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下去,想象力很一般的高昌建用了很長的篇幅描述了我曾祖父農寶田的第一次外遇。農寶田和寡婦阿桃在黑暗的水中做愛的細節顯然摹仿了一位不久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拉美作家一部小說裏的一個情節。那個情節敘述的是一個殖民者的小船在河裏出了事,他被水推到下遊,在黑暗中,他漂到了一個正在洗澡的土族婦女的懷裏。土族婦女用乳汁救醒了他,他誤以為她是他的情人,就在水裏做愛……高昌建很露骨地渲染那次做愛的過程。這些下流的描寫的直接受益者當然是書商,他們把《風流峽穀》的印數抬到了二十萬。
我無法懷疑農寶田和阿桃那次風流的真實性,因為農寶田從來不對他的子孫談及這些有傷風化的故事。根據《風流峽穀》提供的材料,農寶田在長達十餘年的趕鴨生涯中,至少在西洋江沿岸交結了九個情人。其中三個是寡婦,四個是有夫之婦,還有兩個姑娘。他采用了和山毛驢相似的手段,從河下帶回女人們喜愛的檳榔,然後不斷地建立和鞏固與她們之間的關係。
使我相信高昌建材料真實程度的原因,主要是他對農寶田那副望遠鏡來曆的描述,因為這部分描述和農寶田以往對我們敘述的基本相似——
在雨季,西洋江的水位比枯水期高漲,這時候就有些小火輪逆流而上,越過中越邊境,進入滇東南。
這些小火輪多是洋鬼子開進來的,他們多是法國人。黃頭發,白皮膚,高鼻梁,藍眼睛以及高大的身材都讓人望而生畏。
這天正午,農寶田他們把鴨子趕上田垌,將兩隻獨木舟泊在江邊。農寶田在沙灘下燃起火,然後砍來三節嫩竹筒,將米和水倒進竹筒裏燒烤。
正在太陽下擦槍的山毛驢忽然支著耳朵站起來,警惕地說:“洋鬼子上來了。”
農寶田也聽到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下遊傳來,便緊張地問:“怎麼辦?”
“不要害怕,他們不敢怎麼樣。”山毛驢迅捷地將雙槍上好膛,提在手裏。“你和啞巴繼續做你們的活,我藏在蘆葦叢裏,萬一有情況我就放倒他們。”
說完他跑上田邊,對啞巴吩咐了一陣,才隱進江邊的蘆葦叢裏。
轟鳴聲越響越大,越響越近,狹窄的河穀傾刻間震蕩起來。農寶田的目光始終向下遊盯著,拐角處,一個高大而醜陋的物體出現了,並且徐徐將身體暴露在他的視野裏。
那是一條小房子般大的木船,在這沒有航道的河流裏航行,它顯得小心翼翼,速度不是太快。笨重的船身在機器低沉的吼叫聲中緩緩上移,船的兩旁掀起了層層波浪。
農寶田把竹筒飯烤熟時,船駛近了,他看到了兩個傳說中的洋人。一個站在船首,手裏提著一件式樣怪異的武器,脖子上掛著一隻有兩個圓筒的東西。另一個縮在船尾機器冒煙的地方,隻露出半截身體,他們在不停地打著手勢。船體有幾個窗孔,但看不清裏邊是不是還有別的人。
站在船頭的家夥長發披肩,赤裸著上身,一片黑茸茸的胸毛爬滿了他厚實的胸脯。
船停靠在離農寶田不遠的淺水裏,船頭那個高大的家夥放下了一隻木梯,笨拙地爬下來,趟進齊大腿根深的江中,然後一步一步地朝農寶田走近來。
此時農寶田幾乎是僵著身體蹲在那裏,火堆熄滅了,隻剩幾縷搖曳的青煙。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對方,額上臉上都沁出了密麻的汗珠。洋人走出水麵,大步地朝農寶田走來,刷刷的腳步聲一陣陣地壓迫著他的心房。
船首又鑽出了一個裝束相似的洋人,他把兩個圓筒套在眼上,不停地朝四周觀望。走近農寶田的那個洋人嘴裏嘰哩呱啦地對他說著話,但他一句話也聽不懂,隻是有些驚惶地地盯住對方,汗也顧不及抹了。
洋人很懊惱地搖搖頭,轉而對擱在一旁燒得焦糊的竹筒產生了興趣,他看了一陣之後,便對農寶田做了一個劈開的手勢。農寶田有些忐忑地瞥了山毛驢藏身的地方一眼,拿起了刀。他真想冷不防砍了眼前這家夥一刀,但他顧忌著船頭上的另外那個家夥,也不知道船裏還藏有多少人,更不知道山毛驢瞄的是那一個。
他終於鎮靜住自己,破開了一個竹筒,露出焦黃的米飯。洋人驚歎著瞪大眼睛,正要俯身看,船上的那家夥忽然朝他喊了一聲,他遲疑了一下,看看農寶田的臉,又看看他手裏的刀,略有警覺地走回船去。
船裏又冒出一個洋人,他隻穿一條褲衩。剛爬上船的家夥也脫掉了衣服。兩人甩手踢腿地做了幾個動作,好像是要下水。
不一會,最後從船裏鑽出來的那個洋人擺了一個架勢,很用力地往上遊的江裏扔了一個東西。隨著轟隆一聲炸響,江水騰空成柱,又嘩嘩撒落。刹那間,略微渾濁的江麵上泛起一片白。農寶田猛眨了幾下眼,才看清是一大片的死魚,密密麻麻地推擠在一起。他第一次看見死這麼多魚,就急忙扯下衣服,噔噔噔就往水裏跑。不料,一直站在船首的那家夥大喝一聲,用槍口對準他,並示意他後退。他隻好愣怔怔地站了一會,就回到原處。
長發洋人和他的同伴在江中邊遊邊撈了一會,就往船上拖回兩大網兜魚。剩餘的魚如木葉般地向下遊漂去。
洋人的船停泊了半個時辰,才又慢吞吞地向上遊行駛。這期間,農寶田一直像個木偶似地坐著,不敢輕舉妄動。恨得在蘆葦叢裏憋著的山毛驢咬牙切齒地躍將起來,朝沒有船影隻有響聲的上遊叭叭地打了兩槍。
“狗日的,多可惜那些魚,都流走了。”農寶田忿忿然。
山毛驢不說什麼就脫得渾身赤條條的,像條魚一樣躍入水中。不一會,他露出了水麵,雙手各抓一條魚,嘴裏也銜著一條,一一往岸上扔後,又潛入水中。
這次遭遇使農寶田和山毛驢對洋鬼子恨之入骨,他們發誓要尋找機會報複一下。
時隔不久,洋船終於從上遊滿載而歸。和農寶田他們相遇時已時近黃昏,洋人走不多遠就停泊過夜,因為河道太窄,急彎也多,沒法在夜間航行。
洋船選擇在一處水麵寬闊、平緩的地方拋錨過夜。農寶田和山毛驢剛吃完晚飯就離開住地,趕往下遊。他們拐了幾個河灣,終於看見了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泊在江中。為了免遭襲擊,洋船沒有燈火,卻有一些說話聲從船上傳出來。
山毛驢他們在的岸上計謀了一陣之後,就決定立即動手。他們把帶來的三隻公鴨捆住雙腳,扔在蘆葦叢裏,然後由農寶田先從上遊鳧水貼近船頭,山毛驢見他已到位,就當當當地連打三槍。
這三槍不僅驚嚇了船上的洋人,也把三隻鴨嚇得又叫又打撲騰。打過槍,山毛驢早已潛進水中向船尾遊去。
船上的洋鬼子們聽到槍聲,以為是遭到了襲擊,急忙朝岸上打了一陣槍。當他們發現沒有被還擊時,才停止射擊。但岸上的撲騰聲和說話聲又促使他們繼續長時間的射擊。
緊貼在船頭上農寶田聽出了至少有五支火器在射擊,其中還有機槍的吼叫聲。
正當洋鬼子們不顧一切地射擊時,山毛驢已經從船尾躍起身,摸上了船的另一邊,借助射擊時發出的亮光,他已經成功地從窗上探進去半個身體,先將一條水律蛇從袋子裏放出來,從窗邊摸到了幾件東西,一一裝進袋子裏,然後爬回船尾下水。
這時候,農寶田已經潛入深水,把錨拔了起來,懸掛到錨鏈上。洋船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向下遊漂去。
鬧了這一次,算是給他們出了一口惡氣。當農寶田和山毛驢每人脖子上掛著望遠鏡提著戰利品興衝衝地回到住地時,啞巴正神情緊張地盼著他們呢。
……
這是農寶田反複講了無數遍的一段故事,也是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人生片斷。在這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幾乎把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給了高昌建。
他敘說得很吃力,不時被一陣陣的咳嗽打斷。高昌建像一個貪婪的魔鬼,一邊不斷為他倒茶,一邊筆記。不知不覺間,農寶田說話變得語無倫次。後來頭一歪,竟睡著了。他的睡態很像斷了氣的人,要不是還有些輕如遊絲的鼻息和從半張開的嘴裏流下來的涎液,高昌建準以為他死了。
從傍晚到深夜,農寶田都一直不吃不喝,也不叫餓。他坐在火塘邊的竹椅上,神情有些恍惚,不時喃喃自語。
高昌建和劉潔邊看電視邊陪老人坐到零點十幾分,就抗拒不住瞌睡先上床了。農宇也哈欠連天,不住地打盹,秀英見他打熬不住,就送他去睡。
火塘邊隻剩下農才旺陪著農寶田,他感覺到了曾祖父行為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心頭不由地掠過一絲不祥之感。在秀英離開火塘邊時,他就提醒她先別睡,快些回來。
我堂叔農才旺是我們家族叔輩中年紀較小的,除了他弟弟農才成,就數他年紀小了。他父親農興朝成家較晚,到他也晚,三十出頭了才有個農宇。
因為農寶田眷戀鄉村,不願到城市生活,而且選擇和他住著養老,農才旺一直感到是一種榮幸,是一種信任。如今看見老人舉止有些反常,他就不禁有些緊張,寸步不離地守候在旁邊。
“阿公,豬腦我你煮好了,趁熱吃吧。”農才旺雙手舉起碗勺,又一次勸道。
農寶田眨巴著那隻渾濁凹陷的右眼,吸著鼻問:“豬腦,是什麼味道?”
農才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頓了一會,才說:“很香的,吃吧。”
“哼,留給你兩個奶奶吃,她們姐妹都來了,到半路了。依達和依月來接我啦!”
“奶奶她們,已經祭過了。”農才旺小心地說。
農寶田的一隻手在眼前揮了一下,又揮一下,說:“才旺,幫我打死這隻臭蒼蠅,煩死了。”
農才旺睜大眼睛搜索了一會,燈光下哪有蒼蠅的影子呢!可農寶田的手還是不停地揮舞,驅趕。
這時,秀英回到火塘邊,看見老人在不斷重複這個毫無意義的動作,不免有些驚愕。她湊近丈夫的耳邊,細語道:“阿公怕是病了。”
才旺放下碗勺,把秀英拉到一邊,吩咐她去把在村裏的親戚叫來。她找了一隻手電,就出去了。
“才旺,我的望遠鏡呢?”農寶田的手繼續摸索著。
才旺趕緊把掛在他身旁的望遠鏡遞到他手裏。他抖索著把望遠鏡舉起來,說:“扶我出去看看。”
才旺大聲地告訴他說天黑了,看不見了。他不相信:“剛才還有太陽,現在就沒有了?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