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連長背過身去。
隊列中的一個戰士控製不住地大哭起來。政委終於步履沉重地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說,你要堅強些,連長他……
女教師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昏厥了過去。
她的身體像被人猛地擊了一拳似的,轟然倒下。
……
那個女教師醒來後就有些神誌恍惚了,她見人就問,你看見他了嗎?他叫我來的,為什麼我來了他不見我?他不要我了嗎?她還一遍遍地問那個陪在她身邊的參謀說,你是他的戰友,你告訴我,他為什麼不要我?我已經來了呀!他為什麼不要我……
那些日子,那個參謀一直有一種罪孽深重的感覺。他想為什麼死的不是他呢?為什麼連長偏偏在這個時候死呢?他甚至想,我們這些邊防軍人為什麼要結婚呢?
鄭義講到這裏,看著木槿,說,那個參謀就是我。
鄭義深吸一口氣,說,我就是從那時起,有了心理障礙。隻要看見你,隻要想到夫妻間的事,我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那個女教師的眼睛,浮現出年輕連長血肉模糊的遺體。它們交替出現著,它們橫亙在你和我之間,讓我無法擺脫……對不起,木槿。
木槿愕然。
木凱坐上車,駛出營區。
剛才他打了個電話給小峰他們團的皮政委,問有沒有可能讓六連那個叫歐陽峰的兵到團裏來一趟?
皮政委以前並不知道木凱和小峰的關係,聽他這麼一問,突然意識到兩個人是同姓,就問他是你什麼人?木凱到了這會兒隻好實話實說了。他說他是我大哥的孩子,我侄兒。皮政委埋怨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前不久團裏還從下麵抽調了幾個戰士來團裏學習新聞報道呢,你要早說的話,我早把他叫到團裏來了。木凱說你可別這麼做。咱們都知道,總被庇護著的兵好不了。我隻是見他一麵。
木凱計算了一下小峰從連隊到團裏的時間,大概和自己去他們團的時間差不多。所以吃過早飯就出發了。因為是周日,他跟政委說去看侄兒,政委自然沒話說,隻是問他身體怎麼樣了。木凱說,我們這種人的身體不能寵,一寵反而出問題。假裝它沒事兒它就沒事兒了。
其實他能感覺到自己仍在發燒。但他今天必須去小峰那兒,這件事沒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再說,就是不發生父親這件事,他也該去看小峰了。從這孩子進藏當兵後,他就去看過他一回,還是在新兵連的時候。他這個當叔叔的,實在有些失職。
木凱到達邊防A團時已經是午後2點了。車子一進院子,他就看見皮政委站在那兒等他呢。旁邊還有幾個團領導。皮政委笑眯眯地迎上來,和他握手,看得出他是由衷的高興。皮政委曾和木凱在一個團共過事,或者說當過木凱的領導。那時木凱是參謀長,他是副政委。後來木凱當了副團長又當了團長,他僅僅從副政委到了政委。因此他常說科班出身的就是不一樣,比他有出息。
皮政委不由分說地就要拉他去食堂。木凱說他們在路上已經吃過飯了。皮政委說路上那叫什麼飯?再說你好不容易上我這兒來一回,連頓飯的麵子都不給我嗎?木凱還想推,皮政委說,我知道你晚上肯定是要趕回去的,晚飯我就不打算留你了。中飯已經準備了,你好歹給我個麵子,吃兩口。
木凱見皮政委說得那麼誠懇,有些感動。可他哪有心思吃飯?他知道一吃飯必喝酒,他哪有心思喝酒?如果沒有發生父親的事,他還有可能喝上兩杯,輕鬆一下。但眼下,他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任何東西。他想,看來隻有說出實情了。
木凱把皮政委拉到一邊,簡單說了一下父親的事。
皮政委非常吃驚。他握住木凱的手,好一會兒才說,老歐,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盡管說。木凱鄭重地點點頭。他沒有什麼需要他做的事,但他需要這句話。
皮政委叫過政治處主任,吩咐說:去會議室,把歐陽峰叫來。
當小峰跑步過來時,木凱好一會兒才確定這是小峰。大半年不見,他已經完全不是剛進藏的那個高中生了。小峰跑近之後,非常嚴肅地向叔叔敬了個禮,木凱受他影響,也嚴肅地給他還了個禮。皮政委在一旁說,瞧你們叔侄倆嚴肅的。你們聊,我走了。
見皮政委走了,小峰才放鬆地一笑,親熱地叫了一聲,叔。小峰最喜歡他這個叔了。他叫木鑫小叔,但叫木凱隻叫叔。
木凱拍拍他的肩,簡潔地說,走。
小峰問,上哪兒去?
木凱說,不上哪兒,隨便走走。怎麼樣?挺苦吧?
小峰說,是。告訴你吧,我已經39天沒洗腳了。我打算今天到團裏來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不洗腳都沒什麼,主要是那個飯……你吃過那種飯沒有?全是汗酸味兒,太難吃了。
木凱點點頭,吃過。沒辦法,你們那個高地汽車上不去,糧食隻能靠騾馬馱或者人背,一走幾個小時,還不浸透了騾馬和人的汗水?吃習慣沒有?
小峰說,苦哪有能吃習慣的?忍唄。
叔侄倆上了車。小峰說,叔,能不能去一趟縣城?我想打電話。
木凱心裏一驚,打電話?難道小峰知道什麼了?可看看他的表情,不像。他說,好,咱們去縣城,你先好好洗個澡,然後再打電話。叔親自給你開車。
木凱覺得心裏有一種溫情,他隻想對小峰好一些。
清晨6點,木鑫從新興支行行長曹青的家裏出來,沒有回頭,噔噔噔地下了樓。
他知道曹青會一直站在那兒看他走下樓梯的。但他沒有回頭。他心裏沉重的要命,沒有心思表現溫情。再說自己昨晚那個樣子,現在想來有些失悔。盡管曹青說那才是真實的他,她喜歡真實。可他不喜歡。一個男人怎麼能輕易把真實的自己暴露出來?
酒醉之後,痛哭之後,傾訴之後,木鑫就在沙發上昏睡過去了。沒想到一覺睡到淩晨,如果不是曹青把他叫醒,他可能還會繼續睡下去。曹青到底是個理智的女人,她叫醒他,說你趕快走吧,趁著天亮離開這兒。不然你說不清楚,我也說不清楚。
木鑫一個激靈翻身坐起,看看表,快6點了。他真有些緊張,雖然一夜不歸的事過去也發生過,可今天這樣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好解釋。周茜知道了又夠鬧一陣的。木鑫一想到他這位女朋友就頭疼起來。
曹青讓他洗把臉,喝一瓶牛奶。因為昨晚的事,兩個人之間一下子默契了許多,仿佛有了一種親情。木鑫順從地照她的話做了。他發現曹青的臉色很不好,就問,你昨晚一點兒沒睡?曹青搖搖頭,不置一詞。木鑫想,她肯定比自己更不好受,她畢竟是個女人。他想說些安慰的話,可實在沒心情。心裏說以後再彌補吧。
走到門口木鑫說,對不起,曹青,我……
曹青止住他說,別說了。你放心去處理你家裏的事吧。她停了停說,銀行的事有我。
木鑫心裏一熱,說,曹青,你也不要太為難。我已經想通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行,我就把那個廠再頂出去,以後從頭做起好了。
曹青點點頭,說,你不要想那麼多,趕快回家。我這邊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你的。
木鑫再說不出別的話,轉身出了門。
木鑫走出樓門正要開車,一個人突然立在他的跟前,把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周茜。周茜一臉怒容兩眼憂怨。他的腦子“嗡”的一聲,想,這下徹底完了。但他還是作出無所謂的樣子說,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周茜說,我還要問你呢。
木鑫說,我是工作,我來找曹行長談明天貸款的事。
周茜說,談了一夜,談好了嗎?
木鑫說,你別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事情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
周茜說,我想的哪樣?我什麼也沒想。
木鑫拉開車門說,上車吧。要吵咱們上車吵,別在這兒影響人家休息。
周茜說,你以為我還會上你的車嗎?
周茜扭身就走。木鑫開上車,慢慢地追了上去。他搖下車窗說,周茜,你上車來,聽我解釋一下,你總要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嘛。
周茜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你大哥打電話給我,說找不到木槿了,問你知不知道。我就打你的手機,可怎麼也打不通。我就知道你把手機關了。你為什麼關手機,你不就是不想讓我找到你嗎?你一關手機,我的感覺馬上就不好了。我就胡思亂想,我想你會不會真的來找這個女人了?我真不願意相信,可平時你去的酒吧我都去了,沒有。我隻好到這兒來了,我真希望我白等一個晚上。可沒想到你真的……和她……一起過夜……
周茜說到這兒就嗚嗚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引得早起的路人紛紛側目。木鑫隻好停車,連拉帶拽地把周茜弄上車來。周茜趴在後座上,像一叢倒伏的水稻。木鑫覺得疲憊不堪,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看她一眼,又繼續開車。
周茜抬起頭衝他喊,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解釋?
木鑫說,我說什麼?你讓我說什麼?你已經想成那樣了,我說什麼你能相信?
周茜無望地說,你就告訴我,你什麼也沒做,你隻是談工作。
木鑫說,我這樣說你會相信嗎?
周茜說,那你到底和她怎麼樣了?
木鑫口氣強硬地說,別審問我,我討厭審問。
周茜一怔,更加絕望地泣不成聲地哭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木鑫聽她這樣說心裏非常難過,他不想傷害周茜,她是無辜的。可他又覺得的確沒法跟她說清楚昨晚的事。就算是上帝出來作證,他和曹青沒有發生性關係,難道就能說清楚發生在他和曹青心裏麵的事嗎?能保證他和曹青的關係不傷害周茜嗎?
木鑫突然有一種累到極致、想放棄一切的念頭。
他說周茜,我隻想告訴你,昨天晚上我沒回家的確有特殊原因,但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如果你願意相信我,那就相信,時間長了我會慢慢告訴你。如果你不相信,那我也沒辦法,我不想再作任何解釋了。
周茜的哭聲停止了。她說,你送我回我媽那兒去。
木鑫知道,如果他現在把周茜送到她媽那兒,那他們之間持續了一年多的戀情可能就終止了。但他有一種已經無法控製勢態的感覺。他想,終止就終止吧,天塌不下來。
他調轉了方向,照周茜說的去做。
木凱沒想到,小峰得知爺爺去世的消息後,所表現出來的情緒比他預想的要平和得多。盡管他也哭了,像個孩子那樣嗚嗚嗚的,但他很快就控製住了自己。
或許是身處的環境讓他無法放開自己?
叔侄倆是坐在路邊上談的。前麵是一望無際的砂礫地,再前麵是綿亙不絕的堅硬的山巒。在這樣一個沒有一絲溫情的地方,眼淚顯得很不合時宜。風呼呼地吹。到了高原的下午,風總是呼呼地吹。好像上午他們在睡懶覺,下午養足了精神就開始工作了。風很快帶走了小峰臉頰上的淚痕。讓他的麵部顯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堅硬。
木凱問,想不想請假回去?如果想,我就去跟你們政委說。
小峰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才進來不到1年,這樣回去太特殊了。何況現在正是我思想逐漸穩定的時候,我怕一回去又會動……
這番話讓木凱很意外。他問,那今後你有什麼打算?是當三年兵就回去,還是……
小峰說,我要報考軍校。
木凱說,跟你媽說過嗎?
小峰搖搖頭,隻跟爸爸和爺爺說過。
木凱說,軍校畢業以後呢?
小峰說,重返西藏。
木凱覺得心裏滾過一陣熱浪。他拍拍小峰的肩,沒有說話。
停了一會兒小峰說,其實我這想法也是漸漸確定的。最初當兵的時候,我承認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爺爺和爸。小時候總聽他們說西藏,而且他們每次說到西藏時眼裏就放光。那時侯我就想,我一定要到西藏來看看。我想等老了,說起這輩子在西藏當了幾年兵,那多光彩。但來了之後才知道,在西藏當兵可不是一個光榮能涵蓋的,也不是靠一股子熱情就能堅持下去的。有一段時間我很消沉,找不到方向,甚至後悔自己太衝動了,特別是收到那些已經上了大學的同學的信……我真的很迷惘。但是現在,我思想終於漸漸明確了,堅定了。
木凱看著小峰,發現他的眼裏流露出一種與他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他有些欣慰,也有些酸楚。欣慰不必說了,酸楚的是,小峰又要像他一樣吃一輩子苦了。為什麼總是他們這樣家庭的孩子,會對西藏產生這樣的感情?感情也會通過血液遺傳嗎?
小峰說,往大處說,我不想讓西藏這塊寶地落到別人的手上,它是我們中國的,它是最後一塊沒有被汙染的土地,它有豐富的礦藏資源,有金礦銀礦,還有稀有金屬。說得詩意些,它是一座天堂。從幾個世紀前那些西方國家就盯上它了,他們不遠千裏都要上這兒來冒險,我們守在這兒為什麼不好好的把它守住?
木凱感到有些意外,他追問道,那往小處說呢?
小峰看了叔叔一眼,鄭重地說,小處?那就是我不想讓爺爺奶奶,爸爸,你,還有兩個姑媽,不想讓你們覺得後繼無人,不想讓你們已經作出的犧牲和奉獻白白流失。
他停頓了一下說,現在爺爺去世了,我的這個想法更堅定了。
木凱看著他,心裏已有幾分敬重。這孩子心思沉重得讓他有些意外。
他有意說,你就沒有替你自己想想?
小峰說當然想過。我剛才說的是往大處說和往小處說,還有第三層呢,往細微處說,就是我自己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個最適合他的職業。這一年多我發現,我最適合的職業就是軍人。咱們家可以說是軍人世家了,爺爺、爸爸,你,大姑媽,小姑媽,還有姑父,都是軍人。我覺得我也天生是個軍人。我甚至覺得,可能我比爺爺和爸爸更適合做一名軍人。
木凱驚奇地問:為什麼?
小峰說,爺爺做軍人,靠的是勇敢,堅強,無所畏懼。可他缺少政治謀略,我說的這種謀略不是對哪一場戰役的而言,而是對整個軍隊整個國家的思考。爸爸呢,特別忠誠,特別能吃苦耐勞,但在今天的軍隊中,他缺少知識,缺少現代意識。所以會被淘汰。至於你,叔,你比他們倆都強。但我想我會超過你。
木凱聽了微微一笑,說,我基本上同意你的分析。可是我想作一點重要補充,無論是你爺爺還是你爸爸,他們有一點是非常可貴的,那就是他們始終有堅定的信仰。
小峰想了想,說:我同意。可是叔,你不能說我沒有。我也有。
小峰亮亮的目光注視著木凱,讓木凱有了一種緊迫感,一種後生可畏的壓力。他想自己還得更努一把力才行,不然很快就會被小峰他們這一代人所淘汰。當然這緊迫感和壓力是令人愉悅的。他攬住小峰的肩,用力擁抱了一下。他站起來說,走吧,你不是說要打電話嗎?我送你去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