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卻沒了裝飾公司,沒了套間,也沒有了那張硌得乜丹萍腰眼很疼的小硬木床。一切都像變魔術一般,消失得那麼快,消失得那麼無影無蹤。對乜丹萍來講,最刺激她的,還是蔣名流竟然事先一點招呼都沒打。倘若就此蔣名流銷聲匿跡了,還真就不好找了,因為蔣名流從名分上看還是單位職工,其實他早就不好好給公家幹了,按他常掛在嘴邊的話說,都什麼年頭啦,還傻×嗬嗬給他們幹。乜丹萍說你嘴幹淨點,你說清楚給誰幹。蔣名流說你別誤會,我可不敢說你爸,我的意思是得幹自己的了。以往,這個裝飾公司是他們最終的會合地點。蔣名流不愛在家呆著,他跟邰曉蘭在一起就慪氣。他也不打麻將或幹別的,他除了打乒乓球,就來這裏搞廣告設計。說老實話,蔣名流若一點正經的長處也沒有,乜丹萍也不可能跟他好得這麼鐵。
乜丹萍趕緊用手機找蔣名流,很奇怪,那邊通了,卻沒人接。如此數次,乜丹萍心慌了,她想會不會蔣名流出了什麼事,被人綁票啦?還是讓誰騙啦?或者出了車禍?因為蔣名流愛開摩托,還愛開快車,嗖嗖地在汽車群裏鑽來鑽去,乜丹萍曾說早晚有一天你鑽車輪下麵去。蔣名流說我要鑽下去,就可憐你啦。乜丹萍歎口氣說真拿你沒辦法,你還是好好活著吧。
乜丹萍的手機響了,是姐姐乜丹玲打來的,丹玲急火火地說丹萍你跑哪去了,你快回家,咱爸犯心髒病了。乜丹萍說咋不送醫院呀。乜丹玲說你回來就知道了。乜丹萍趕緊打的往地處城東的廠裏趕,但路上車多,堵得厲害。她跟司機說我加倍給錢,你想法鑽過去。司機扭頭瞅瞅她說:看你麵熟,你是乜總的女兒吧?乜丹萍一愣,隻好說:您好眼力,我就是,您怎麼認出我來的。司機說:我總跑這趟線,我拉過你,你忘了。乜丹萍說:快開車吧。司機說:急也沒用,就這一條道。看不見,鋼筋水泥又漲價了,這回,新上來的邰總,該發財了。乜丹萍奇怪地問:您咋對廠裏的情況這麼清楚?司機顯然是個好說又好顯的人,他小心翼翼打著方向盤,往車縫裏鑽,嘴裏說:好家夥,這市裏哪個人不關心東廠呀。再者說,坐我們車的啥人沒有,上車啥都說。他以為我們光開車,以為我們聽不懂,哼,我們啥都聽得明白……乜丹萍試探地問:那你聽他們是怎樣說我父親的?司機笑道:得啦,這我可不敢說,說了讓您不高興,得,咱還是想法往前鑽吧。
雖然司機沒說,但也跟說差不多,弄得乜丹萍這叫一個別扭。離廠門口還有好大一段路,乜丹萍看看前麵大車一輛挨一輛等著,她扔下十塊錢就跳下車,頭也不回就往廠區的一個側門走。她最近不大願意從正門出入,她總覺得有人對她指指點點。這也難怪,這廠裏的人也不是誰都認識領導和他們家屬的。好奇的人總是有的,先前人們在背後指點自己,乜丹萍不僅不在乎,而且還有股自豪感,她能想到人家說啥——瞧呀,乜總的二姑娘。現在估計還是這些話,可乜丹萍已經感覺到話裏的含義變了。其潛台詞可能是:瞧呀,老乜的二姑娘,她爹都下來了,看她還牛×啥!
所以,乜丹萍這陣子隻要進城,就在廠區裏打的,絕不步行出廠門。而且,她打的的原則是,有桑塔納2000,不打普通桑塔納和捷達,有桑塔納捷達,就不打夏利。她坐車還要坐前排,就是有意讓旁人看,那意思是我就是牛×,活氣死你們。其實這都是她自己心裏做怪,旁人未見得有工夫說她這道她那。但乜丹萍心裏的疙瘩解不開,這陣子還越來勁越大了。
側門是專給農貿市場開的,有路障,進三輪行,小三馬子也行,再大一點的就不行了。東廠這個農貿市場相當大,是原先幾個大車間改的,攤點連成行,人流如潮水。攤麵上的貨色和價錢,是和廠裏鋼材水泥價格密切相連的,那頭漲,這邊貨色品種就多,價格就高,那頭滯銷,這邊立馬就降低檔次和價格。東廠的職工跟市裏的居民不一樣,這都是老少全家兩代甚至三代人都在這一個廠,早先講艱苦創業先治坡後治窩,工人們對家的概念很淡,有錢就吃,不想置辦什麼東西,這風氣直到這會兒,影響還挺大。特別是幾次鋼材漲價,眼瞅著那麼多搞采購的背著滿兜子錢蠅子似的在廠裏東一頭西一頭亂撞,各分公司各車間直到各班組獎金嘩嘩地發,人們心裏就發生了變化,這錢簡直是大風刮來的,不花白不花,不能等著漲物價,吃到肚裏是真格的。所以,在那時,東廠裏的飯館總是滿座,農貿市場總是供不應求。以至於這二年家庭裝修這麼熱,但在東廠卻熱不起來,要不然,蔣名流也沒有必要跑市裏跟人開裝飾公司。
乜丹萍雖然置身於農貿市場,她的目的卻是要從中穿過。賣水產品的攤點新進了皮皮蝦,不少人圍著揀。乜丹萍特別愛吃海鮮,尤其愛吃皮皮蝦,也會吃,幾下就能剝出一條鮮白嫩肉。她經常來買,賣水產的差不多都認識她,還胡亂稱呼她二經理。那意思是乜總是一把,您是二把。但眼下乜丹萍絕沒有心思買皮皮蝦,她瞅了一眼,腳下就緊著往前走,不料有個買蝦的人讓她心裏咯噔跳了一下:那不是邰曉蘭嗎?她怎麼會來買蝦呢?看她那臉色,很高興呀,而且還沒少買,足有十好幾斤!哎喲,腳下還有好幾隻白條雞和活魚呢?
她這是要幹什麼?莫非蔣名流與她重歸於好?完啦完啦,乜丹萍有點草木皆兵亂了方寸了,這會兒不論遇見什麼事,都會讓她往蔣名流身上想。這也難怪,過去就聽人講,要想一天不安生,就請客吃飯;要想一年不安生,就蓋房子;要想一輩子不安生,就找情人。那時自己還以為這是專門給鄉下男人說的呢。不料自己陰差陽錯入了這條道,還真是操起了沒完沒了的心。莫非女人心重,拿得起來放不下?還是愛得太真太深,而男人卻在逢場做戲……
乜丹萍站在農貿市場外的一棵大樹下,悄悄地盯著農貿市場的大門。她猜想一會兒邰曉蘭拎著東西出來,沒準蔣名流會開著摩托來接她。如果是那樣,自己該如何處置呢?衝上去和他鬧一下,讓他尷尬?還是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讓他知道我已經看到了這一切?乜丹萍的腦子在嗖嗖地想。然而,當邰曉蘭把那些東西都擱在她自行車後架已經騎上走遠了,乜丹萍才意識到根本沒有蔣名流。她的心咕咚一下像是石頭落了地。管她邰曉蘭買那麼多東西幹啥,也許她是替旁人買,也許她怕東西漲價,多買些存著。
手機又一次響起,還是姐姐丹玲,她已經責怪丹萍,說這麼長時間,你怎麼還沒回來。乜丹萍說這就到,把手機往口袋裏一放,就在車間與車間之間鑽開來。也虧得她對這裏非常熟悉,車間裏不少人又認識她,沒有像見到生人一樣去阻攔,但還是喊注意,這會兒正出庫呢。乜丹萍見足有二層樓高的巨型卡車拉著鋼筋轟轟地開來,腳下的地麵都隨之顫動,真像地震了一般。她趕緊躲到牆根下,眯著眼睛等著車過去。每逢這時,乜丹萍特別容易憶起少年時的一個感覺,即工人階級力量大,多大的機器都不怕,一按電鈕就開動它。那個感覺很好,讓人心裏有自豪感。但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新的感覺,就是在這些龐然大物麵前,人又顯得格外渺小。隻要有一根鋼筋一塊鐵錠不好好在車裏呆著,碰到人身上,就是毀滅性的災難。但這兩個感覺一前一後地這麼冒出來,又預兆著什麼呢?乜丹萍自己也解釋不清。
乜丹萍終於繞近道來到父母住的新樓前。這裏住的都是廠裏的領導幹部,樓隻有三層,基本是每戶一層,麵積自然要大一些。當初建這樓時也有不同的意見,有人不願意領導紮堆住在一塊,桌上的話是說容易叫群眾說搞特殊化,但大家心裏都明白,住在一塊不方便,比如誰上誰家來,或者誰給誰送個禮啥的,容易讓旁人看見。但乜承業考慮,東廠是地級,領導幹部住房有標準,不集中蓋,就得一個一個的安排,有的人還提出到市區買商品房,那麼一來,花費更大,所以,他就拍板大家都住一塊,說有事商量方便。於是,這專門給領導住的三層樓就蓋成了。乜承業自然住在二樓,邰家權則住在隔壁單元的二樓,說簡單點兩家就隔一堵牆,若是有大聲響,牆那邊就能聽見。乜承業愛下象棋,他跟邰家權說再找你下棋就敲牆了,邰家權說咱定個暗號吧,兩下是下棋,三下是打麻將。乜承業說敲多了就是喝酒。說這話還是半年前剛搬進來時,那時他倆處得挺好,邰家權還說他想退下來,想回家養鳥,他愛鳥,養八哥鷯哥說話叭叭的,他還送給乜承業一個大八哥,會說外語,還會吹口哨,東方紅太陽升,吹得賊溜。
乜丹萍再拐一個彎就要進樓了,忽然她發現邰曉蘭在前麵樓口正支車架子。乜丹萍心裏說鬧了半天你是為你叔叔買東西呀。她緊忙低頭,生怕讓邰曉蘭看著。還好,邰曉蘭拿了東西噔噔上樓了,乜丹萍也立即跑到樓內。到二樓推開門,一看爸爸媽媽,還有姐姐丹玲姐夫路德寶都在。隻見乜承業坐在沙發裏,臉色發白,茶幾上放著好幾個小藥瓶。乜丹萍問:怎麼樣?乜丹玲擺擺手說:你可回來了,急死人啦。乜丹萍把小皮兜扔到一邊,問媽媽繩鳳琴:怎麼不去醫院?繩鳳琴皺著眉頭說:你先別嚷嚷,你爸有話問你。乜丹萍一怔問:問我?我也不會治病。繩鳳琴對丹玲和德寶說咱們去那屋吧,三個人就走了。
乜丹萍想不出來爸爸會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跟自己說。這些年,爸爸除了工作上的事之外,也有一些私事。但他在用人時很奇怪,放著兒子閨女不用,卻用兩個姑爺。比如他身兼一些社會或企業職務,像顧問呀董事呀副主席呀,這其中肯定要有些經濟方麵的事,他都是用路德寶和郎誌強。他說倆閨女要顧孩子,少參與外麵的事,對家庭有好處。兒子勝軍呢,什麼事在他那都稀鬆二五眼,讓他辦事不放心,索性不用他。所以,乜承業這些年幾乎很少和乜丹萍單獨談過什麼。
乜丹萍站著小聲問:爸,您找我有事?
乜承業挺費勁地點點頭,仰起臉,歎口氣問:你和郎誌強要離婚?
乜丹萍心裏一驚,但很快就鎮定下來,說:他看您退下來了,就變心了。
乜承業問:就這原因?
乜丹萍說:就這些。
乜承業說:還有呢?
乜丹萍說:沒有啦。
乜承業突然咳了幾聲,臉色變紅,咽了咽說:你……你和蔣,蔣名流,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家郎誌強他媽都跟我攤牌啦!
乜丹萍心裏突突亂跳,腿都發軟了,她漲紅臉喊道:那是我個人的事!那是我個人的事!你們誰也管不著!管不著!
乜承業說:好,好,你大了,你的私事我根本也不想管,可是……
繩鳳琴和乜丹玲噔噔跑過來,忙給乜承業倒水吃藥,又埋怨說你們有話慢慢說,都到這時候了,咱們得同舟共濟,千萬別窩裏反了。乜丹萍問她媽:到底出了什麼事?我跟郎誌強離婚,犯著你們什麼啦?那司養員她敢找茬,我去跟她算賬,是她兒子提出要離婚,又不是我提的。
因郎誌強他媽姓司,乜丹萍背地裏有時管他媽叫司養員,說他媽在動物園工作,喂著一窩大狼小狼。以往她隻能和郎誌強或丹玲在一起說,在父母麵前不敢說,一說就得挨訓,繩鳳琴說不能拿人家的姓名開玩笑,我還姓繩呢,能說我綁了你們大家嗎。乜承業為此還請教過有關專家,得出的結論繩姓比乜姓還僻,好像是東周列國時哪一個小諸侯的後裔,現在姓這個姓的人很少。但今天乜丹萍說司養員,卻沒人說她什麼。繩鳳琴瞅瞅乜承業,乜承業無可奈何地點點頭,繩鳳琴把乜丹萍拉到套間裏,神情沉重地說:閨女,事到如今,媽也不瞞你了。郎誌強手裏有你父親十萬塊錢。這個時候他要離婚,打的什麼主意,你想想吧。
乜丹萍差點蹦起來:怎麼回事?幹啥給他十萬塊錢?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繩鳳琴說:不讓你知道,是不想讓你分心,也是想萬一有個差頭,不至於把你牽扯進去。你爸爸這些錢,都是這些年朋友們送的,像過生日啦,過節啦,還有他有病住院,出國考察。這都是零碎,主要還是在外麵兼職,人家給的。你爸本來不願意收,可架不住人家非給,好幾次來咱家,扔下了就走,我想還都沒法還。再者說,這些年,哪個頭頭腦腦沒有人送禮呀。這麼一想,也就沒忙著退。但實話跟你說,你爸和我從根上來說,還是不想要這錢。考慮到不能把錢拿黨委會上去,也不能拿紀檢委那去,那就把那些朋友都傷了,後來就想個法兒,讓德寶和誌強一一往回退……
乜丹萍聽得連大氣都沒喘。她倒不是害怕,她主要是驚奇,一家人整天打頭碰麵嘻嘻哈哈,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隱情在裏麵藏著。她問我們鬧離婚這消息你們是怎麼知道的,繩鳳琴說是法院都連喜打電話告訴你爸的。乜丹萍罵道這個獨聯體也太不夠意思啦。繩鳳琴說行啦行啦,也多虧人家打電話,要不然你就落到人家的圈套裏了。乜丹萍說什麼圈套,他們一窩狼還敢陷害我爸。繩鳳琴說你以為人家不敢,這年頭有啥事還幹不出來。乜丹萍渾身發冷,不由地顫抖一下,好一陣子才說:媽,不至於吧,好歹我們夫妻多年。繩鳳琴歎口氣說:丹萍,我說件事,你可要受得了。蔣名流一個鍾頭前,進了隔壁那屋了。
乜丹萍一時間有些發蒙了。她說不清是想笑還是想哭,在屋裏來回走著,兩隻手擰在一起暗暗使勁。繩鳳琴以為乜丹萍不信,指著窗外遠處的花壇後麵說:你要不信,他把摩托車藏在那兒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乜丹萍站在窗前,使勁朝那個地方瞅,果然,在花壇後的冬青下,有輛藍色的大摩托車。乜丹萍太熟悉這輛進口雅馬哈摩托車了,在那高於一般國產摩托車的後座上,乜丹萍不僅坐過,還因為嫌皮子滑,特意讓人做了一副大絨的套子。乜丹萍伸伸胳膊,讓兩隻發麻的手鬆弛一下。她搓搓頭,終於朝繩鳳琴苦笑了一下,然後,就要去廁所。繩鳳琴顯然猜不出乜丹萍要去幹什麼,還追出房間說丹萍你的心眼就是太實,往後,得多留個心眼才是。
在客廳裏的乜承業說:丹萍,我看眼下還是不和郎誌強離婚的好。即使非離不可,也要等一陣,等我把這些事處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