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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農曆臘月二十七下午,我九十九歲高齡的曾祖父農寶田一直呆在院前那棵濃葉蔥蘢的柚子樹下,用四十倍的老式軍用望遠鏡觀察每一個從紅河公路橋頭下車的旅人。

橋頭距離我家祖屋大約有一千餘米,但因農寶田隻有一隻眼睛,而且老花了,他看到的隻是一些較為模糊的影像。

三三兩兩的乘客在那裏下了車,又都散去了,卻沒有一個是朝農寶田這邊走來的。

一個下午的暸望,他覺得疲倦極了。那隻獨剩的右眼更是覺得一陣又一陣的火辣,渾濁的淚水不時湧出眼窩。

他的孫子我的堂叔農才旺多次勸他回屋去暖和暖和,都被他嗬斥走了。農才旺隻好不斷地給他加厚衣服,後來幹脆弄來一隻火盆,幫助他抵禦寒冷。

農寶田在進入臘月以來,每天都在盼望他遠在北京和南寧的兒孫們回來團聚。隨著春節的日益迫近,他那種思念的情緒也日漸焦灼起來。尤其是進入二十七日這天,他整夜未眠。一大早就起床,坐在火塘邊,一邊烤火一邊叨念和想象那些在外地的兒孫此時的行蹤。午後,當每天從省城南寧開來的車輛陸續在橋上駛過時,農寶田就叫家人把座椅搬到門外,穿上棉衣,頸掛那副已經伴隨他大半生的法國產望遠鏡,坐在柚子樹下盯住那些從班車上或小車上下來的旅人。

時近黃昏,過往車輛逐漸減少,而且幾乎沒有一輛在橋頭停頓一下。農寶田沮喪地抬眼看了一下漸漸昏暗的天空,心情開始煩躁。

“農宇——,農宇——!”他扯著嗓子呼喚屋裏的曾孫。

不一會,門洞裏射出一個八九歲模樣的男孩,奔到他跟前,問道:“幹什麼?”

這個男孩是農才旺的兒子我的堂弟。

農寶田眨著可憐巴巴的眼,盯著農宇想要發火,卻又沒這個氣力。轉而央求道:“你老祖看累了,你來幫老祖看一下。”

說著,他把望遠鏡摘下來,遞給農宇。平時,農宇是不能隨便玩弄這件寶物的,現在望遠鏡提在手裏,急忙學著電影裏指揮員觀察敵陣的架勢,開始朝四麵遠處的群山亂看一通。

農寶田氣了:“隻準看一個地方,橋頭!”

農宇隻得老老實實地把目標鎖定在了橋頭的公路上。

“我爸說,四伯爺和三伯爺不會回來過年的。說多了你也不信。”農宇說。

“小孩子別亂說,小心嘴巴歪。”

農寶田和農宇祖孫之間沒老沒小,彼此融洽,說話極其隨便,還時常鬥嘴打鬧。

“好像又有車來了,是班車。”農寶田肯定地說。他的視力隨著年紀的增長逐漸衰弱,但聽力卻絲毫未減。他還能分辯出公路上跑的是什麼樣的車輛。

“別噪,我看到了。”

“來,讓我看看。”農寶田有些著急。

農宇沒有把望遠鏡給他,嘴裏不斷地報告:“車停了。……下來兩個人。……好多東西啊!……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車開走了。……嗬嗬,快看呐,老祖,他們抱在一起了,站的。”

“小雜種,別亂嚎。我把你舌頭割了!”農寶田有些氣喘。

“不是我們家的人,沒意思,你自己看吧。”農宇不高興地把望遠鏡遞還給他。

農寶田用勁揉搓了一下獨眼,把鏡筒瞄近來。幾年前,不懂事的農宇曾經強烈要求老祖把望遠鏡的一半分給他,理由是老祖隻有一隻眼睛,一隻眼睛隻看一個鏡筒就夠了。農寶田當然沒有同意。一貫嚴厲的農才旺當即把他兒子柔嫩的屁股打腫了。

農寶田的視界已沒有了農宇所說的景像。這時他看到的是那個男的正對著他射尿,女的也在坎下蹲了下來。雖然視線有些模糊,但他還能辨別出那對行為可惡的男女不是自家人。

一群毛色滑亮的鴨子排成縱隊低語而來。鴨們見到院門旁的老主人神情頹喪地坐著,頗感意外。領頭的綠頭公鴨躑躅地向他張望了一會便繞過他從容地進入院門。

鴨鵝歸家,天要黑了。

農寶田把持望遠鏡的手垂了下來。吊掛在脖頸上的望遠鏡傾刻間變得沉重而冰冷。他緊閉起眼皮,一粒渾濁的液體滾出了眼角。

“公,回屋去烤火吧。沒有車來了的。”

農才旺來到他身邊,低聲地呼喚他。他默然地用雙手支起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一步一顫地走回屋去。他胸前的望遠鏡很有節律地晃蕩。

火塘裏的炭火烘旺,坐在農寶田專椅上的農宇被父親狠扯了一把,不情願地挪到另一張板凳上。

“公,大叔那件從內蒙古買給你的羊皮襖你該穿起來。重是重點,過了年暖和了就穿不上了。”農才旺嘴銜煙卷,語氣中透出一絲尤怨。

農寶田聽了,即瞪大那隻渾濁的眼睛,盯住才旺,嘴唇翕動,呼吸也急促起來:“你、你以為我餓穿他們買的東西?哼!我、我隻要他們回來看我一眼……”說著他目光黯然,眼皮也耷下來,喘氣聲也趨於平緩。“才旺,我怕是熬不過明年了。我死了,他們才來看我,哭我,都是假的,有卵用!”

說得激動,他的眼裏禁不住有一圈淚水模糊流轉。連那中凹陷的左眼也頻頻跳動起來。

農宇見老祖傷心,忙安慰道:“老祖,老巫婆說你能活到一百一十歲呢。到時候我生個兒子給你看。”|

“我、我不想活、活那麼久了。”農寶田終於抑製不住,忽然嫩驢叫似地啼哭起來。

我曾祖父農寶田生性不是一個憂鬱而傷感的人,隻是在邁入高齡以後才偶爾有一些類似的情況。農才旺和農宇父子對他的痛哭流涕司空見慣,於是都不太顯得張皇。農才旺去弄了張臉巾,舀了半瓢熱水淋濕了,擰幹,然後替他擦淚。農宇則不停地玩弄火鉗,把火塘裏燒紅的木炭翻來又翻去。

天色已暗淡下來。才旺的妻子秀英背著一筐豬菜回來了,說:“怎麼不開燈?”

一句話使農宇騰地站起來,說:“我要看動畫!”

農才旺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早過了,看新聞吧。”

走到一半路的農宇又踅回來:“我才不看新聞。肚餓了,媽,吃飯!”

農才旺說:“吃火鍋算了,順便下點麵條給老祖。”

這時,農寶田的情緒已有所穩定,不哭了,卻擤出一把鼻涕,掛在指尖上,晃晃蕩蕩地,想找個地方丟。農宇厭惡地蹙著眉,避到一旁說:“齷齪!老了還搞出這麼多‘豬油’來,還說人家呢!”

以往,要是農宇有鼻涕從鼻孔裏爬出來時,農寶田就逗他說豬油來了,別丟,留給你媽放菜好吃哩。有一次,農宇真地把從鼻孔裏鑽出來的如水蛭般的鼻涕擤到鍋裏時,當即招來了母親的一頓打。公孫倆的關係既是朋友又略有敵意。其實,農宇隻是農寶田數以十計的曾孫中的一個。隻因他們長期相處,早晚泡在一起,公孫之間才有了這樣特殊的關係。

農寶田一生中直接或間接繁衍了四十九個子孫,目前尚健在的有四十一人。他是三代獨男單傳,到了他這一代終於發狠心娶了兩個妻子,一口氣生了十三個兒女。雖然最後隻有四男兩女長大成人,但他覺得已經有了足夠的傳宗接代的能力。

上邊說到的四十幾個子孫還不是科學而完全的統計,而是按照農寶田的家族統計學思想得出的一種結果,這就是外嫁的女輩隻統計到她們自己,她們和別的姓氏男人所生的後代不能計入農家份內。

一家老少四口圍坐在火塘邊,剛開始吃飯,院門外就有人喊了。

農寶田的精神又通了電似地振奮起來,急忙吩咐才旺說:“有人來了,快去開門。”

農才旺正在往鍋裏下菜,轉而催農宇:“去開門,看是準來了。”

農宇抱著飯碗,想想外頭一定很冷,就縮著脖頸,說:“肯定不是我們家人,媽,你去!”

秀英隻好擱下碗,右手半握成拳在農宇的額前虛晃了一下,農宇靈巧地避讓,她咚咚地出去了。

稍一會,秀英領進來兩上掛大包拎小包的男女,說:“來我們家的。”

全家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客人身上,心裏都在辯認、判斷,力圖探明來人的身份,但都沒能得個結論。倒是農宇看出了點名堂,小聲對農寶田說:“是剛才橋頭下的那兩個人。”

隻愣了一會神,農寶田就即刻醒悟過來,說:“才旺,還不快安頓客人!”

農才旺得了指令,急忙擱下飯碗,奔過去邊從男客人手裏拉過東西邊說:“辛苦,辛苦!”秀英也人女客肩上卸下行包,放到櫈子上。

來客年紀都不大,約摸二十七八的樣子,邊搓手哈氣邊操著滿口京腔說:“打擾了,打擾了!”“給你們添麻煩了,添麻煩了!”

等不到自家人卻來了遠客,農寶田低落的情緒又興奮起來。他斷定他們的這身打扮和這種腔調絕不會是縣裏鄉裏那些幹部,而是來自遠方。於是他頻頻發號施令,使客人坐到溫暖的火塘邊,然後洗上熱水臉,喝上熱茶。過了這些程序,農才旺已經加炒了一碟雞蛋和一碟酸筍辣味魚,還打來了兩碗土酒。

來客自稱是我堂兄農盛國的同學加朋友。他們能夠一口說中我曾祖父的身份和名字使老人高興異常。然而,真正能夠引起農寶田興趣的是我大伯農才君和他的兒子農盛國為什麼不回來過年。

“他們父子都有三年沒回來了。”農寶田嘟噥說。

“不對,盛國哥去年剛回來。”農宇說。

男客人告訴農寶田,說農盛國正在考托福,很緊張。

“什麼是考托福?”農才旺隨口問道。

“就是考外語,盛國要出國留學就得先學好外國話。”女客口齒伶俐地解釋道。

農寶田噢地一聲,歎道:“學外國話也這麼緊張,笨卵!以前我趕鴨子下安南(越南)進出幾趟就混熟了,人家也沒敢賺我什麼便宜。唉,迷上外國話就不回來和我過年了!”

男客人自我介紹說他姓高,叫高昌建。女的叫劉潔。他們來自北京,而且和農盛國是同事。農盛國還托他們帶來了親筆信和年賀。

農才旺接過信準備念,卻被農宇搶過去大聲朗讀起來。農盛國說他和他父親以及別的家人都思念老祖,也想回老家來過年,隻因父親不久前剛做了手術,他自己又忙著為出國作準備,就讓同學和朋友高昌建和劉潔替他回來看看。他還說這二位沒有到過南方,這次順便來考察考察。還希望曾祖父給他們擺擺古。

農寶田聽才旺念完信,臉上出現了笑容,說:“他們不回來算卵,你們就當是我的孫子,不客氣,一家人。明天早起和才旺一起殺年豬。”

我大伯農才君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忙著要考托福出國的農盛國。盛國從小就隨父親在軍營裏生活,後來隨父親轉業進了北京城,他讀完清華大學的研究生後就分到中國科學院工作,他說他的終生奮鬥目標就是要當上學部委員。

農才君是我三公農興良的大兒子,在部隊時他隻是一個管後勤的團級幹部。隻是他在談戀愛時耍了一個小詭計:繞開軍隊醫院裏的眾多美女佳麗,偏偏看上一個相貌有些平常的女軍醫,因為她家居北京,還是某部副部長的女兒。始初,許多人對他的行為都表示不解,可是當他轉業時很順當地成了北京市民繼而成為一名處長時,都對他破口大罵他媽的混蛋。

不管怎麼說,農才君的官職相當舊時六品而且住在京城,這已經夠光宗耀祖了,他是曾祖父的驕傲,也是全家的驕傲。每當有人向他提起才君一家的時候,他就眼放異光地說:“北京,你知道地是什麼地方麼?是皇帝住的地方。不是狀元進士哪裏能進去啊!”

農寶田對農才君有一個很大的願望,甚至可以說是很強烈的要求,就是在此死後一定要把他的骨骸安葬在北京西北郊的十三陵。這是他在細讀北京旅遊圖之後提出來的,他深信十三陵是他所看到的最好的風水寶地。農才君對此沒有異議,滿口應承。

高昌建和劉潔給農寶田帶來了農才君一家新的全家福。他將照片在眼前端詳許久,才說:“多了一個後生,是農林的男人吧?”

“他是農林的男朋友,是日本留學生哩。”劉潔說。

“農宇,幫我拿放大鏡來。”農寶田伸出枯槁抖顫的手,在半空劃了一下。

農宇兔子般地蹦了出去,摸回一隻紙盒。農寶田慢慢地打開,取出一隻小碗口大小的放大鏡,湊近燈下,又仔細照看了一陣,問道:“他真是日本人麼?”

劉潔說是日本名古屋市人。

“真的和日本鬼子搞上了,嗯。忤逆啊!當年瓦氏夫人帶廣西狼兵到江浙打倭寇,就是打日本鬼。後來,他們又在昆侖關和國軍幹了一仗,血都流成河了。”過了一會,又似自言自語地說:“小日本小耳朵,沒什麼大出息。和小耳朵的人結交,要小心才是。唉!”

劉潔來了興趣,問道:“農爺爺,你會看相吧?”

農寶田眨了眨眼,用手背拭了一下那隻瞎眼,說:“會是會點,不過,看這種東西折壽,不劃算。”

高昌建知道農寶田是有意搪塞,是對農林交了個日本的男朋友不滿意,就轉了個話題,說:“農爺爺,南方最冷的天氣也是像現在這麼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