到了自己的想法,說到了困難,但都很坦率,並且對今後的工作很有信心。木凱心裏清楚,大家對工作有信心,主要是緣於對他和政委這兩位主官有信心。這樣的信任比什麼都珍貴。他的心裏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他最看重的就是這個。
惟有政委顯得有些心事的樣子。木凱想,是不是自己下午悄悄去軍區的事,他還有些不高興?本來他和政委之間是很坦誠的,有什麼就說什麼。如果因為這個造成誤會,會讓木凱後悔的。
也許剛才開會前應當解釋一下?可是眼下木凱還不想說出父親的事。不想說不僅僅是不想影響大家的情緒,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釋放內心的痛苦。
這時政委說,老歐你看你還有什麼?
政委的目光中有一種疑惑和期待,他似乎在給木凱一個解釋的機會。木凱猶豫著。政委進一步說,你對今後有些什麼想法,也可以和大家聊聊嘛。
木凱明白了政委的話。還在駐外訓練的時候,有一天他和政委聊天,曾說起自己很想去讀書,最好是能到國防大學進修一年。當然,誰都明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木凱也隻是想先跟政委通個氣,透個口風。木凱想,政委是不是認為他去活動這件事了?
木凱說,我暫時沒什麼了。散會吧。
木凱想散會後單獨跟政委作個解釋。沒想到一散會,政委就率先離開了。他還催促大家都趕緊走,說好讓團長早些休息。他隻好作罷。
木凱把醫生叫進來,要醫生拔掉輸液的針頭。
醫生看了看液體瓶,說,就隻剩那麼點兒了團長,輸完它吧。
木凱頭也不抬地說,正因為剩那麼點兒我才叫你拔掉嘛,多的都進去了,還在乎這一點兒嗎?醫生還是猶豫。木凱說,我自己的身體我還能不知道?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藥物而是睡眠。
醫生說,那還不簡單團長,你要睡你就睡好了,我會守在旁邊的。輸完了我再拔掉。
木凱說那怎麼行?我睡不著的。沒人守著我睡過覺。
醫生隻好聽從命令。
但醫生拔下針頭後,還沒來得及把他那套東西收拾好離開,就看見他們的團長已經睡著了。醫生終於相信,團長的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體。
他關上燈,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健康橋幹休所內,淩晨5點的時候,歐家接到市三醫院急診室打來的電話,說他們那兒送來一個女病人,叫歐木槿,一個人昏倒在大街上,被人送到了他們那兒。
醫生說,請他們家屬馬上到醫院來。
木蘭和木軍都無法走開,他們隻得給鄭義打個電話,叫他趕快過去。
鄭義接到電話趕到三醫院急診室時,木槿已經蘇醒了。臉色蒼白地躺在急診室的床上,看見鄭義到來也沒有任何表情。好像她的全身力氣已經耗盡,不再有悲有喜,對一切都無所謂了。這樣的表情讓鄭義感到悲涼。
值班醫生告訴鄭義,木槿問題不大,是低血糖造成的短暫休克,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補充點糖鹽水就行了。
鄭義就辦了手續,扶著木槿走出醫院。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坐上車之後他客氣地問木槿:現在是回你父母家嗎?
木槿搖搖頭,對司機說,去竹林小區。
鄭義明白她是要去她現在的住處。他遲疑了一下說,我去合適嗎?
木槿沒有回答。
汽車發動了,朝城西駛去。
鄭義想,這種時候,自己隻有受點兒委屈了,先把她送過去再說。不管怎麼樣,他總不能把她丟在大街上。鄭義還想,看來木槿的這個朋友很有錢,誰都知道竹林小區是富人區。
鄭義想到這一點時,覺得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顯然木槿並不像自己想得那麼單純。她要和自己離婚,恐怕不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身體不好,感情淡漠,恐怕更重要的是自己沒能讓她過上舒適的生活。
鄭義有一種失敗感。但他還是不想離婚。因為他知道,他的這個婚姻,對他的父母來說意味著什麼。盡管他也知道這樣對木槿不公,可是,有誰能替他想想呢?
兩人一路無話。
到了小區門口,車停了。鄭義在下車的一瞬間又猶豫了。他怕看見那個他不想看見的男人,那樣太尷尬了。畢竟他和木槿還沒有離婚,還是夫妻,麵對這樣一個男人,他該是什麼樣的表情?憤怒?無所謂?
於是他再次問,我去合適嗎?
木槿終於開口說,你總不至於把一個病人丟在路邊吧。
鄭義隻好和她一起上樓。爬到第三層,木槿力不能支地靠在牆上,把鑰匙遞給鄭義。鄭義有些驚詫,屋裏沒人嗎?他接過鑰匙,打開了門。
這是一套空空蕩蕩的房子,雖然擺滿了家具,卻沒什麼人氣。
木槿進門,躺倒在客廳的沙發上。鄭義顧不上多想,趕緊給她倒水吃藥。但四處找不到開水瓶。木槿指了指立在牆角的純淨水熱水器,鄭義沒見過,笨手笨腳地弄不出水來。木槿隻好自己爬起來倒水,也給鄭義倒了一杯。
鄭義接過水,終於忍不住問:他呢?
木槿問,哪個他?
鄭義說,就是那個和你在一起的男人。
木槿看著鄭義,說:為什麼你非得認為我必須有個第三者才會離婚?為什麼我就不能為自己離婚?!
鄭義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木槿緩和了口氣說,我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沒有那個他存在,這些天我一直一個人住在這兒。我搬出來隻是為了表明我的決心,沒有別的。
鄭義還是說不出話。木槿靠著牆喃喃自語道,但是父親一死,讓我覺得我的一切抗爭都沒有意義了……是我把父親氣死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我哪還有理由要求什麼幸福生活?我應該受到懲罰……
木槿的眼神發直。鄭義感到有些害怕,走過去扶她在沙發上坐下。他攬著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但他忽然覺得這肩膀令他陌生,好像手臂和肩膀之間還隔著什麼。是因為他很久都沒這麼攬過她了,還是因為他從來不曾這麼攬過她?
鄭義在那一刻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他想自己為什麼一定要把這樣一個身心都遠離了他的女人強留在身邊呢?就是為了所謂的名譽嗎?
他鬆開木槿的肩膀,冷靜地說,木槿,我同意離婚。
木槿回頭看他,滿眼的疑慮。
鄭義說,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給你講個故事。
起床號吹響的時候,木凱正在夢中。是個什麼樣的夢他完全回想不起來了,他隻是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睡到了吹起床號。而以往這時候,他已經站在了操場上。
他迅速地穿戴整齊,拉開門。今天是全團會操。盡管剛剛外訓回來,他也不想傳達給官兵們一種放馬南山睡大覺的信息。根據他以往的經驗,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放鬆。
公務員小林已經起來了,見到一身著裝嚴整的團長吃驚地說,團長你還要出操?
木凱說,團長為什麼不出操?
小林說,你昨晚發高燒呢。
木凱說,那是昨晚。現在是早晨,是新的一天。
他係好鞋帶直起身來,像是對小林,又像是對自己說,一個在邊防團當團長的,他幾乎沒有資格發燒。
木凱走向操場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個夢,他夢見他的侄兒小峰了。夢很奇怪,小峰見到他馬上就向他跑來,但卻跑不動,腳下好像有什麼東西袢著。他走過去一看,竟然是樹根,而且是從小峰腳底下長出的樹根。小峰說,叔叔你這麼久都不來看我,我一直站在這兒等你,腳底下都等得生根了。他笑道,你小子可真會形容。
木凱想,肯定是因為昨晚入睡前他想過,今天要去看小峰,所以才會有這麼個夢。可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想好怎麼對小峰說,怎麼把爺爺去世的消息告訴他。爺爺對小峰很重要。
但必須得告訴。木蘭已經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
想到父親,木凱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但他的步子仍是很快。天還不見亮,空氣中彌漫著早晨的清涼氣息。木凱深深呼吸著,大踏步地往操場走。營區裏此起彼伏的口令聲和跑步聲,令他的精神振作起來。
他筆直地站在操場中央,抬腕看表。他知道隻要他往這兒一站,戰士們的口號聲都會響亮許多。他站立在那兒如同一座山。山不用說話,屹立便是一切。
又是指揮連第一個到。他滿意地笑了,那是他曾任連長的連隊。接下來一個連接一個連,都精神飽滿,士氣高昂。3分鍾後,全團所有連隊集合完畢,沒有一個遲到的。木凱心裏很高興,但臉上的表情依舊嚴肅。
值班參謀集合好隊伍後,跑步向他報告。他舉手還禮。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動作,他一年不知要經曆多少次,但從沒像今天這樣讓他感到莊嚴和神聖。他覺得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渾身燥熱。他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響亮的聲音下達了命令。一千多官兵在他的命令之下迅速動了起來。
他站在那兒,看著他的部隊他的戰士,看著他的營區他的大山,忍不住在心裏叫了一聲,爸,我不會走,我一定要在這兒守下去!我要做不到這一點,我就不是你兒子!
鄭義開始給木槿講他的故事。
講得很澀。斷斷續續,中間還抽了好幾支煙。
我認識一個邊防連的連長,是個長得很精神的小夥子,軍校畢業。還在軍校讀書的時候,小夥子參加過一個青年雜誌的征文,得了獎,得獎後收到不少來信,從中他認識了一個女孩兒,是個中專老師。小夥子畢業進藏後,這個女孩兒不但沒有和他中斷通信,反而表示出極大的敬意。這樣一來二去,兩人就戀愛了。
我們都看過那女孩子的照片,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我們都為小夥子感到高興,我們甚至為自己感到高興。我們說小夥子你真是為我們邊防軍人拿臉,能娶這麼漂亮的姑娘做妻子。
小夥子當然更高興。可他不願過早結婚,這樣他們就談了整整三年的戀愛。後來小夥子當了連長,也到了晚婚年齡。那個夏天姑娘寫信給他說,我的連長,你要再沒時間出來娶我,我就自己嫁到西藏來。年輕的連長感動極了,終於決定,等姑娘一放暑假就讓她進藏,她一進藏他們就結婚。他們要在雪域高原上舉行一個別致的熱鬧的更是神聖的婚禮。
日子一天天臨近。年輕的連長在激動中等待著,同時也是在繁忙的工作中等待著。連裏的工作非常累,真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隻有在熄燈之後,查哨之後,寫了日記之後,他才有空拿出姑娘的照片來看,在照片上撫摸姑娘的臉頰,說些情人之間的悄悄話。
就在姑娘要到達連隊的前一周,這位連長把一切都布置好了。所謂的布置,就是在他的單人床邊上,用手榴彈箱子墊起來,加了一條30公分寬的木板。窗戶上貼了幾張新的解放軍畫報。桌子上多了一個鑲嵌著他們兩人合影的照片,照片旁多了一盆炊事班老兵精心養育的窩筍,筍葉肥大嫩綠,煞是好看。最隆重的,是團裏下來蹲點的一個參謀,給他們在門口寫了一副對聯:
上聯:不必有氧,花來三千裏外邊境線上自陶醉
下聯:何須怨柳,兵守一脈山河彈箱為床也風流
橫批:你心我知
大家看了都說不錯,隻是覺得橫批過於文氣了。副連長說,我看改成“秀才遇到兵”吧。連長不幹,覺得太直,不夠味兒。指導員說,要不就改成“你教我學”?人家可是老師噢。一說老師,把連長給觸動了,連長說,我看就改成:謝謝老師!
話一出口,大家都笑,但笑著笑著,眼睛竟濕潤了。於是一致通過。
連長布置好這一切後,就領著巡邏小分隊巡邏去了。本來那一周沒有巡邏,但因為那個時期他們守的那段邊境不太安寧,又逢雨季。上級就指示他們連,巡邏由每月一次改為每月兩次。連長就是去巡增加的那次。
開始指導員和副連長都不讓他去。他們笑說,你還往哪兒去呀?就一周時間了,你的戰鬥就要打響了,你就在家養精蓄銳吧。你這一仗要是打不好,我們全連官兵都不安寧。
那個參謀也說,是啊,你就在家張開雙臂迎接幸福吧!
但是連長笑眯眯地說,不行,我得去。我太幸福了,我得做點兒什麼。不然我消受不了。我還沒被生活這麼寵愛過。
指導員他們見他如此堅決,如此誠心,也不再阻攔了。他們開心地說,好吧我們成全你,我們讓你幸福得踏踏實實。
連長走了。
噩耗是第三天晚上傳來的。連長他們巡邏小分隊遭遇了泥石流,走在最前麵的連長被衝下山去,那隻是一眨眼的事,所有的兵都在一眨眼功夫不見了連長。得到消息後,全連除了值班的全都出動了,指導員帶一個隊,副連長帶一個隊,那個參謀帶一個隊,他們兵分三路,一點點地在邊境線上搜尋,他們不相信連長會犧牲。
與此同時,女教師已到達了團部。已經得到連長失蹤消息的團政委親自陪著女教師吃飯,還說要親自陪她到連隊,這讓女教師覺得又喜悅又不安。她想自己不過是嫁給一個自己愛的人,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而來,卻被邊防軍人們如此厚愛著。
她在團政委的陪同下坐上一輛越野車顛簸著往邊防連走。
第二天中午,搜尋的隊伍傳來消息,連長的遺體找到了,是參謀帶的那支隊伍找到的。他被衝下山後,卡在了一堆亂石裏。全上身下血肉模糊,麵目全非,如果不是腰際上還有一縷被皮帶捆住的軍裝片兒,沒人能認出他是連長。戰士們哭著把他們的連長摳出來,哭著把他抬回連隊。他們在痛哭的同時憂心如焚地想:連長的未婚妻,那個可愛的美麗的女老師,她馬上就要到了呀!他們怎麼向她交待?他們拿什麼向她交待?
下午,女教師到了連隊。指導員帶著那些疲憊不堪更是悲傷不已的戰士們列隊迎接她,這更讓她不好意思了。她一眼看見了那幅對聯,她用好聽的普通話,用講課時的聲音和語速把它們讀了一遍,她讀到“謝謝老師”時紅了眼睛,但很快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兒,為什麼男主角始終沒有出現?為什麼大家都麵容淒淒?
突然,她一眼看見了對聯上的那朵碩大的白花,她驚悚地轉過身來,轉過身來時,看見麵前的隊列裏一片淚光,亮得刺眼,她撕裂了聲音喊,出什麼事了?告訴我!快告訴我!
指導員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