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花開花落(一)(3 / 3)

乜丹玲說:丹萍,要我看郎誌強這事先暫停吧。再看一段再說吧。

路德寶也說:他手裏有爸的錢,這會兒可不能跟他翻臉。

乜丹萍不置可否推門進了廁所。廁所麵積很大,除了有大澡盆,還有個桑拿浴小木屋。乜丹萍低頭到處找,她記得前些日子下水道出了點毛病,來修理的水暖工臨走時忘了拿走一個大扳子。過了好幾天,繩鳳琴還說怎麼還沒拿走,乜丹萍還說回頭我給他們打電話。現在,乜丹萍心裏隻想找到這把扳子。在拖布旁,還真讓她找著了。她拿到手裏,琢磨了一下,又輕輕放到一邊。她把上衣下擺從腰裏拽出來,把扳子藏在衣服裏,一隻手在外麵掐著。對著鏡子照照,好像看不出多大破綻。然後,就拉開門出了去,接著又開房門。

盡管家人都問你幹什麼去。但乜丹萍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她瘋了似的跑下樓,跑過花壇,站在摩托車前,看一眼那熟悉的大絨套子,她高高舉起大扳子,狠命地砸了下去……

乜丹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那會兒她砸蔣名流摩托車時,也不是什麼也沒想。她想她這一砸,蔣名流乃至邰家權房間裏的人肯定要出來。借著這個機會,自己要毫不客氣地把他們臭罵一頓,罵他們忘恩負義,罵他們過河拆橋,罵他們狼心狗肺,罵他們不是東西……

但奇怪的是,乜丹萍叮當叮當這麼一通砸,而且邊砸還邊朝邰家權家的窗戶挑釁舉扳子,那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莫非他們沒發現?不可能,乜丹萍瞅得很清楚,有好幾個人站在窗前朝這望,其中就有蔣名流。蔣名流好認,長頭發,披到後肩了,無冬無夏總戴一副寬邊水晶鏡,在人群中很顯眼,很與眾不同。

乜丹萍渴望有人與她交鋒。她覺得那麼著才能有一次痛快淋漓的發泄。她不怕外人看到,也不怕成為東廠乃至全市的頭號新聞。反正被逼到這一步了,老爺子一落千丈,全家人跟著走背字,連那隻親手喂飽的狼也反咬一口,這不是逼上梁山又是什麼!他媽的,兩人打架怕橫的,橫的打架怕不要命的,姑奶奶今天就給你們來個不要命的,看你們誰敢把我怎麼樣……

然而很可惜,直到乜丹萍砸得兩隻胳膊發酸,竟然沒有一個人到她跟前來勸勸,更說不上有什麼可與之交鋒的對手。乜丹萍停下愣了愣,仔細看看眼前,是摩托車,不是樹樁子髒土箱子呀!他怎麼就沒人搭理呢?

郎楠不知從哪鑽出來,驚訝地問:媽,你在幹啥?

乜丹萍心裏尖刀剜似的疼。她不想讓孩子受到刺激。她趕緊扔掉扳子,上前摟住兒子說:沒啥。走,上你姥爺家,瞧你出這些汗。

郎楠說:奶奶給我魚,早晨就說好了。

乜丹萍說:不去。讓你姥姥也給你魚,走吧。

乜丹萍拉著兒子就上了樓。她前腳上樓,四下躲著的人呼啦一下也就出來了,但誰也沒說什麼,隻不過朝摩托車那裏瞅瞅,便匆匆加快腳步。大家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此乃是非之地,還是早早逃離為妙。要是瞎攙和,那就是趙本山宋丹丹小品裏說的沒事找抽型的了。

令乜丹萍想不到的是,郎楠隻上了半層樓梯,忽然扭頭就跑,邊跑邊說:我答應奶奶回家吃魚,姥姥不會做魚。

乜丹萍急忙喊:我給你做。

郎楠喊:不行,還有貝貝呢!

貝貝是郎楠養的一隻沙皮狗。這是隻名犬,價格昂貴。本來這狗是人家打溜須送給乜承業的,但乜承業曆來不喜歡那些小動物。繩鳳琴又多少有些潔癖,容不得這狗在家裏拉屎撒尿。郎楠當然喜歡,可乜丹萍郎誌強他們一個星期在自己家吃不了兩頓,家裏就沒法養狗。後來還是郎楠說把貝貝放在奶奶家,這狗才在郎家那頭養著了。其實,郎誌強他媽家與這邊就隔著一條馬路,若站在陽台上探探頭,就能看見對方誰在廚房做飯。但畢竟乜承業是官,郎誌強他爸郎滿江不過是個後勤處的普通幹部,兩家差距挺大。雖然乜承業也沒少說,彼此是親家,絕不能論職務高低,但實際生活中,郎家總是有些自卑感,而乜家尤其是繩鳳琴,怎麼也不可能真正把自己與人家平擺在一起,比如讓郎誌強幹點這個幹點那個,支派起來就沒有絲毫客氣,而自己兒子乜勝軍,在家裏則橫草不碰,啥活也不幹。郎家那頭主要是司玉珍對此很不滿意,背地裏說你們的兒子你們心疼,我的兒子我還心疼呢。郎滿江說你個老婆子你快閉嘴,沒有人家乜總,哪有咱家今天,再者說咱誌強人高馬大,能累到哪去。司玉珍說反正這是兩國之間不平等。要說司玉珍說的這話,或多或少也有點人家的道理。乜承業家裏的零碎活,雖然說有其部下給安排了,但也不可能事事自己一點也不動手。煤氣罐給你扛上來,給你放好,換罐時有時你也得自己擰吧,大米給你扛上來,你想挪個地方,咋也得自己使使勁吧。水果成箱成簍給你送到家,吃完了也得收拾收拾往外扔吧。按乜承業的想法,家裏應該請個保姆,但繩鳳琴不願意,她倒不是怕花錢,她主要是怕出事,怕保姆靠不住,裏勾外連招來歹人,弄不好傷及人命。她有一陣專看雜誌上登的有關小保姆的報道,越看越覺得小保姆不可請,除了防賊防盜,還防止出別的麻煩。畢竟乜承業精神頭還挺好,從年輕他就愛跳舞,老了老了也沒丟了這愛好。改革開放這年代,生活豐富多彩,誰敢保證誰一點多餘的想法也沒有。所以,繩鳳琴在不雇保姆這一點上,態度十分堅決,弄得全家人誰都不敢提這個頭兒了。另外,是繩鳳琴跟一般當母親的不一樣,人家盼兒女天天都回來才好,繩鳳琴人一多就煩,早先她在資料室工作,專門翻譯外文資料,很少和人接觸,結果也就把她性情弄得與眾不同了。她不大會做飯,退休後她也不學,她說我要是做飯做得好了,不是天天伺候旁人。不找保姆的另一個原因,也就是繩鳳琴怕有人做飯了,兒子閨女成天回來吃,家裏就變成食堂了,連點安靜的時候都沒有。可這麼一來,她要是打電話讓兒子閨女回家幫她幹點啥,可就費勁了。尤其是乜勝軍,有時呼他八遍都不回個電話。沒法子,繩鳳琴就支使郎誌強。郎誌強聽話,讓幹什麼幹什麼,一來二去,乜承業也讓他辦事。沒想到辦著辦著,就辦出如今這等麻煩事。

乜丹萍進屋以後,她的心情其實挺別扭的:想打架,沒人理;想把兒子叫回來,半路跑了。但她不想以一個失敗者的麵目出現,何況,家裏此時的情景,也不能再往上添堵了。乜丹萍抄過條毛巾擦擦汗笑道:哼!有能耐他們倒是露露頭。哼,出來了我連人一塊砸。爸,媽,甭怕這一套,該厲害就厲害,看他們能把咱怎麼樣!

這話好像還起了點鼓勁的作用。乜承業眨了眨眼沒說話,繩鳳琴說:有話好說,你砸人家摩托車幹啥,挺貴的東西。

乜丹玲說:砸就砸啦!蔣名流不是東西,見風使舵……

但路德寶卻搖搖頭說:要我看,還是不砸的好。蔣名流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咱也不十分清楚……

乜丹萍不容旁人打擊自己的意誌,立刻說:有什麼不清楚的,他去隔壁就說明了一切!就說明了他完全賣身投靠過去了!他是個小人!

乜承業忍不住拍拍茶幾說:住嘴!越說越不像話了。什麼見風使舵,什麼賣身投靠,這都是些什麼話。老邰跟我是什麼關係?是前後任!不是敵我關係,你們瞎說些什麼,傳出去影響不好。他邊說邊用手按左胸口,全家人一下子都安靜下來,都怕他犯了心髒病。還算不錯,過了一陣他長長出了口氣,慢慢站起來進了書房,隨手又把門關上了。

繩鳳琴趕緊把眾人叫進她的臥室。這屋旁人一般輕易不進,尤其是姑爺子更不能進。但此時繩鳳琴也顧不上這些了,她指指與邰家隻隔著一道牆的兩個房間,意思是小心聲音傳過去。路德寶點點頭說太對啦現在有一種竊聽器,能聽出好幾十米呀,不加小心不行呀。乜丹萍瞥了她姐夫一眼,心裏說電視裏都說了,那是助聽器,根本不是竊聽器,你瞎添什麼亂。乜丹玲則皺著眉頭數叨路德寶你少說廢話,聽媽的。

這便是乜家多年養成的壞毛病,兩女兒在自己男人麵前簡直是兩女老板。路德寶和郎誌強絕對患有嚴重的氣管炎(妻管嚴)。按說你繩鳳琴應該說說,但她才不管呢。不過,今天她一反常態,瞪了一眼乜丹玲說:你咋跟德寶說話,人家德寶說的有道理,咱們是得加小心。往後,你們姐倆可不能說話那麼衝,凡事得多動動心眼,要不然,咱就得吃大虧……

乜丹萍受不了啦,衝著窗外說:媽,我說您這是怎麼啦?咱一不偷二不搶,不就是我爸退下來了嗎?就怕成這樣?知道的,是咱們不想惹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心裏有多大鬼呢!

繩鳳琴急了,指著乜丹萍說:就你能耐,就你啥都不怕!其實,就你給家裏惹的麻煩大!你說你啥時候鬧離婚不好,非在這個節骨眼上鬧。郎誌強那有你爸那些錢,讓你爸還怎麼找他。他萬一起了歹心,不往回退,萬一拿到紀檢委去,咱能說得清嗎!還有郎楠,這孩子怎麼辦?離了婚,人家能把孩子給你嗎?把孩子斷給人家,你爸能舍得嗎?

乜丹萍一下就蹦起來,敢情鬧來鬧去,罪魁禍首都在了自己腦袋上。乜丹萍也顧不上路德寶在場,心裏一委屈,哇地就哭起來,邊哭邊說:都怨我?鬧了半天都怨我?憑什麼?誰知道你們讓郎誌強送那玩藝!誰知道你們背地裏還有那些臭事!你以為我願意離婚,你以為我願意把孩子給他,這不都是趕到這了嗎!你們不說幫我出出主意,還埋怨我,急了眼,我,我撞火車頭去!

在東廠,因為經常有倒軌的火車頭在廠區裏開來開去,不留神就容易撞著人。而且,過去也曾經有心眼窄的,為了調資或分房想不開,真撞了火車頭,因此,這裏就有個與其他地方不一樣的口頭語,叫撞火車頭,表示不想活了。

乜丹萍這麼一哭,鬧得繩鳳琴更加心煩意亂,雙手按著太陽穴說這個家算完啦沒法過了,甭用你去撞我去撞得啦。後來還是靠乜丹玲和路德寶左勸右勸,才把戰火平息下來。也正在這時,乜勝軍皺個眉頭回來了。這位爺進屋瞅瞅,以為他爸沒在家,張嘴就罵:這幫王八蛋,也太不夠意思了,原先說好的賠錢,這會兒又要起訴我,還要沒收車,這叫什麼事呀!

路德寶趕緊指指書房,意思是老爺子在裏麵。乜勝軍倒好,索性扭身就走,咣當一下把大門關上了。但乜承業聽著了些,拉開書房門問:勝軍又惹什麼亂子啦?沒收什麼車呀?

路德寶說:沒啥,都是他那些朋友讓他幫忙唄,最多就是酒後駕車。

乜承業說:不像話,撞了人可怎麼辦。你告訴勝軍,少跟那些酒肉朋友在一塊混,有空不如多看點書。

路德寶說:那是,我一定轉告他。

乜承業這會兒可能精神好了,換件衣服就去辦公室了。雖然他從總經理的位子退下來,但辦公樓裏還暫時給他保留了一間辦公室。他這麼一出去,家裏的氣氛就變得稍微輕鬆了一些,繩鳳琴娘幾個從臥室裏出來,在客廳接著說這些事。路德寶挺有眼力見兒,說聲自己有事也走了。繩鳳琴又揉了一陣太陽穴,說丹萍呀不是我埋怨你,我是實在沒經曆過這些麻煩事呀,眼下人們對當官的都有看法兒,你爸過去又掌那麼大權,難免傷過誰,這會兒要是讓人家抓住什麼把柄,還不得變本加厲地整咱呀。乜丹玲說眼下需要穩住郎誌強,讓他把咱爸交給他的十萬塊錢的事辦妥,如果不辦,就把錢交回來,然後才能考慮打離婚的事。乜丹萍想想媽和姐說的也確有一定道理,心裏便慢慢平靜下來。她說那會兒在法院和郎誌強鬧得很僵,怕是郎誌強不會搭理自己。乜丹玲說給他打電話,先說點好話,男人一般都頂不住三句好聽的。乜丹萍有些為難,說這不顯得咱太低三下四了嗎。繩鳳琴說什麼低三下四,你姐說的有道理。乜丹萍沒有法子,隻好打郎誌強的手機。手機通了,但好一陣才有人接。乜丹萍讓自己盡量不喘大氣,略帶親熱地問:是誌強嗎?

那邊的聲音卻很衝,是司玉珍在說:我是他媽,你是誰?

我,我是丹萍呀。

你,你找他幹啥?

我,我找他有點事。

事?是你倆打離婚的事吧。你跟我說吧,我能做得了主。不過,我先告訴你,郎楠是我們郎家的根兒,你們別想打他的主意,說到大天去,郎楠也得歸我們……

你,你攙和這事幹嘛?那是我倆的事。

拉倒吧。我兒子老實,這些年讓你們欺負的夠嗆了。這回,我要親自和你們打這場官司。

你快把兒子還給我,不然的話,沒你的好處!

你以為還是你爸當權那會兒呀?你聽聽外麵都怎麼說你們家,聽說逮捕證都開好了,就等檢察長簽字呢!

司養員!你胡說八道,小心我跟你沒完,出門就讓你撞火車頭!

電話裏一場惡戰。這是乜丹萍根本沒有想到的。要說往常司玉珍對自己有看法,那是不假,但咋也有個外麵兒,還從來沒有撕破臉。此刻一張嘴就怒氣衝衝火藥味兒十足,分明是早有準備,就等著這一槌子了。

乜丹萍拿電話的手都氣哆嗦了,還是繩鳳琴搶過話筒放下,這才終止了這場毫無提防的遭遇戰。不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卻也就在乜丹萍腦子裏轉悠開來——看來郎家這是要下狠心了,而且是在郎楠和十萬塊錢上同時做文章。

沒等乜丹萍把這些跟母親和姐姐說,門外有人按鈴。乜丹玲過去在貓眼裏瞅了一下問:誰呀?

門外那人說:是我,蔣名流。

乜丹萍聽得清清楚楚,立刻喊:你滾!你還有臉上這來。

蔣名流心平氣和地說:你開一下門,我有事要跟你們說。

乜丹玲把門打開,蔣名流神色平靜地走進來,他穿著紫紅色的格褂子,寬寬的肩,兩條長腿上是米黃色的水洗布褲,顯得很隨意。他沒有坐,而是站在客廳當中說:那會兒丹萍砸摩托車,我都看見了……

乜丹萍問:怎麼著?想讓我賠嗎?

蔣名流笑道:哪裏的話。要是那麼著,我就不過來了。

乜丹玲看出這裏有點文章,忙倒杯茶說:你坐下說,坐下說。我妹妹那會兒是一時衝動。

蔣名流擺擺手說:不必啦。我告訴你們一件事,郎誌強他母親,今天一早把十萬塊錢,送到市檢察院去啦。

簡直是引響了一顆炸彈,繩鳳琴一捂胸口,身子一歪,立刻就倒在沙發上。乜丹玲上前扶她,乜丹萍則愣愣地走到蔣名流跟前,使勁地扯了扯自己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