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農寶田經受不住依月的催促,悄然潛進依達的屋裏,結果被民兵暗哨發覺,把他逮住了。為此他被遣送到公社的勞動營幹了一個多月的苦活。此後,他隻能把思念的痛楚壓在心底,即使在路上相遇,他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村裏的一個窮光棍看上了依達,每天上門糾纏不休。農寶田也希望她有個歸宿,便不太理會,卻被她唆使兒子把光棍佬整治了一頓。

第二年的夏天,紅河漲水,渾濁的河水洶湧而來。依月和依達站在河邊,手持柴鉤不停地勾撈上遊漂流下來的浮柴。不料依達鉤脫失足,掉進河裏。依月見狀,便不顧一切地躍入急流中。無情的河水即刻吞噬了姐妹倆,從此不再回頭。

一直坐在遠處叢林中用望遠鏡觀望兩姐妹勞作的農寶田看見了這一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他驚呼著,奔跑著,直至趴倒在紅河邊的亂石灘下,渾身傷痕,鮮血斑斑。

時至今日,幾十多年前那悲慘的一幕仍然清晰而令他哀傷。多年來,依月和依達的影子總在他難過的時候出現。每當看到孩子們的容貌時,他就禁不住從中捕捉他們母親形象,同時也會勾起一些生活的細節。

困倦終於在農寶田的懷舊與躁動中悄然來臨,他安然地睡著了,這時已是黎明時分。

農曆臘月二十八日清晨,紅河邊上的農家寨早早地就從寒冷和霧靄中蘇醒。在村子的一些地方升起了一縷縷散發出柴草氣味的炊煙,在屋頂和樹梢上縈繞,然後與紅河上不斷升騰的濃稠的水汽混到一起。

先是在一個地方響起了酷似汽笛的聲音,那是豬的垂死的嚎叫。繼而又有三兩處地方響起,再後來,村中的每個角落都有同一種聲音和應。隻不過是音調的高低不同罷了。

在許多地域的農村,豬的嚎叫就意味著過年的序曲已經奏響。

這一天是農家寨肥豬們的末日。它們以自己的哀嚎換來了人們的喜氣。

從前,農家寨過年能夠宰豬的人家寥寥無幾,通常整個村子隻有一個捅刀子的人就夠了。每到這天,那個捅刀子的人臉龐就興奮得紫黑。他把衣袖高高挽起,手握一柄一尺多長的尖刀,邁著羅圈腿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在村巷裏亂竄。

每當捅豬脖子的時候,一些拈親帶故的男子就聚攏來到殺豬的人家,用食物將豬哄出圈,然後七手八腳地將豬按倒。人們捆紮了豬嘴後,大家抓腿的,揪尾巴的,扭耳朵的,一起將豬提到高台上,給它淋最後的冷水浴。這時候,站在稍遠處看熱鬧的女人和孩子以及男人們的目光就凝聚在了捅脖子的人身上。隻見他半弓著身腿,一手極準確地將五指鉗住豬鼻子,另一隻手緊握刀子,先用刀在一隻前肢猛力一擊,而後在前胛和脖頸之間的那個柔軟部位將刀尖刺進去。

他的動作連貫而從容不迫。隨著尖刀的挺進,血槳即刻順著刀柄噴湧而出。早有一個手持大盆的漢子蹲在他的腋下接住嘩嘩湧出的血流。刀尖的目標是豬的心髒,剌中心髒時豬的嚎嗥就到了極點。

這時一些老練的人才察覺得他罩住豬鼻子的手,已經有兩根手指插進了豬的鼻孔。

豬在歇斯底裏的叫喊中逐漸軟和、平靜。漢子們眼看著捅刀子的把尖刀慢慢地抽出來,他的臉上、手上和身上的衣服被一些血跡沾住,點點斑斑。這時候,所有在場的人都舒了一口氣,仿佛是有個東西從自己身上抽出一般。

整個過程大約隻有十分鍾,一年中最令人們興奮、緊張、激動的時刻就過去了。

剛捅完一頭豬,捅豬脖子的又被等候在一旁的另一家人請去。盡管有豬殺過年的人家不多,但他都要盡夠義務,把該殺的豬一一捅死。

那年月往往那個捅豬脖子的人家境並不好,極少有豬殺來過年,時常是待他一家一戶地替人捅死了豬,筋疲力盡地回家來,卻沒有人再記得起他了。不但不叫他去吃餐飯,嚐點葷膩,就連一片肥肉也沒人送來。第二年的這個時候,才會有人又記得起他。

現在的農家寨人口多了,門戶也比以前成倍地增,而且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年豬。原先那個捅刀子的也年事已高,沒了手勁。於是便有許多新的捅刀子的後生迅速成長起來。

一般地說,鄉村中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充當捅豬脖子的角色。除了必需的膽量、手勁之外,還有一種老人們常說的煞(殺)氣。有這種氣的人一站到豬圈旁邊,或者手觸碰到豬的身體時,豬就即刻發怵,不願意作反抗的努力,隻得眼睜睜地被人放倒捅死。同樣是豬,同是將刀子捅進豬那個柔軟而薄弱的部位,有的人就是不能把豬一刀捅死,有時甚至還會出洋相。有的假死的豬被沸水淋燙、準備拔毛時,突然一陣動彈或者嚎叫。這種局麵會把戶主嚇得臉色發青,這是一種不祥之兆,昭示著來年將有災難來臨。

我的堂哥農盛文就是那種被認為是身上帶有煞氣的人。他和我同一個祖父,是我父親的兄長農才立的大兒子。這天大早他特別忙碌,在農才旺去請他之前,他已經幫別人捅死了五頭豬。他當過兵,退伍回來在派出所幹了幾年,後來因為多生了個兒子而被開除公職成為一名業餘屠夫。

農盛文三十三、四的年紀,全身上下都是以前穿過的製服,舊了,顏色綠中帶黃,黃中帶白,白中帶黑,大冷天裏也扛著個泛著青光的光頭。他身骨架子大,手臂很粗,指骨碩短而糙,殺豬刀提在手裏像拿飯匙一般輕鬆。此時,雙手高卷起袖子,腳蹬一雙變形而滿是裂口和褶折的皮鞋,提著尖刀,走進農才旺的院子,徑朝豬圈走去。

跟在他屁股後麵的是一個和農宇年紀相仿的男孩,蓬頭垢麵,嘴臉鼻眼完全沒有父親的半點英氣,醜陋得出奇。一進院子他就高喊幾聲“農宇”,聲調尖厲。農宇還賴在暖被窩裏,被他一雙冰冷的髒手搗進去,冷得嗷嗷直叫。

坐在火塘邊洗臉的農寶田不滿地吼道:“榮甫,你這個雜種,他是你叔哩!”

裏間那個尖厲的聲音應道:“你放狗屁!你再亂說我就叫我爹捅死你!”

農寶田聽了,忽然感到有一股熱流湧上喉頭,他憋得渾身顫抖,一會,才摸索到了那把火鉗,踉踉蹌蹌地欲爬上樓梯,嘴裏在不停地罵。秀英怕老人氣傷了,忙把他扶回火塘邊,又朝樓上喊:“榮甫,你再亂說我叫你爹割了你的舌頭!”又喊:“農宇,快起來,你盛文哥來殺豬了。”

正說著,農榮甫已從二樓的陽台上順著一根竹杆,哧溜一下便到了地上,又跑到門中朝裏做了個怪臉,就風一樣消失了。

農才旺已經在院子的一角安好鍋灶並煮沸了水。

這時候高昌建已經洗漱完畢,他看見一個光頭漢子在豬圈邊不停地用一把血紅的刀子默默地朝肥豬比劃,那肥豬抖瑟著縮到一角,便不禁想笑。

農才旺說:“小高,來,一起殺豬。”

高昌建應著,走過去,朝光頭農盛文點頭說:“你好!”

農盛文轉頭看他一眼,頷頷首,算是應了。高昌建忽然覺得此人麵熟悉,轉而一想,覺得他很像北京零點樂隊那個搖滾歌星,也有點像光頭時候的薑文。

“這是盛文,我侄兒。小高,北京來的,盛國的朋友。”農才旺欲掏煙包,被高昌建製止了。高昌建摸出了一包硬殼中華牌香煙,分別遞給二人。農盛文送到鼻孔前嗅嗅,又眯眼看看,說:“沒見過。”

“幾十塊錢一包。”高昌建掀燃了火機,伸過去幫他們點燃了煙。

“媽的,好吃的都讓城裏人吃了。”農盛文陶醉地噴了一口煙。“一包煙錢都夠我們吃了一年的鹽巴啦。”

高昌建說:“那些大款,一頓飯就吃了一部汽車哩。”

“不說了,我們命裏不帶。動手吧!”農盛文說。

農才旺一聲令下,農盛文即從腰上取下一把一尺半長的鐵器,一端有鉤。他先把尖刀擱到桌子上,一手持鐵鉤,立起馬步叫才旺把縮到一角的豬趕出圈。

這頭重約三百來斤的肥豬試圖抗拒著不肯出來,農盛文避到一邊,說:“畜牲還知道害羞哇。”他看見了站在屋簷下梳頭的劉潔,問道:“盛國也回來了?”

高昌建說:“沒回,他忙呢。”

農才旺總算把豬半推半哄移到圈門口,豬才露出半個頭,農盛文手上的鐵鉤就呼嘯著勾中了豬那柔軟的下頜。

被勾中的豬頓時失去了掙紮的氣力,忍著劇痛乖乖地在農盛文的拖引下,來到較為開闊的地方。它嚎嗥的聲音嘶啞而顫抖。

通常情況下,製服並捅死一頭三百斤重的豬沒有幾個幫手是不行的。而如今,農盛文把持鐵鉤的右手換到左手,在往上一扭一提的同時,身體一躬,右手立即鉗住了豬的一隻前腳。在往外拉扯時,低聲而有力地對愣在一旁的農才旺和高昌建說:“抓住後腿!”農才旺撲了過去,扯住了一隻後腿,豬的身體開始搖晃。

高昌建猶豫了一瞬,也學著農才旺的樣子抓住了另一隻腿,豬失去了平衡,終於被扳倒在地。農盛文即刻像預備射擊一樣,將一隻膝蓋頂壓在豬的前胛上,另一隻腳則踩住鐵鉤,令豬不能動彈。他又從腰上扯出兩根繩索,扔給才旺,讓他把後腿和嘴鼻捆牢,然後將豬抬上木桌。

殺豬刀又操在了農盛文的手上。

當豬的嚎叫逐漸低微時,農盛文說:“以前食品公司有個肥婆,一個人就敢殺一頭豬,我都服她了!”

“那是她的職業啊。”高昌建附和道。

農才旺笑說:“那種女人真可怕。”

“是啊,來脾氣了不把老公扔下床底才怪哩。”農盛文說。

從將豬拉出圈到殺死,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農寶田倚在門上目睹了農盛文的整套動作,他心裏暗自驚歎他的手腳和氣力。心想,若是農盛文生在兵荒馬亂的年月,必定是個獨霸一方的人物。

把死豬抬上木槽,農盛文就對高昌建說:“有空去我家喝兩碗。“說完提起殺豬刀走了。

“他家的豬還沒殺呢。”農才旺說。

剝光毛,白白肥肥的一頭豬就被農才旺以嫻熟的刀法剖開肚,然後肢解。骨肉被高昌建分批提回廳堂,放在一張大竹墊上。農才旺夫婦則忙於理弄那堆內髒。秀英神情淡然,機械地做丈夫的幫手。辛辛苦苦養大的豬,說殺就殺了,作為女人,自然是沒什麼值得高興。

時近中午,籠罩著村子的霧氣慢慢地移開了,太陽若隱若現,溫和的陽光照在大地上,抽絲般地勾起了一絲絲一縷縷的地汽。

幾碟冒著熱氣的豬肉端上桌,吃中午飯了。

剛上坐,門外露出了一個佝僂的身影。一打照麵,那人就笑哂哂地說:“喲,動作真麻利,都熟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別滿嘴油了,要吃就自己打飯,不吃就滾蛋!”農才旺沒好氣地說。

“謔,哪有見肉不吃的?”來人邊躍進門邊從袖筒裏掏出一雙手,哧哈哧哈地搓著。

高昌建見他模樣有點像農才旺,便猜想他也是家族裏的人,趕忙起身讓坐。

農才旺擺擺手,說:“你坐,你坐。他自己來。”

來人就是我曾祖父前麵提到過的那個“混賬”,農才旺的胞弟我的堂叔農才成。

農才成自己拿了張凳子欲坐在高昌建旁邊,被農寶田喝了一聲,急忙又點頭哈腰地坐到農宇旁邊,農宇厭惡地皺了一下臉。

“你別老是這麼好吃懶做。才旺需要幫手的時候你躲到哪裏了?煮熟了你又曉得來,鼻子比貓還靈。”農寶田一句一頓,顯然是生氣了。

農才成夾了一塊肉,送進嘴裏,筷子又伸進菜碗,喉嚨裏含混地說:“起不來,沒辦法。”

“忤逆啊,忤逆啊!我農家怎麼會生出你這種混賬來呢!”農寶田神情無奈地搖頭慨歎。農才旺不時對高劉二人說:“吃肉,吃肉。”

高昌建早已想引開話題,覺得老把話題針對農才成一個人很不妥,被責備的農才成雖然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樣子,但作為客人卻有些不自在,就說:“老實說,我們在城裏哪裏能吃到這麼新鮮的豬肉?”

農才旺說:“城裏人不養豬,鮮豬肉當然就沒有吃了。”

農寶田認真地咀嚼一塊豬肝,咽進喉管,才發表意見:“還是臘肉好吃。”

一直不聲不響地吃飯的劉潔總覺得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不時鑽進鼻孔,這種氣味使她隱約地想起了學校的廁所的垃圾場,也有點像某些偏僻的小胡同裏散發的氣味。她幾次想放下飯碗離開,但又考慮到了禮貌問題。

這時,一直不停地夾肉吃的農才成又插話了。“聽說城市裏的肉都是凍的,一凍就是幾十年。有人在凍肉堆裏還發現有人的巴掌和豬肉撈在一起……”

話沒說完,劉潔就突然一陣惡心,急忙擱下碗,邊捂嘴邊朝屋外奔去。

“臭嘴,出去!”農寶田揚起手上的筷子,大聲吼道。

“滾,滾!”農宇也起哄道:“身上臭哄哄的,從來不冼涼。呸!”

農才成並不理會這一老一少的斥責,幹脆把碗放到桌上,對農才旺說:“哥,拿酒來。沒有酒白白殺死一頭豬了。”

農才旺說:“真是差點忘記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