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吃過晚飯,山毛驢對農寶田說:“你先歇吧,我出去一下。”

農寶田想知道他去哪裏,可話到喉頭又咽了回去。啞巴過來拍拍他的肩頭,詭秘地笑笑,又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了。山毛驢三十五、六歲了,卻未曾婚配,他四海為家,對所有的年輕女人都懷有情義。他曾經多次在農寶田跟前讚歎依達的漂亮可人,還嘻皮笑臉地說如果依達不是他的嫂子他就不會放過她。農寶田先前隻是隱約地感覺到他是個風流種,沒想到剛和他上路他就留情去了。

夜裏,村上傳來幾聲槍響,農寶田被驚醒了。他爬下床來,卻見雄哥已站在門外,探視著遠處的動靜。

兩鍋煙的功夫,一陣腳步聲自遠而近,山毛驢氣喘籲籲地提著槍回來了。一進門就把駁殼槍啪地摜在八仙桌上,惱羞成怒地說:“娘賣X的,差點挨那個老雜種收了,一顆子彈就擦著我左耳邊過。”

啞巴想點燈,被雄哥攔住了。

農寶田知道山毛驢惹了禍,就有些驚慌地問:“他們會不會追來?”

雄哥說:“怕是不怕,不過你們不能等到天亮才走。”

山毛驢打了個哈欠,說:“我得眯一下眼,雞叫第四遍時叫醒我。”

話是說給雄哥聽的,農寶田又躺下睡了。黎明時分,他們被雄哥叫醒,這時兩匹馬已經吃飽,雀鷹站在馬鞍上半醒半睡。要離開了,農寶田才發覺啞巴的背上也綁了包袱,正和母親打著手語。

農寶田有些納悶,忙低聲問山毛驢:“啞巴要去哪裏?”

“雄哥要他跟我們走。”

“行嗎?”

山毛驢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別小看啞巴,鬼精得很。”

農寶田倏地又想起了啞巴做的那個手勢。

天亮時,他們已經走出十來裏路了。農寶田舒了一口氣。他們開始騎馬,啞巴沒有馬,上坡的時候就拽住山毛驢的馬尾,咚咚地小跑在後邊。

農寶田總弄不明白雄哥拿什麼做膽敢單門獨戶地住,就問山毛驢。山毛驢一臉敬佩地告訴他,說雄哥以前手下曾經有過百把條人槍,隻是後來他得了麻風病,才解散了隊伍。

“什麼,雄哥是麻風佬?”農寶田差點跌下馬來。

山毛驢笑道:“我早就幫他醫好了,可人家都怕染,沒人敢近他。也沒人敢惹他。”

“我很怕看他那雙眼睛,好像能看透五髒六腑一樣。”農寶田說。

“你信不信,眼睛也分成幾種,有的是專看男人的,就像雄哥那種,你心裏想什麼,打什麼鬼主意,他一下子就能識破你。有的是用來看女人的,我差不多屬於這種,就是人們說的色眼。不過,我也跟雄哥學到了一點,要不昨晚我就死在女人懷裏了。”山毛驢大言不慚地說。

農寶田心裏說你山毛驢遲早會栽在女人手裏的,人說打魚的死在河裏,獵手死在山裏,你也將是同樣下場。但嘴上卻說:“老弟你這輩子比別人活三世還值,就是現在死了你也夠本了。”

山毛驢聽後一陣浪笑,說:“娘賣X的,就是老死了,我這條雞巴也不能爛掉。”

中午下了一場雨,雨中夾帶著冰雹,三個人急忙拉著馬鑽進樹林裏。李果般大的冰雹砸穿茂密的枝葉,不時打在樹上彈中人馬。山毛驢和農寶田各自鑽到馬肚下邊,縮瑟著身子,嘴裏不停地罵罵咧咧。雀鷹早已貼附在主人的懷裏,微閉著眼睛養神。貼在樹杆上的啞巴把包袱扣在頭上,哇哇直叫。農寶田見他可憐,就把蓑衣遮住頭頂,衝過去把啞巴拉到老公馬的肚皮下麵。

雹雨肆虐了半個時辰,終於止住了。雨過天睛,陽光照在積於地麵草間的冰雹上,迅速地融化成水,山道變得泥濘起來。

兩匹馬走走滑滑,蹄子時常陷進泥窩裏。山毛驢憐惜腳上那雙洋皮鞋,沒有下馬。農寶田的老公馬原先沒有釘上掌,加上路滑,走路的氣力都差點沒了。他隻好下來走路。啞巴見三人都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禁不住吃吃地憨笑。

雀鷹在低空中展翅飛翔,時而掠過樹梢,時而穿過林間。越在樹高林密的地方,雀鷹的飛行越頻繁,似乎不知道疲倦。

無數的蟬成片地鳴噪,一直連向遠處,沒有邊際。蟬鳴的聲音單調重複,極易使人感到困倦,走在前頭的山毛驢抗拒不住,便在馬背上打盹。

啞巴個頭不高,長得精瘦精瘦的,他不久前剛剃過頭,頭皮上的頭發剛發黑,汗流在發根上亮晶晶的。他回過頭來,對農寶田做了一個口渴想喝水的動作。農寶田抹了臉上一把汗,朝往山坳緩緩而上的山路瞥了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突然,雀鷹鳴叫著落到了山毛驢的肩頭上。他從昏沉中驚醒過來,雙手即刻操起了兩把槍,翻身下馬,低聲地朝後邊說:“有情況!”

山毛驢將一把槍扔給啞巴。他低喝一聲,黑炭馬就站著不動了。一聲呼哨,雀鷹又騰空而起,向前飛去。就在這時,前麵左麵右麵先後響起三陣鼓響。山毛驢意識到這是遇上苗匪了。

“快把你的獵鷹叫回去,不然我把它打死了。”

一個漢子的聲音從前邊的樹叢裏響起。果然是苗匪,他們的土銃是可以把鷹打死的。山毛驢一聲呼哨,雀鷹隻得又飛回來。

“過路的客人,現在有二十支槍對準你們,別亂動!”樹林裏又有聲音喊起來。

苗匪一般不先把人打死,因為他們都是附近寨子的人,很怕別人報複。他們通常是先把路客攔住,然後談條件,如果能夠滿足他們的要求,就可以通過他們設下的關卡。

農寶田以往隻是聽說苗匪如何如何,如今親自撞上了,不免有些緊張。倒是啞巴沉著老練,他聽到喊聲,立即匍匐在地上,依在一棵樹下,看著山毛驢如何動作。

“喂,老同,我是山毛驢,我們什麼也沒有,手下留情吧!”山毛驢雙手合成一隻肉喇叭,亮起嗓子喊。

四周寂靜了片刻,先頭那個聲音又說話了:“我不管什麼毛驢騾子,你有本事上來和我們比槍,比輸了你們那兩匹馬就留下來,贏了你們夾卵走!”

一聽是要比試槍法,山毛驢鬆了一口氣,從容地從灌木叢中走出來,高聲說:“好吧,怎麼比法?”

“你們往前走,到坳口了就曉得了。”

三個人兩匹馬排成一條線,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農寶田偶爾斜眼朝路旁的樹林裏偷窺,確實有些人影也隨他們前進的方向移動。心想這下就看看山毛驢身上長的是不是真本事了。

曾祖父農寶田已經無數次地向我祖父幾兄弟以及我們的父輩和我們講敘他的故事,每次他都會激動得眉飛色舞。

他說那天黎明時分離開雄哥一家西行的那一時刻他就有點後悔了。他首先覺得山毛驢是個隻管拉屎而不擦屁股的家夥。半夜裏他去睡人家的小老婆差點丟了性命,後來又帶啞巴同行,他認為這個啞巴遲早是個累包。因此,一路上他一直思忖該不該跟隨山毛驢到滇東南去。

苗匪的出現打斷了農寶田的思路。他們幾乎是被押解到坳口的,幾個苗漢站在一棵粗大的櫟樹下迎候他們,其餘的人都躲在暗處,每個人都被幾支槍口對準。啞巴拿的那支駁殼槍被暫時收繳,隻留下山毛驢那支,但彈匣被拆了下來,隻留下槍膛裏的那一粒子彈。

開始比槍了。

一個苗漢呯地朝林梢上放了一銃,又當著他們三人的麵往槍筒裏灌上火藥和一粒指頭大的鐵砂,再裝上發火帽。隻聽他吆喝一聲,站在一旁的一個漢子倏地將一個物件拋上空中,叭喇喇幾聲,原來是一隻斑鳩。那鳥振翅高飛的刹那,持土銃的漢子雙手一個橫甩,隨著一聲轟響,空中炸開一簇羽毛,中間的重物噗然落地。農寶田看得目瞪口呆,山毛驢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屑的笑,說,“你們可以放一隻麻雀給我。”

“不!”

兩個漢子一左一右挾技著啞巴,將他背靠在一棵樹上,雙腿並攏,啞巴急得哇哇亂叫。剛打過飛鳥的漢子喝令山毛驢站到離啞巴二十步遠的地方,叫他朝啞巴膝蓋上麵的兩條大腿中間打。

這是一個惡毒的遊戲。山毛驢知道那地方隻有一根手指的寬度,困難的是啞巴穿著褲子,萬一打偏了不僅使啞巴傷痛,還會給這些強盜帶來藉口,惹來更大的麻煩。

這時候的啞巴倒是顯得很鎮定,他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用眼神鼓勵著山毛驢朝他打。農寶田不安地看看啞巴,又看看山毛驢,目光最後落在了山毛驢身上,他是不願看那個將要倒黴的啞巴了。

這時刻山毛驢的目光注視在啞巴靠著的那棵樹冠的某一點上,或許是一隻林間小雀,或是一隻貼著樹皮的蟬。他的右手緊握著瓦藍色的駁殼槍,槍口朝下低垂。雀鷹站在他的左肩上,兩隻利爪緊緊抓住還有些濕潤的綢衣,它的利嘴半張開著,眼睛警惕地注視四周。

在眾人注目下,山毛驢的眉角上有兩條汗線悄然從黑色禮帽下邊鑽了出來,但他顧不上揩去。

忽然,他的目光迅速地從樹頂上移下來,盯在了啞巴的褲襠中間,持槍的右手也跟著緩緩地抬起來。隻聽呯地一聲脆響,快要凝固的空氣微微振動了一下。所有現場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啞巴的褲襠上,啞巴的雙眼緊閉著。槍響過後的一瞬間,啞巴有如從夢中驚醒,在睜開眼睛的同時,奮力掙脫兩隻被人夾住的胳膊,雙手欲把褲子脫下來,卻被山毛驢喝住了。啞巴隻得一動不動地又背靠在樹杆上,等候對方的驗證。

山毛驢一步一步地走近啞巴,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住。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一個苗漢走到他身邊來。接著他俯身去扯開了啞巴的褲頭,褲子滑落了下來,又一扯,短褲也脫到小腿上,啞巴的內褲已被尿濕了。

山毛驢已經看清了啞巴兩條大腿間的彈痕,彈頭鑽進樹身裏了。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啞巴那撮縮頭縮腦的陽具,輕鬆地對跟來的苗漢說:“好好看吧。”

苗漢很認真地湊過去看了一會,讚歎道:“好槍法,好槍法。”

說著,苗漢用苗語大聲地對樹林裏的什麼人說了幾句,就把原先繳獲的物件一一歸還給山毛驢他們。

他們過了苗寨坳口,就進入了西洋江上遊的低窪穀地。

從高處往前看去,數百裏的山丘森林盡收眼底。山毛驢指著遠處的一條槽狀的地貌說:“那條槽就是西洋江,被山林遮擋了,這裏看不見。”

農寶田在經曆了坳口的事件之後,似乎對山毛驢多了幾分信賴。他一直對山毛驢為何槍法這麼厲害而費解。就忍不住問道:“老弟,以前我隻是傳說你的槍法如何如何了得,今天我算是開眼界了。你怎麼把槍玩得這麼絕呢?”

山毛驢把禮帽摘下來拿在手裏玩弄著,又用手在油亮的大包頭的梳抹了一下,說:“你曉得我打了多少子彈?”他伸出一個巴掌,得意地朝農寶田笑笑:“這個數。”

農寶田瞪大眼睛看他,表示不解。

“整整五籮筐的子彈啊!”

晌午時分,三人來到一個圩鎮。鎮子約有二百來戶人家,正碰上趕圩天,街上擁擠了不少人。市場上的各色人等都在忙著倒騰買賣,賣牲畜的,布匹的,洋油洋火的,甚至大煙槍械,都在進行自由買賣。

農寶田還沒有玩過這麼熱鬧的地方,一切都覺得稀奇、新鮮,免不了要東張西望一番。山毛驢讓啞巴牽著馬,自己邁著方步,大搖大擺地邊走邊眼往女人堆裏瞄。他見農寶田看得有些木納,就打趣地說:“別看啦,老哥,雲南十八怪,你看不完的。好看的還有後頭呐!”

來到馬市,山毛驢對農寶田說:“那匹老公馬留下來也是個累包,不如賣了吧?”

農寶田問山毛驢路還有多遠,他說不遠了,於是就同意賣掉老公馬。也不討價還價,賣得了十塊光洋。後來拿出去買了兩張油布和一隻銅壺,雲南的細煙絲很饞人,農寶田就買了一隻帶銅嘴的水煙筒和幾刀煙絲。

然後又繼續趕路,一路上都有趕圩回去的村民。見有女人,山毛驢就像頭發情的公馬,不停地用當地的山歌向她們調情,相互嬉笑怒罵。他還唆使雀鷹去抓走姑娘的頭巾,然後掛到啞巴的脖子上,啞巴樂得手舞足蹈。

“想不想搓一個?”山毛驢指著走在前麵的三個姑娘,對農寶田說。

他一拍手,雀鷹又箭一般地射出去,不一會,前麵響起了驚叫聲。那鷹仿佛是捉到了一條蛇,雙爪擒著頭巾飄然而至,山毛驢接過來掛到了農寶田的脖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