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花開花落(一)(1 / 3)

第十四章 花開花落(一)

這本來是初夏的上午,按說還沒到天熱的時候,更何況這座山城古來就是避暑之地。但乜丹萍從法院大門一出來,就感到自己從裏到外都濕透了。她後悔怎麼沒穿裙子卻穿條牛仔褲。穿牛仔褲是想使自己在法官麵前顯得野一點,顯得一切都無所謂,不就是離婚嗎,離就他媽的離,我才不在乎呢!穿裙子怕小風一吹裙子動,叫旁人還以為咱膽怯了呢。可萬沒想到這牛仔褲好像鐵皮做的,裹得這叫一個嚴實,身上呼啦熱一下,它就給你升高兩度,熱上幾陣,褲裏就像生爐子了。

乜丹萍趕緊找個樹陰兒,拿手帕當扇子使勁扇,心中暗想,下回再來穿短褲,光兩條腿,叫你還熱。她瞅瞅跟在後麵的郎誌強,狠狠地說:哼,這可是啊,子係中心狼,得誌便猖狂!媽的,你拍拍你那狼心想一想,你們全家混到今天這份上,靠的是誰?憑你們自己?狗屁!山溝子裏貓著吧!等著挨槍子兒吧!

郎誌強臉色鐵青,掏出煙點著,狠狠吸了兩口才說:咱別在這鬧行不行,叫人聽見不好。乜丹萍說:噢,鬧了半天,你還知道不好。知道不好,你還這麼折騰我們。我爸這才下台幾天,你就變心,就跟我叫板!是不是有哪條母狼等著你,你一刻都忍不住了!郎誌強氣得拿煙的手直哆嗦,他壓低聲音說:乜丹萍,你要是這麼糟踐我,我可不客氣啦,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和蔣名流那些爛事誰不知道,逼急了,我就站東廠大門口去喊……

乜丹萍聽到這話,心裏不由地猶豫了一下。東廠是東方鋼鐵水泥總廠的簡稱,原是部屬企業,在這個市裏舉足輕重,連職工帶家屬二十多萬人。乜丹萍的父親乜承業,乃是這個廠的原總經理。說這個原字,即兩個月前,那時乜承業還是吐口唾沫就是釘的實權人物。乜承業的乜字,與聶耳的聶同音。放在別的地方,一般人都不認識。但在這裏,因為有乜承業,這個姓成了眾人最熟悉的姓。鋼材水泥緊缺時,三句話沒說完,就得提到乜總;鋼材水泥賣不出去了,還得提乜總;說坐高級車,要說乜總;說反腐敗,還離不開乜總;連社會治安不好,也說小偷咋不上乜總家偷一把,興許能偷出名堂來……

至於乜丹萍和她姐乜丹玲、還有兄弟乜勝軍,過去也是這裏的明星級人物,有誰想跟他(她)們認識一下,交個朋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這一切隨著老爺子從總經理的寶座往下一出溜,全都變了樣。老爺子離任後曾把乜丹萍他們都找回家去,說了說這件事。老爺子好像是說了三條,一是自己今年六十二,可以啦,往下該讓年輕人幹了;二是大家要好自為之,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別惹是非。誰惹誰自己擔著;三是自己的一些老部下肯定不會變心,但不到萬不得已,別去麻煩人家。當時乜丹萍他們都點頭答應,說咱們在您老當權時也沒搞特殊的,往後該咋過還咋過唄。不過,當時乜承業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當著全家人的麵,使勁誇了兩個姑爺,說丹玲的愛人路德寶是幹大事業的材料,往下應該紮紮實實地工作,不要計較位子上的得失,隻要有政績,前程一定很好。說郎誌強為人忠厚,尤其是對老婆孩子很關心,希望往下一家人和和美美。往下還誇了乜勝軍的愛人,但對自己的三個孩子,老爺子一個字都沒說。事後乜勝軍還跟乜丹萍說老爺子真夠意思,我以為又得擼我一頓呢,我撞的那個警察,這會兒還在醫院裏躺著呢。乜丹萍說你別臭美,說不定麻煩事在前麵等著咱們呢。

整整讓乜丹萍給說著了,就在這兩個月六十來天裏,好多糟心事都稀裏嘩啦出來了。首先是接總經理位子的老邰邰家權也六十二,而且生日比老爺子還大一個月,這就有點惡心人了吧。行,這屬於他們領導層內部的勾心鬥角,不管也管不了。往下就有點欺負人啦,路德寶原來在廠辦當副主任,一紙命令,給調工會去了,乜丹玲原來在銷售部,也給調工會去了,這可好,兩口子天天在一起會師了。乜勝軍呢?原先交警隊都說沒事了,說是那警察突然從暗處跑過來攔車,被撞怨他自己。可這會兒人家臉一變,又說乜勝軍違反交通規則撞傷警察,一切責任由乜勝軍負。弄得勝軍到處借錢給人家交住院費。乜丹萍呢?她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沒被人整咕,萬沒想到後院起火,這些年一直言聽計從的丈夫郎誌強變了臉,竟然翻老賬抖新賬,要跟乜丹萍分道揚鑣。乜丹萍哪受得了這個,她心裏說要離婚也得我先說,怎麼能讓你提出,這也太栽姑奶奶的份兒啦,因此,她跟家裏誰都沒商量,就與郎誌強進了法庭。按說他們可以協議離婚,沒有必要打官司,問題出在孩子身上。他們兒子郎楠已經十歲上小學三年級了,是乜家郎家兩頭下一代惟一的男孩。姐姐乜丹玲原先自己有一個女孩,路德寶再婚時帶來一個女孩,他們家兩女孩;勝軍有一對雙胞胎女孩;郎誌強的妹妹郎誌敏才生了個女孩。這麼一算,在獨生子女國策還要繼續執行下去的情況下,這兩家就很難再有生孩子的機會了。因此,郎楠從小就是眾人的眼珠子,不敢吹不敢碰,連摔個跟鬥全家人都得緊張兩星期。這並不是嬌過勁了,原因還在於郎楠有先天遺傳病,即血友病。他的血液中嚴重缺少血小板,隻要流血,就很難止住。比如說打針吧,旁的孩子紮一針,屁股蛋上有個紅點,抹點碘酒,一兩天就沒了。郎楠不行,針紮進去,就跟紮著泉眼了,滋滋地一個勁往外流血。這還是針眼,要是手上刮個口,頭上碰破皮,鼻子流血,那就活嚇死人啦。沒個十天半月,根本恢複不好。要說乜承業當總經理,廠裏光醫院就有兩個,外麵啥好大夫請不來,啥好藥買不來。但專家說到目前為止,這種病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隻能是盡量保護他別受外傷。一般說來,從十歲到十六歲是關鍵時期,闖過去,隨著自身免疫係統的變化,病情就能緩解。要是發生大麵積創傷,或許就有生命危險……

就因為郎楠有病,又是惟一的男孩,是老人的心頭肉,乜丹萍和郎誌強兩人的矛盾點一開始就集中在孩子歸誰上。乜丹萍說家中的東西你可以隨便拿,但郎楠得歸我,我爸我媽離不開郎楠,我們條件比你好,孩子有病也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療。郎誌強說郎楠是我們郎家的骨肉,他爺爺奶奶更離不開這個孩子,我們也完全有能力把這孩子的病治好。乜丹萍說我的兒子我說什麼也不能給你們,郎誌強說那就讓法院決定給誰吧。

眼下法院主要進行調解。人家說了,孩子問題,隻有實在調解不好才判。乜丹萍為此急出一身汗,她突然發現自己的命運如今捏在別人手心裏啦,倘若站在國徽下的法官一宣布,兒子就得離開自己了。這可不像先前,先前遇到什麼難事,往往一報名姓,說我姓乜,是也字當中少一豎的乜,對方若是頭腦反應快的,馬上就能猜出這是誰。這還是不認識的,認識的就不用說啦。實在遇見不開眼的,求老爺子打個電話,也就峰回路轉了。這回可不行了,乜丹萍曾擔心到法庭上吃虧,她想起了區法院辦公室都主任。都主任叫都連喜,乜丹萍愛叫他獨聯體。都連喜從縣調到市裏來,走的就是乜承業的門子。那時區法院蓋家屬樓,缺鋼材,求到乜承業,乜承業說鋼材沒問題,你給我安排個人吧,就是都連喜。一句話,都連喜全家老小進城還分新房。其實都連喜跟乜承業根本沒有什麼深交,就是有一年夏天,乜承業陪客人到外縣一個旅遊點去玩,打獵時遇見都連喜,都連喜打了兩隻麅子,送給乜承業一隻。後來都連喜就抓住這關係不放了,上門送過幾次野兔子,說是他打的,乜丹萍卻怎麼看怎麼像是買的,因為兔子渾身溜光沒槍眼。一來二去就熟了,都連喜就張嘴求乜承業。乜承業這輩子幫人辦的事太多啦,就滿口答應,揀個機會順手就辦了。那時乜丹萍跟郎誌強還挺好的呢,她常說我家是動物園,養了兩條狼,都連喜送的兔子,大部分讓她拎自己家吃了。她姐乜丹玲個人生活比較麻煩,離過兩次婚了,這個路德寶是第三任,任期也較長了,乜丹玲當著路德寶的麵說丹萍你得加小心,防著大狼咬你一口。乜丹萍說他敢,我敲掉他狼牙。但眼下卻敲不掉啦。不僅敲不掉,那牙還在自己身邊磨著,說不定啥時就咬一口。乜丹萍一早就來法院找都連喜,都連喜倒是挺熱情,但一聽求他幫忙打官司,他就麵露難色,說院裏這兩天正抓紀律呢,新來個院長六親不認。乜丹萍也不含糊,說我爸退可是退了,但他可不是戈爾巴喬夫,您最好也別當獨聯體。都連喜當時有點下不來台,後來說我去找民庭庭長,往下就不見了人影。說老實話,他這一溜號,可把乜丹萍氣蒙了,心說這人都怎麼啦,怎麼都跟我們乜家別扭起來啦。也正因為心裏這麼一堵,到庭上事事又不順,她才不由自主地出汗,以往,乜丹萍不愛出汗。

郎誌強本是老實人,別看旁人都跟他逗,小時候叫他野狼嚎,那是樣板戲裏的土匪綽號,前一陣又叫北方的狼,是從流行歌曲那來的,這陣子又叫什麼七匹狼,是從名牌商品那來的,往下又要叫什麼,雖然尚不知道,但肯定要有,這個郎姓實在是不咋樣,叫來叫去總容易讓人與動物園裏的狼一起瞎聯係。不過,郎誌強從小到大,卻很難生出硬邦邦的心腸。既然如此,幹嘛還要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乜丹萍鬧離婚呢?說來原因挺多的,但關鍵一點,還和他沒有硬心腸有關。他從小在家聽父母的,分配工作本來應該當小學教員,但父母,準確地說是母親司玉珍托門子走路子讓他改行當了行政幹部。就連他的婚姻,也是母親一手操辦,硬讓他和乜丹萍走到一起。往下他又多了個領導,那就是乜丹萍了,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有了這個婚姻,郎誌強連同父母妹子全從挺遠的一個縣裏調到這廠裏來,安排工作,分房子,可以說一切一切全是乜總親自吩咐下麵做的。郎誌強倒也給乜家爭臉麵,他身高一米八以上,寬膀細腰,濃眉大眼,前後左右咋看咋是一表人材,為人處事工作能力都不錯,在外麵口碑挺好。惟有下班往回一走,不論是回自己家,還是到老丈人家或父母那裏,他一下子就變得木訥寡言謹慎小心,甚至有些唯唯諾諾。如此次鬧離婚,這主意的真正決斷者,根本不是郎誌強,而是他母親司玉珍。司玉珍原是牙科大夫,也曾熬到主治醫師,剛退休。她之所以學牙科,完全是祖傳,她父親爺爺都是江湖郎中,以拔牙見長。司玉珍打懂事就懂拔牙,什麼先長乳牙,再換恒牙,牙分門牙犬牙前磨牙臼齒四類型,每個牙齒又分牙冠牙根牙頸……按司玉珍的話說,要啃骨頭長犬牙,爛了牙根就得拔。她說眼下當官的幾乎沒有沒毛病的,官大麻煩大,牽連也大,往下老乜說不準是座金山還是炸藥庫,咱得想法避著點。再者說乜丹萍跟那個姓蔣的好,也不是一天半天啦,誌強你還年輕,咱快刀斬亂麻,離了以後你還可以娶嘛。郎誌強猶豫了好多天,後來他妹妹郎誌敏說嫂子可又和姓蔣的一起出差了,外麵議論成一個蛋了,你還猶豫什麼。郎誌強自尊心一下子又受到傷害,等到乜丹萍從外地回來,他問你是不是又和蔣名流一塊去的,乜丹萍沒當回事說是怎麼啦。郎誌強說那咱們就離婚吧。乜丹萍哪能示弱,說離就離。

這就是以往的經過。乜丹萍看看大街上人來人往,忽然就想到蔣名流。蔣名流是廠裏搞美術攝影的。廠子大,幹什麼的都有,蔣名流是設計處美術組的,攝影畫畫他全行。乜丹萍也喜歡攝影,他倆在乜丹萍和郎誌強結婚前就好了,換句話說,要不是乜總反對,他倆就成了夫妻。乜總看不上蔣名流,不僅因為蔣名流不穩重,身上有股子搞藝術的懶散氣,更主要的是蔣名流他爸文革時整過乜承業,一腳踢斷過乜承業三根肋骨,乜承業說按政策怎麼原諒他爸都可以,但讓我和他結成親家,我萬萬不能答應。就這麼著,乜丹萍和蔣名流未能結合。但他倆可好,一點也不計較前輩恩怨,也不以命相拚學羅密歐與朱麗葉或者梁山伯與祝英台,人家二位來個愣好一個點的,各自成家之後還接著好,即使家裏為此打架不斷,外麵議論紛紛,也全然不顧。好在蔣名流的妻子懦弱一些,郎誌強這頭也怵頭乜家,所以鬧來鬧去,他倆也未受到太大的衝擊。眼下郎誌強動了真格的,總算給了乜丹萍當頭一棒子,有些事她也不得不認真想想了。她想起蔣名流,心裏有些安慰,但她往下想,就想起蔣名流的妻子邰曉蘭。邰曉蘭是邰家權的侄女,雖然不是親侄女,但也不遠。如今邰家權掌權了,蔣名流會不會有什麼變化呢?一股不祥之兆湧上心頭。乜丹萍趕緊擦擦汗,對郎誌強說好了咱別吵了,咱們都好好想想吧,目前這事還是別讓郎楠知道。郎誌強說隻要你不說我就不說。乜丹萍朝一出租車招手,不再理會郎誌強,鑽進車就走了。

如果說在法庭上的熱還有些心理作用,到了正中午,乜丹萍找蔣名流熱得確確實實要濕透了。她瞅瞅街上的人,一個個都張著嘴皺著眉牛似的喘,男的敞懷露胸,女的不住地抖抖衣襟,那意思很明顯——今年這天怎麼熱得這麼早。

真是的。如今天氣也跟街上做生意一般,說熱就熱,說涼就涼。說開飯館特別是快餐掙錢,大街上呼啦就冒出好幾家加州牛肉麵,說不行了,又說超市生意火,一轉眼又是大小超市賽雨後蘑菇圈。這裏地處塞北,不長筍,這裏產蘑菇,人們愛拿蘑菇做比喻。有一種草原白蘑一長就是一圈,比單個長的旺多了,超市裏貨色多,像蘑菇圈。但蔣名流的第二職業不是開飯館或超市,他發揮自己的特長,和朋友合夥開房屋裝飾公司,朋友在前台,他在背後搞設計。對別人講是給朋友幫忙,但乜丹萍太知道這裏是怎麼回事了。乜丹萍在其中還有股份呢,不多也不少,三萬塊,是蔣名流勸她把錢投在這裏,說肯定比存在銀行強得多。但眼下乜丹萍有點傻眼,她在城裏最古老的城隍廟後街上,找不著蔣名流他們開的公司了:映入她眼中的是一片平地,連根兒小草都沒有的大平地,足有五六個足球場那麼大。乜丹萍小時候曾經在這住過,城隍廟在文革中被拆得七零八落,是小孩子捉迷藏的好地方。乜丹萍那時就認識蔣名流,蔣名流那時叫蔣強,在小孩子當中屬於特別機靈的,他現在這個名字,是他上大學美術係後改的,他還勸乜丹萍把名字裏那萍字去了,就叫乜丹,乜丹萍在這事上挺有主意,說在城隍廟前卦攤上曾算過一卦,說我這輩子有十年要犯單,我要是叫乜丹,豈不正應了算卦老頭說的,我可不願走到那一步。乜丹萍還說,如果有那一天,你蔣名流不會把我撇到一邊吧。蔣名流親了乜丹萍一下,說哪能呢,如有那一天,必將還有一個男單,和你並肩衝殺,成為混雙。

他倆說這些話,是春節前在蔣名流他們的廣告公司套間裏。那時外麵有股風說乜承業買設備吃回扣,讓檢察院立了案。據乜丹萍所知,當時檢察院確實找過父親,但是來了解路德寶買走私轎車的情況,跟老爺子關係不大。可畢竟也讓乜丹萍多了個心眼,再加上姐姐乜丹玲說丹萍你得加小心,得防著蔣名流跟你耍花活,到真格的時候跟你不是一個心,弄不好你兩頭不是人。所以,乜丹萍才冒著大雪到這來找蔣名流,互相說話當中把這話說出來,試探試探蔣名流。蔣名流乒乓球打得好,他左推右擋看似幽默就把乜丹萍的嘴給堵住了。他們那個套間是個洗相的暗室,關上門蔣名流十分大膽,有幾次乜丹萍說咱倆到一起能不能換個方式,蔣名流說你以為郎誌強他老實,他和幼兒園的小阿姨經常約會,小阿姨離婚二年了,就是不找,你說她為什麼。乜丹萍在暗室的紅燈下渾身發熱,一股股怒火從心裏燒起,燒了一陣她就感到需要有一種報複行為,而這行為的實現又很容易,於是她就不再說話,調整一下姿勢,並朝蔣名流擺手,意思是小點聲,別讓外麵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