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峰立刻孩子似地跳起來,說,這才是大事呢。
早上7點,木棉終於可以下班了。
其實在此之前,她就已經沒守在門口了,雷小姐一定要她休息,她的額頭被那個小偷用包砸了塊烏青出來,加上驚嚇和勞累,她確實有些頭昏。她被雷小姐扶到客房後,就一個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淌著眼淚。
雷小姐不明白她為什麼哭。起初她把木棉從地下扶起來,責怪她太冒險時,木棉就說,我真要是被這家夥結果了生命,就可以陪我爸了。然後她的眼淚就開始不停地流淌。雷小姐不明白她話的意思,她太不了解她了,除了知道她是個下崗女工,其他一無所知。她想是不是她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是不是她和丈夫吵了架有些厭倦生活?她弄不清,也沒時間去弄清。她隻是給她倒了杯水,安慰了她幾句,就去找經理彙報去了。
木棉想,這樣也好,免得自己控製不住自己。把什麼都抖出來。
可是即使沒有人問她,她的眼淚仍是不停地流。她想,父親如果還在,一定會讚賞她今晚的行為的。父親會說,好樣的,像個工人的樣子!父親或許還會說,我的女兒就應該是這樣的!可是為什麼偏偏這一切都發生在父親身後呢?難道自己命裏注定是個隻會給父親添麻煩的女兒嗎?木棉一想到這個問題,就難受得不行。眼淚打濕了枕頭。
哭了一會兒之後,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時,已是6點半。木棉忽地坐起來,奇怪地看看四周,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近一個月來,她從沒在這時候睡過覺。發了會兒呆,她終於清醒過來了,想起了昨晚的事。她連忙洗了把臉,走下樓去。
王經理已經來了。王經理一見她就說,木棉,你真是好樣的。不虧當過兵!
木棉心裏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笑笑,說沒什麼。
雷小姐說,你沒事兒了吧。木棉說,沒事兒,本來就沒什麼事兒。真不好意思,我睡著了。王經理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應該休息。你看看你的頭上,還有傷呢。木棉,盡管你是臨時工,我們賓館也一定要對你進行嘉獎。
木棉笑笑。現在她的心情是急著回家。
但王經理攔住了她。王經理說,木棉,我知道你很累,但你能不能在在賓館呆一會兒?昨天夜裏的事我們已經報告了新聞媒體,電視台的人馬上要過來。
木棉脫口而出,我不想上電視。
王經理說,這是好事嘛,為什麼不想上電視?
木棉說,不想就是不想。
王經理說,賓館遭竊,這本來不是什麼好事,但它有了一個好的結果。通過報道這件事,可以表明我們賓館工作人員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而且它本身也很有趣,一個女工竟然抓住了一個大男人。連電視台的人聽了都覺得有興趣,你可以跟他們談談當時的情況。另外,那位失主也想專門在鏡頭前向你表示感謝。你知道他那個包裏裝的什麼?一個手機,一萬多塊錢,還有身份證,長城卡,牡丹卡……反正很貴重。
木棉還是搖頭。
王經理不解地說,怎麼了?
木棉說,我們家有點兒急事,我得趕緊回去。
王經理說,為了我們賓館,你就不能再做一次貢獻嗎?等采訪完了,我派車送你回去。
木棉不知該怎麼說了,在那兒為難。
一旁的雷小姐看出來了,她想起木棉從昨天晚上來情緒就一直反常,相信她家裏的確是出了事。她把王經理叫到了一邊,輕聲說了幾句。
正在之時,木棉忽然看見木鑫從大門走了進來。她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木鑫!
木鑫徑直走過來說,五姐,我來接你下班。
木棉趕緊對王經理說,這是我弟弟,他來接我的。我家裏真的出了點兒事。說完她不再管王經理怎麼想,跟著木鑫就出了大門。
木鑫回頭看她一眼,說,你的頭怎麼了?
木棉答非所問地說,你怎麼想起來接我了?
木鑫也答非所問地說,我和周茜鬧崩了。
兄妹倆一起回家。
木凱帶著小峰來到郵局,才知道小峰是給誰打電話。
小峰不是往自己家打,而是替連裏的戰友們往家打。他們連到縣城非常不方便,所以凡是到團部來辦事的人,不管是幹部還是戰士,都有義務幫助別人“捎電話”。小峰這回就捎了十幾個。
木凱坐在郵局的長木凳上,拿出煙來抽,等他。
小峰從口袋裏摸出一把紙條,開始依順序撥電話。很快他就撥通了第一個,木凱聽見他用和剛才完全不同的語氣叫了一聲:媽媽,你好!爸爸在家嗎?
木凱正想站起來,過去和大哥大嫂說兩句,但小峰下麵的話就把他定住了:
小峰衝著電話說:爸爸媽媽,我是趙學斌的的戰友,他讓我告訴你們,他在這兒一切都好。對,你們寄給他的複習資料他收到了,他正在複習。爸爸媽媽你們都好吧……那就好,我一定告訴他。你們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那好,爸爸媽媽再見!
木凱終於明白,捎電話原來是這樣捎的。真好,他替他的戰友們叫爸爸媽媽,真好。木凱羨慕地想,他們當兵的時候沒有電話,隻能寫信,寫那種一個月才能走回家的信。記得那時候有個新兵,家裏兩個月沒收到他的信,就連發了兩封加急電報到連裏,詢問兒子的下落。現在好了,現在終於有了更快捷的方式和家裏聯係了。無論怎樣,這片土地已從千年的沉睡中蘇醒過來,在和時代一起往前走。
小峰匆匆在第一張紙條記了幾個字,又撥通了第二個電話。他的臉上洋溢著真正的快樂,就像他真的是在給爸爸媽媽打電話。這個時候他完全像個孩子,像個不諳人世的少年,與剛才那份兒成熟相距很遠。
木凱想著剛才小峰說的那番話,那番雄心,那番壯誌,心裏感慨不已。他想他才19歲,比自己進藏時的年齡還小,他為父親感到欣慰,為大哥感到欣慰。
小峰仍在大聲說:是爸爸嗎?你好!媽媽在家嗎?……我是你們的兒子李春陽的戰友,他要我告訴你們,他一切都好……中秋節嗎?中秋節我們過得很好,我們吃了月餅的,一人兩個……月亮?月亮大著呢,我敢肯定你們誰也沒見過那麼大的月亮,那麼大的月亮隻有我們陣地上才有,真的。我們這兒過中秋才名副其實呢,我們要是想過每個月都可以過……
木凱想,這小子這麼可勁兒地說,等最後打給自己家時,嗓子準會啞的。
多可愛的小子啊!木凱發覺自己的眼睛濕潤了。
上午九點。
歐家的子女們又坐在了一起。6個孩子,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幾個人,把客廳坐得滿滿的。大哥歐木軍坐在父親平時坐的位置上,看著他的弟妹們。木棉,木槿,木鑫都回來了,鄭義,小金、陳郡和也來了,隻是木鑫的女友周茜沒來。
木軍環視了一圈弟妹後,首先發現了木棉頭上的傷,關切地問,木棉你的頭怎麼了?
木棉淡淡的說,沒事兒,不小心碰了一下。
木鑫卻忍不住在一旁說,木棉昨天晚上抓了個小偷。
抓小偷?所有的人都驚訝不已,木棉怎麼會去抓小偷?
木鑫看了木棉一眼,說,五姐,我看還是告訴大家吧。木棉沉默著,沒再反對。木鑫就簡單地說了一下木棉眼下的生活狀況和昨晚發生的事。
木軍覺得非常意外。
木蘭則感到一種深深的愧疚。自己是姐姐呀,卻從沒好好關心過她。她說,木棉你為什麼不早說?
木棉說,我不想讓爸媽操心。
木軍說,你太不了解爸了。他知道你這樣做,隻會感到舒心的,而不是操心。停了一下他轉頭問木槿,木槿,你怎麼樣了?
木槿搖頭說,我沒事。我這是老毛病,低血糖。
木蘭把一杯剛調好的糖鹽水遞給木槿,說,多喝點兒水吧。木槿接過來,水有些燙。鄭義見狀連忙替她接過來,放在茶幾上。木軍說,鄭義,我知道有些為難你,可是這些天,還得請你多關照木槿。我怕我顧不過來。
鄭義說,大哥,別這麼說。在我心裏,歐伯伯永遠和我的父親一樣,你們永遠像我的兄弟一樣。無論怎樣,我們還是一家人。
木槿伸出手去,握住了鄭義的手。
木鑫說,大哥你放心吧,無論怎樣,我們畢竟是爸媽的孩子,我們不會再說再做那些讓爸媽傷心和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們沒能讓爸滿意,死後我們會得讓他安息的。
木軍點點頭,心裏感到幾許欣慰。他點起一支煙,深深地吸進一口之後說,咱們商量一下爸的後事吧。
忽然,木蘭叫了一聲媽。
大家一回頭,母親下樓來了。手上還拿著一個大信封。木蘭看看表,她隻睡了2個小時。母親從醫院回來後,一直不停地講述著往事,除了短暫的睡眠和吃飯外,她幾乎沒有停止過講述。這讓木蘭又驚詫又擔心。母親的講述語氣連貫,充滿激情,思維卻有些紛亂無序。
但母親的神色始終是平靜的。此刻,她仍是平靜地走過來,在孩子們中間坐下,然後開口道:你們是不是在商量你們父親的後事?
見木軍點頭後,她從信封裏取出一張照片交給木軍:就用這張照片作為遺像吧。這是你們父親生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木軍接過來看,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在離開西藏10年後,和母親一起重返西藏時在布達拉宮前照的相。照片上的父親沒戴軍銜,但依然整齊地穿著軍裝,係著風紀扣。花白的頭發和肅穆的神情,與遠處的藍天雪山非常和諧,好像父親就是那景色中的一部分。
弟妹們都圍上去看。母親在一旁說,我也在同樣的地方照了同樣的一張照片,等以後我去世了,也用那張照片作遺像。
母親說這些話時,語氣和平時交待他們做什麼事時沒什麼兩樣。而且在木蘭聽來,母親的嗓音依然渾厚潤澤,沒有衰竭嘶啞。這讓她心裏踏實。木蘭曾聽過母親唱歌,那還是在剛搬進幹休所的那個春節晚會上,母親的一曲《紅莓花兒開》讓幹休所的叔叔伯伯阿姨們吃驚不已讚歎不已,他們不解地問,您為什麼沒去當個音樂家?您的嗓子真是太好聽了。母親隻是微笑著,沒有解釋。並且從那以後再也沒在眾人麵前唱過了。她不想讓人們追問。平時在家裏,高興的時候,孩子們就能聽見母親的歌聲,盡管她總是輕輕地唱,但那優美的嗓音依然能讓所有的孩子都不由自住地靜下來,傾耳細聽。
木軍說,媽,您放心去休息吧,我們會把後事安排好的。
母親說,不,不用安排什麼。你父親說,他死後不要開追悼會,不要遺體告別,也不要在家裏設靈堂。他隻有一個要求。
木軍問,什麼要求?
母親說,他希望你們能把他的骨灰送到西藏去,撒掉,撒到哪兒都行,山上,河裏。他說他是屬於那片土地的,而且他的戰友,他的兩個孩子也在那兒。他要回去,和他們在一起。當然,我也要回去,他在信上說,他在那兒等我。你們的父親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木鑫聽到母親的話,一時呆怔在那兒。他本來是想,他要好好地為父親選一塊墓地,他要花一大筆錢來為父親厚葬。他剛才說的,要讓父親死後能夠安息,就是這個意思。但沒想到父親卻要求把骨灰撒到西藏去。也就是說,父親連最後一次他盡孝心的機會都不給他,父親到死都在拒絕他。
他有一種痛徹心肺的失敗感。
母親一一地看著他們,緩緩地說,我知道,你們一直覺得你們的父親太古板,不近人情,其實他非常愛你們,隻是不善於表露罷了。在遺書裏,他對你們每個孩子都作了最好的評價,連我都沒想到,他是如此地愛你們,看重你們。在他心裏,你們都是他最好的孩子。
母親說,我知道你們的心裏現在依然充滿了疑惑,因為你們不知道真相。我還知道你們的心裏充滿了渴望,因為你們想知道真相。
母親目光迷離,木蘭知道母親又要開始她的訴說了。這樣的訴說就像是一條生命之河在流淌,任誰也不能夠阻止。木蘭和大哥弟妹們靜靜地聽著。除了傾聽,他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母親說,讓我告訴你們吧,你們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在經曆了怎樣的雪雨風霜之後才糾纏到一起的,才成為母子和母女的。對我來說,除了訴說,還能做什麼?
歐木凱從小峰的團裏趕回自己的團,已是深夜。
政委竟然在大門口等他。政委一見到他就上來握住他的手說,老歐,這樣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木凱明白政委已經知道了。他抱歉地說,我是不想影響大家的情緒。
政委說,你走後軍區來了個電話通知,說給你10天假期,讓你回去處理後事。
木凱愣了一下,這一點讓他意外。他以為他走不了,他以為他無法再見父親一麵了,現在一聽說能回去,他馬上性急地說:我這就去買機票。
政委攔住他說,那也得等明天。不,不是明天,等幾小時以後。
木凱這才意識到已是深夜。他抬腕看表,2點。還有5個小時才天亮。他說,那我先去給家裏掛個電話吧。
他幾乎是小跑著奔到值班室。
電話很快接通了,讓木凱非常意外的是,接電話的竟是母親。姐姐不是說母親有些反常嗎?怎麼聽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他叫了一聲媽,聲音有些哽咽。
母親的聲音如往日一樣從容,越過萬水千山,直抵木凱的心。
母親說,木凱,好兒子,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我也知道你去年為什麼不回來探親。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嗎?你知道你父親和我是怎麼想的嗎?你知道你父親在遺書裏怎麼說到你嗎?木凱,你父親說,你是我們最驕傲的兒子。
木凱說不出話來,那些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淚,終於在母親麵前流下來。
母親又說,我已經知道軍區給你批假了,但是你不要趕回來了。因為我們馬上就要進來了。我和你大哥二姐,我們很快會送你的父親進來。那是他最後的要求。他要求把他的骨灰撒到西藏,和他的那些戰友在一起,和他的孩子在一起。你在那兒等他吧。
木凱知道此刻他的臉上已滿是眼淚,他沒有理會它們;木凱知道此刻他的軍容風紀是整齊的,他曆來如此;木凱知道他站在那裏是筆直的,直得像一棵青岡樹,但他還是挺了挺胸膛,讓自己昂起頭來。
他說,好的,媽,我在這兒等。我在這兒等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