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熙的陽光使天地間變得明亮而溫暖。
我曾祖父農寶田沐浴在冬日的陽光裏。他斜躺在竹椅上,手裏擺弄著那副外表斑剝而光滑的法國望遠鏡。不時舉到眼前,繼續朝紅河邊的大橋頭觀望。
屋子裏,農才旺手持快刀,在肉堆上遊刃,一塊塊豬肉被從骨架上分離出來。那些肉塊將被捋上鹽、酒和花椒草果之類的東西,然後醃進缸裏,三、四天後再掛到火塘上煙火熏烤,留數月後食用。而豬骨頭則被搗爛,配以鹽巴辣椒薑粉酒和花椒,放進石碓裏舂成骨泥,然後裝入瓷罐,數月後食用,味道香辣可口。這種叫辣椒骨的東西是我老家方圓不大的一小片地域的一種獨特風味。
午飯時飲酒過量的農才成躺在曬台上,鼾聲起伏,涎水如絲。屋裏,秀英和農宇正忙著灌製紅腸,他們把豬血和糯米飯及一些香料混攪後灌進豬小腸裏,煮熟後也別有一番風味。我敢說我家鄉的人們恐怕是人類最善於把豬這種畜牲製成多種食品的群落了。
紅河邊上活躍著一群女人,她們有說有笑,有的在洗滌衣物,或在石頭上拍打質地粗厚的衫褲,或往清澈的河裏倒掉變了顏色的浮滿泡沫的汙水。有的忙著擦洗粽葉,一束束翠綠的大葉子晾在她們的身邊的木杆上。也有的男人懶得在家搞豬下水,就拿到河邊來洗理。
高昌建和劉潔沒有加入村人的行列,他們選擇了一處僻靜的河灣,先是洗衣服,然後下河洗澡。高昌建還遊到河對岸,爬到一塊突兀的岩石上,邊曬太陽邊搓身子。在老渡口上洗滌的女人們看見了他,都驚奇地呼叫起來。
這時候,農寶田的望遠鏡裏出現了高昌建模糊的裸體,他從那高大而白皙的身坯上就斷定這身試是高昌建的。今天的農家寨已經沒有人能在寒冬臘月裏下戲河遊泳了。現在的人血比老輩人冷了,皮膚也薄了,冬天下不得水了。農寶田感歎之時,岩石上的身影一閃,一個漂亮的魚躍,消失了。
望遠鏡的目標又回到紅河大橋的橋頭上,盡管高昌建和劉潔的到來已經使他對北京方麵的孫子們回來過年的希望變得緲茫,但還有在南寧的以及百色的兒孫們還有回來的可能。有時候,這種可能一直延續到大年三十晚。
醉醺醺的農才成一步三搖地走下曬台,打了個酒嗝之後,嘻笑道:“阿公啊,你、你這是沒事找、找事嘛。呃,他們不回來才、才OK呢。人、人少好過年,人多好種田……是不是啊?嘿嘿。”
農寶田默不作聲地把望遠鏡擱到膝上,那隻獨眼射出來的凶光落在了農才成身上。他看見這個醉漢帶著一股惡臭從離他很近的地方晃蕩過去,最後停在院子旮旯的豬圈邊,然後又看見一股清亮的液體從他的下體呈弧狀射出來,落到早晨殺豬用來煮水的鍋頭裏,水落的響聲清脆而實在。
農寶田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個可惡的側影,他臆想到自己的手裏拿的是當年曾經握過的德國二十響駁殼槍,便對準農才成勾起了扳機,嘴裏還叭叭地叫了兩下。
這情景讓剛出門來的農宇看在眼裏,他手裏正拿著一根香,他迅速地從袋裏掏出一隻電光炮,點燃後就朝農才成扔去。
炮竹叭地一聲,炸響在半空中,把農才成粗壯的尿線掐斷了,濕了一片褲子。他轉過身惡狠狠地罵:“小雜種!看老子不收拾你。”
農宇又朝他扔了一隻炮竹,嘴裏高喊:“狗屙尿,抬起半條腿,喔喔——。”農宇邊喊邊向院門口蹦跳而去。氣急敗壞的農才成顧不上扣好褲子,就踉踉蹌蹌地追了出去。
看見這個情景,農寶田舒心地笑起來。
洗浴回來的高昌建一眼就看見了農寶田手裏的望遠望,便有些好奇地問:“農老爺爺,您看什麼呐?”
農寶田說:“看見你遊到河那邊去了。”
“是嗎?”高昌建誇張地瞪大眼道:“那我獻醜了。”
“你跳水那下還蠻利落,我看不太清楚。前些年有個插青,叫老呂,從河邊的牛奶果樹上跳下來,還翻了三個滾,了不得!聽說,他現在訓練女兒跳水,得了不少錢哩。”
“那是拿了獎牌啦。”高昌建叫劉潔獨自去晾衣物,搬了張凳子坐到農寶田旁邊,問道:“能看看你的望遠鏡嗎?”
農寶田很樂意地遞給他,“我都玩得有幾十年了。”
“是軍隊用的吧?”
“不是軍隊的哪個敢玩這個。”
“那麼,你當過兵吧?”
農寶田的獨眼眨巴了幾下,眼神裏透著滄桑,凝神片刻,才平淡地說:“當過一個月的紅軍,一仗都沒有打,後來大部分轉移了,一個找不到一個,我幹脆不幹了。”
高昌建說:“如果繼續幹,說不定您都上中央去了。”
“我這幫孫子也這樣講,嘿嘿。”他笑得有些勉強。誠然,這是一段不怎麼光彩的曆史,但他並不想要隱瞞,現在老了,無所謂了。
高昌建操起望遠鏡,在河對岸遠處層層迭迭的峰巒上巡睃,森林和石山交錯在一起,莽莽蒼蒼。他暗自驚訝這副用了幾十年的望遠鏡仍然是那麼清晰、靈便。他仔細地辯認製造商的標記,卻已經模糊不清了。
“這是法國貨。”農寶田說。
“我以為是美國造的。美國送給國民黨不少槍,也有不少望遠鏡,打共產黨打不贏,等於白送了。”
“不是的。”農寶田說:“在我們這裏,沒有打過什麼大仗,都是冤家打冤家,國軍共軍都插不上手。”
“我聽說這裏有很多土匪。那些土匪是怎麼被消滅的呢?”高昌建不解地問。
“一個打一個,打得七零八落了,大軍就來收拾了嘛。”
高昌建知道大軍是解放軍的別稱,是指一九四六年以後的幾年中從北方揮戈南下的解放大軍。這些知識他在上中學時就知道了。
“慘啊,陸大頭挨包圍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用機槍逼著幾十個弟兄一個一個地跳下山崖,幾十丈呐,下麵就是紅河,正發大水,水都變黑了。後來,陸大頭拖起機槍也跳了崖。”農寶田說他那天一直藏在河這邊的灌木叢裏,用望遠鏡觀看一個連的大軍怎樣一步步地縮小包圍圈,把不可一世的陸大頭趕到了紅河邊的崖頂上。
“陸大頭不準手下人投降,每個人的子彈都打光了,多好的槍啊!全是用大煙(鴉片)換來的,卡賓槍,二十響,機槍……全扔進紅河去了。”農寶田用勁擦了一會眼窩,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大軍也死了不少,橋那邊的小坪上,有二十多個北方鬼睡在那裏了。多年輕啊!二十來歲,有一個剛十七。”
高昌建的望遠鏡越過低矮的籬笆牆看到橋那邊,看見有一片翠綠的鬆林,他估計當年死在土匪陸大頭槍下的戰士就長眠在那裏了。
“有沒有河南兵?”
“有吧,反正都是北方下來的。”
高昌建父親的一個弟弟一九四九年參軍南下,後來聽說犧牲在桂西北山區了。肯定也是被土匪打死的,他想。
“聽說,這裏的每個男人都當過土匪,是麼?”
“沒有辦法呀!寨老和頭人都是,哪個敢不是?你不幹,就沒有人護你。就跟山林裏的野獸一樣,不入幫的就容易死。”
“農老爺爺,還是說說您這副望遠鏡吧。”高昌建的興趣又回到了望遠鏡的話題上。
農寶田其實也是很樂意聊聊望遠鏡的,這是他的驕傲,也牽係著他的榮辱。於是,在將要敘說望遠鏡的時候,他的神色就變得深沉起來。
“我四十二歲那年,忽然不想渡船了,想出去闖蕩闖蕩。反正我兒子也長大了,我就把槳和竹篙交給他們。那時候,我還種有兩畝多罌栗,在森林裏,開花的時節啊,真醉人。一年收幾十斤大煙沒問題,留我父親抽點,其餘就拿去換鹽巴和火藥。我跟一個外號叫山毛驢的人去了滇東南,從紅河邊往西南走兩天,就到了那裏。”
“山毛驢比我小幾歲,沒有固定的家,老婆也不娶,可是他有很多女人,還有人幫他生仔。他經常過紅河,跑貴州,就認識了。他很講義氣,每次過渡總給我點東西。那時鹽巴火柴缺得很,還有點燈的洋油,紅河邊隻有大戶人家點得起。熟人熟麵,又是朋友,我就跟他去了,依月依達也很放心。滇東南和桂西北一樣也很山,那裏有一條河,叫西洋江,河下是越南,到越南了就叫錦江,再流下去也叫紅河。西洋江不大,但小火輪可以上來,洋人開船上來,就叫西洋江了。”
“錦江邊的森林裏,住有一個叫羅二炮的中國人,他領一幫弟兄在那裏幹什麼,開始我們不懂。隻是那幫人特別愛吃麻鴨,你知道麻鴨嗎?是我們滇、黔、桂交界的地方才養得出的一種鴨,個不大,肉又細又嫩又甜,雞肉都不能比。那個羅二炮和他那幫手下就點著吃這種鴨,那地方太熱,水土養不出真正的麻鴨,就從這邊送去。麻鴨也怪,用人挑到那裏,瘦了,骨頭紮嘴,沒那種味了。就用趕的辦法,在這邊養半大了,趕個把月,每天十來裏,到了那裏不早不晚正合適。山毛驢就帶我去幹這個。”
“西洋江河麵不寬,水也不急。兩岸多半是山林,有一些村寨稀稀拉拉地沿河撒下去。田不多,男人都上山做匪或者種大煙去了,留下女的種田。沿河都有檳榔,那東西很怪,你嚼了一次,第二次就癮了。久不久有洋人開的小火輪上來,拉來鹽巴洋油洋火換大煙,換虎骨麝香。押船的洋鬼子都有很厲害的武器,彈頭大,打得又遠,一串過去,鬼都跑不掉。還有一種很厲害的東西,就是望遠鏡……”
農寶田說著說著兩片眼皮就粘到了一起,睡著了。
……
那時候,我曾祖父農寶田正值壯年,他第一次遠離妻兒,遠離故土,說走就走,隨山毛驢踏上了去滇東南之路。
農寶田用一杆舊洋炮(火銃)換取了一匹老公馬,跟隨山毛驢爬上了寨子後麵的高山。騎著炭黑公馬走在前頭的山毛驢頭戴一頂圓頂寬邊的黑禮帽,上下一身黑色綢衣綢褲,土製的白襯衫打底,腳蹬一雙洋皮鞋,顯得威風凜凜。
他屁股下麵的座鞍上,一左一右插著兩支二十響駁殼槍,隨時隨地都可能拔起來左右開弓,向敵人射擊。
和山毛驢的裝束打扮相比,農寶田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農夫。他光著頭,袒著胸,腰上綁住一隻布包袱。馬沒有鞍,屁股下墊的是一張蓑衣。行進時,他必須雙腿夾緊馬肚,還要抓住馬鬃。他本是玩水的命,馬背上的功夫比較欠缺,每到陡險的路段,他總是緊張得差點摟抱著馬走。山毛驢讓他背一隻二十響的殼子,用以迷惑人眼。他不會使用二十響這樣好的槍支,短暫的紅軍生涯他用的武器是一杆自己帶的洋炮,但在那段時間裏他沒有機會放過一炮,怕暴露目標。
山毛驢像個黑色的幽靈跳蕩在前邊,帶領著農寶田在山林中穿行。一隻雀鷹不時在他們的頭頂和前方盤旋,它是山毛驢馴養的幫手。它體積瘦小而靈巧,總是在主人的前後作偵察飛行,一旦發現情況,就發出警告,然後飛石般地撲向敵人。這時候山毛驢就可以贏得準備的時間。有了這隻鷹,他逃過了幾次暗算,多次化險為夷。他時常單槍匹馬闖蕩在盜匪出沒的山林裏,除了有一手好槍法之外,靠的就是這隻鷹了。
農寶田騎著老公馬跟在山毛驢後邊,翻山越嶺,穿村過寨。經過一天的旅行,他們已經走出廣西地界,來到雲南的一個村子。傍晚時分,山毛驢把他帶到離村子不遠的一個單家獨戶住下。
戶主是個五十出頭的男子,沉默寡言的,不時大聲地嗬斥他唯一的啞巴兒子。女主人顯得比男主人還蒼老,身材矮小,滿臉皺紋。
山毛驢叫啞巴把兩匹馬拉到小河裏洗飲,啞巴隻牽走山毛驢的黑炭馬,對農寶田的老公馬撇撇嘴,表示輕蔑。農寶田從包袱裏摸出一隻油炸糯米粑給他,他接過去咬了一口,便把馬拉走了。
山毛驢看著啞巴的背影,笑著說:“別看他是啞巴,心眼細得很哩。”
農寶田也笑道:“他好像不大看得起我。”
“你要露一手絕活給他看,他才服你。”
農寶田心想,就住一個夜晚,服不服有什麼關係,何況是一個啞巴。
山毛驢叫男主人做雄哥,農寶田也跟著叫。吃晚飯時,雄哥的酒量把農寶田嚇怕了,他和山毛驢每人都喝了五碗。啞巴不停地給他們斟酒,見農寶田隻喝得三碗,啞巴又撇撇嘴表示輕蔑。
雄哥還是不多說話,他吃的鴨肉幹淨利落,不吐星點骨頭。一頓飯的時間裏總是蹲著,不坐板凳,農寶田心裏疑惑可能是一種功,卻又不敢問。雄哥那隻鷹一樣的眼睛從不輕易直射別人,一般都停留在酒碗裏,似乎酒碗裏有他看不完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