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民國三十年下過一場大雪,山裏的黃麂啦野雞啦死了好多。六八年下了一次,武裝部劉部長的小吉普車認不得路,翻下了紅河……嗯,那年村裏那幫笨卵仔,以為魚凍死了,潛到河裏去看,冷得卵都落。嘻嘻……”說到興處,他就禁不住笑起來,眼窩也溢出了淚。肛門裏,還冒出一串響屁。
高昌建在短暫的接觸之後,就感覺到農寶田是個很有趣的人物。他業餘時間喜歡寫點小說,手裏頭少的就是素材呢。
說話間,農才旺和秀英在裏屋小聲地爭論著什麼。農寶田稍一留意,就扯噪門對裏邊說:“城裏人說是朋友,也就是可以一起睡了,還論什麼?”
高昌建急忙附和道:“對,對,我們早就是小兩口了。”
劉潔羞得用小拳頭輕輕擊在高昌建的頭上,嘴上說“沒門”,身體卻依了過去。
隻有農宇一個人目不轉睛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神台下的電視機上,放了無數遍的007係列警匪片仍然對他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劉潔這時才注意到了電視機的存在,高興得拍手道:“真不錯,還有彩電看哩,不愁看不到春節文藝晚會啦。”
“怎麼樣,和城裏差不到哪去吧?”
“就是。”農寶田說,“別看這裏山溝溝,空氣好,人也長壽。我那幫孫子住在北京,南寧,百色,縣城,都想要接我去,我才不幹呢。城裏人,死了還要挨燒成灰,慘啊!”
高昌建說:“您老真有福氣,壽元這麼長。我們這一代怕是沒法比了。”
“你們?你們把幾代人的福都享完了。”農寶田輕蔑地說。“我們紅河邊的人也是怪,哪個越清苦壽命越長。河上有個老藍,自己幾多歲都不懂了,他兒子差不多有我這把年紀了。你說他吃什麼?玉米野菜,住山洞石窩,說起來那都不是人吃的住的啊!”
說到這,又一汪濁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抖索地揩了一把,又吃力地嗬出了一口痰,吐到火裏,嗞地冒起一股煙。
農寶田有些氣喘了,呷了一口茶,頓了一會,又說:“前幾年,那些卵崽硬逼老藍,說他有藥方,長生不老,要拿去獻給北京老毛,笑話!老毛他敢吃猴子生崽流的血水和胎衣麼?不敢吧!我因為有才君在部隊,沒人敢動我。不過,那時我也還不算老。”
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曾經聽我父親多次說過我曾祖父時常受到村裏人的騷擾,原因主要是曾祖父娶了兩房老婆,擁有一隻羅盤和一些老線裝書,還有一副來曆不明的望遠鏡。
緊張的時日,不時有曾祖父告信息傳來。我父親農才昆那時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幹部,而且鞭長莫及,因此也沒有什麼解救的辦法。後來隻得把任務交給了我堂叔農才君。
農才君性情比較火爆,穿著一身四隻袋子軍裝回到鄉裏,不由分說就掏出五四手槍一個一個地揪那些穿假軍服的人的胸口。那些人都沒吃過硬,被嚇得屁滾尿流連聲求饒,從此沒敢再來找農寶田的麻煩。不過,從那時起,農寶田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擺弄那敏感的物件。
“農爺爺,聽盛國說你們家到現在已發展到四十多人口,是真的麼?”高昌建是個喜歡掏別人隱私的人,和人家相處不到一個小時就想把人家的身世和家底摸個透底。那些世界級的球星影星以及國內一些有點小名氣的人物他都知道誰誰是他或她的妻子或丈夫,誰誰又是誰的情人,他(她)幾時又在哪裏出了麻煩,人稱星通。
有人關注自己的家庭,農寶田覺得是一種榮耀。他以炫耀的口吻說:“是啊,還不算女的哩。現在還健在的有四十一個。”
農寶田說:“一九四九年解放那時,我還隻剩下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活下來的老三,就是才君的父親,一九六一年那場饑荒得浮腫病差點死了,現在跟才君的弟弟才文住在縣裏。老四生了才立、才昆和才生,住在南寧。老六,就是才旺和才成的父親,一九七二年搞水利挨炮炸死了,屍首都不全,留下兄弟倆,都在村裏過。才旺還算成器,我就跟他過。才成是個混賬,別提他了。老七興發才真正是個苦命人,一九五一年去朝鮮打美國鬼,都說他死了,光榮。不想前兩年突然從台灣過來了,還單身寡仔,沒兒沒女不說,連個伴也不找,唉!你們運氣不對,他清明會回來。我這幫仔,都七十來歲的人了。孫子大的也有五十多。我們農家的輩分是寶、興、才、盛、榮、華、耀、祖。我是寶字輩,我兒子是興字輩,孫子是才字輩,下去是盛輩,再下去是榮……輪完了再繞回來,一茬接一茬,世代相傳。我們家也有些不賢不孝的,你看,我還沒蹬腿,他們就反了,把輩分打亂了,什麼農明呀,農田呀,農宇呀,農衛東呀,衛革呀,全亂套了。以後怎麼算輩份?嗨,一個家庭就這樣,一個省一個國家就沒得說了!”
高昌建是個油頭滑腦的家夥,見農寶田越說越來勁,就一個勁地點頭稱是。直到農寶田說得胸悶氣短,連聲咳喘了才止歇。
劉潔的小拳頭又捶了他一下,說:“你真壞,你看爺爺都喘不過氣了。”
“不要緊的,隻要你們想聽,我慢慢擺。我這輩子都是故事。不過,今晚我們先休息,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你們幫才旺殺年豬。”說著從袋裏掏出一隻磨得光亮的小鐵盒,小心翼翼地掀開蓋,鉗了一粒綠豆般大的東西,扔進嘴裏,吮含起來。
高昌建有些好奇,便問:“這是什麼呀?”
“是止咳藥,有鴉片在裏邊的。”
劉潔雙眼瞪圓,誇張地說:“金三角毒品,小心中毒!”
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的農寶田聞到了紅河的氣息。遠在一千多米外的紅河浪濤湧動的節拍如絲如氣地鑽進房屋的縫隙,和著屋裏某種躁動的氣息在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耳鼓。
這是一種久違的氣息,熟悉而遙遠。
這種氣息把他牽引到了當年的木船上。船在波浪中穿梭,劈波斬浪,所向披靡。船被無形的浪湧托起來,時而搖蕩,時而墜落。農寶田覺得自己就是那條幸運的船,隨著河的喘息而從容,而激越,而疲倦。最後他如一條受傷的船趴在岸邊的砂石上,氣喘籲籲。
此時此刻,那個健壯的北方小子高昌建就像當年駕船的農寶田一樣,被一條滾燙的河流吞噬了。那條河發出了勝利者的歡悅聲,她咆噪,她顫栗,她啼哭,她微笑。
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現都幻化成了一種特別的氣息,在屋裏縈繞、傳播。雖然隔著一堵磚牆,還是讓同屋的一個年老的軀體接收到了。
隨著這種氣息的平緩,農寶田的神思卻愈來愈清醒,喉管也逐漸地變得燥熱。他忍不住又一陣劇烈地喘咳,一朵朵金星在他的黑暗中閃爍。
這是撞到哪路的鬼喲!他心裏罵了一句。
咳定之後,他用一隻手認真地觸撫了自己冷得沒有生氣的麵頰,又將手插進褲內,在軟縮而幹癟的陽具上摸捏了一會。當他覺得這些動作其實毫無意義之後,忽然就感到尿泡有些脹了。他拉亮電燈,緩慢地爬下床,走出房間。
在經過廳堂時他忍不住地瞟了對麵廂房一眼。那裏麵住著兩個年輕人,剛才那種令他躁動不安的氣息就是從那扇門裏溢出來的。
每天晚上,農寶田都要起夜若幹次,認真地撒幾滴尿,否則,他很難捱到天亮。農才旺一家住在樓上,隻要聽到他的咳嗽聲就覺得安然。其實,撒尿對一個年邁的男人來說,也不是一件易事。農寶田曾經聽說一些七、八十歲年紀的人拉尿時竟然把兩隻墜長的睾丸拿出來,而把尿管忘在了裏頭,每次拉過了才覺得褲子裏又冷又濕。對這種說法他覺得有些誇張。他自己並非沒有毛病,每次拉尿時總有一種永遠沒有拉完的感覺,然而實在又沒有尿可拉了。
寧靜的夜空中不時傳來幾聲夜鳥幽長的啼鳴。農村好些年沒有狗了,自然也沒什麼狗叫。農寶田不止一次地聽到了一些城市人玩狗的傳聞。為這件事,他感到很窩火。狗日的城市人能養狗玩狗,鄉村人卻不能養狗,這算什麼卵事!
還沒有到雞啼的時辰,農寶田還得鑽進被子裏去。一躺下來,腦子裏就會浮起一些沉落了久遠的人事。
他又一次想起了我那兩位早死的曾祖母,兩個人的麵貌和身姿不停地交替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這是紅河水清石瘦的季節,一大一小兩隻迎親的船泊在岸邊。一陣嘹亮歡快的嗩呐聲從山寨裏的木樓傳出來,隱隱約約地,還和夾著一陣陣輕柔的哭聲。在鞭炮的鳴響中,新娘依月頭蓋紅綢被人攙扶著走出閨房,送上了轎。羞怯得滿臉通紅的農寶田身穿一身黑亮的衣服莽莽撞撞地向嶽父大人行了大禮,然後從旁人手裏接過火銃,匆匆趕到了前頭。
新娘的哭聲一直響到她熟悉的渡口,上了船之後就隻有嗩呐的鳴唱了。
我曾祖父農寶田年輕氣盛的年代,一千八百裏紅河上沒有一座橋梁。因而沿河村寨上最出色的漢子都成了船工,我曾祖父就是其中的一個。
迎親船隊順流而下。農寶田手握櫓把,矯健的軀體不停地隨著水流順勢而變換成各種姿勢,他的目光沉著而堅定。這時候,有一位坐在新娘身旁的姑娘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她就是新娘的胞妹依達。依達的長相很像依月,他隻是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兩個人的目光便撞到了一起,弄得他不敢再往她身上看了。
半年後的一天,農寶田被人從渡口上叫回家來,他看到了哭成一個淚人的姨妹依達。妻子依月也在一旁泣不成聲。
原來,依月依達的父親他的嶽父也是船工,半夜裏被一幫搶劫歸來的土匪叫起,強迫他把擄掠來的財寶渡過紅河,他死活不肯,結果被盛怒的匪首一槍打死,又差人把他扔進狂濤洶湧的紅河裏。依月出嫁後,依達和父親相依為命,如今沒有了父親,自然是無依無靠了。姐妹相見,兩人更是悲痛欲絕,相擁而泣。
農寶田聽了情況後,即刻邀了幾個鄉親,駕船沿河找了五十裏,但哪裏還有嶽父的身影!
孤苦伶仃的依達未曾婚配,被姐姐和姐夫接來住到一起。不久,依月生下了一個男孩,十九歲的農寶田當上了父親,自然是喜不自禁。姐妹倆也如同一個人般地聯手悉心撫育孩子。
那時候,農寶田的父母都還健在,他們的兩個女兒——農寶田的姐姐和妹妹都已相繼出嫁,自然也把依月和依達視為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對於農家的厚愛,依達從內心裏感激不已。
於是就發生了這樣的一件事。
這天傍晚,村裏的人家捕獵到一頭大野豬,農寶田被邀去酒肉一頓,半夜歸來,已是迷迷糊糊,分辯不出上下左右。第二天早起,他走出房門,朦朧中卻見依月正擔水進門。他驚恐萬分地踅回房,顫兢兢地點亮油燈一照,手裏的油燈便從他手裏跌落下地。原來,和他相擁而睡了一夜的竟是妹妹依達。她的旁邊,還睡著他那可愛的兒子。
農寶田僵直地站在床前,渾身是汗。天呐,這明明是他和依月的房間啊!他使勁地猛搖了搖頭。
外邊的依月聽到響聲,急忙進來。床上的依達平靜地穿上外衣,一聲不吭地走出門去。
見依月進來,農寶田立即卟通一聲跪在地上,請求重罰自己。可是,麵色平靜的依月卻趕緊將他扶起,輕聲地說:“孩子他爹,你不要這樣,是我們姐妹願意這樣的。你和爹媽說,娶依達做二房吧。”
就這樣,依達和她的姐姐一起雙雙就成了我的曾祖母。如果沒有依達那果敢的一覺就不會有我祖父農興邦,同樣也就沒有我父親農才昆和他的兄長農才立以及我的叔叔農才生,就更沒有我和妹妹農田了。
每當向後輩人講述這件事時,農寶田總是半炫耀半調侃地說:“女人把心計用在男人身上時,誰都逃不掉的。”
依月和依達從不發生爭吵,她們生育的孩子相貌酷似,小孩們混在一起,有時候農寶田還真認不出誰是誰生的呢。每天,他起早貪黑地一頭紮在渡口上,極少照看孩子們。偶爾,聽到他一聲呼喚,一群孩子就擁向河邊,盡情地玩耍。有一天,有兩兄妹被無情的河水衝走了,依月和依達多次強烈地反對讓孩子們到河裏去戲水,可他沒有答應。
姐妹倆總共為農寶田生了十三個兒女,姐姐生了七個,妹妹生六個。然而,最後真正長大成人的隻有六個兒女。
一九三九年春天,四十二歲的農寶田把櫓杆交給了三兒子農興良。之後,離開妻兒開始了他半是流浪半是苦力的趕鴨生涯。這種生活使他每年隻有幾次和妻兒相聚的機會,而且每次機會時間都不足月。
他永遠記得每次歸家的情景,依月和依達都表現出了賢妻的品質,她們都把久別重逢的丈夫催進對方的屋裏。每次麵對她們時,他的心中就升起深深的負罪感。
這種尷尬的關係一直維持到一九五0年。土改運動期間,我曾祖父農寶田被劃成了富農,因為他擁有一妻一妾和兩間瓦房,還有一公二母三頭水牛和一支漢陽步槍。從那時開始,依月和依達其中的一個將被迫和他解除關係。
那情景至今仍使他驚心動魄。兩姐妹相擁而哭,就像是生死離別。後來,姐姐依月說不服依達,依舊和丈夫過。而妹妹依達則另立爐灶,把屬於她的孩子領到了另一間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