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旺隻得替他拿著望遠鏡,將他攙扶到到大門口,打開門讓他朝外看。麵對黑夜,他默立良久,才說:“帶我去拉一盤尿。”
農寶田由農才旺撐著在黑暗中站立了十來分鍾,卻沒有拉出什麼來。於是就從他喉嚨裏滾出了一聲罵人的話,盡管聲音含糊,但才旺仍然聽出那意思很下流。
約十多分鍾,秀英回來了。她用力地搓著臉,說:“冷死人了。才成又喝醉了,恐怕起不來。”
農才旺聽了即刻鐵青著臉,顯然他很不願意聽到有關弟弟才成的這類消息。
“別的人呢?”他對其他親戚的姍姍來遲也感到有些不滿。的確,年老多病的農寶田曾經多次發出了病情危急的通報,可每次大家一湊到一起他就又轉危為安了。有幾次還驚動了遠在南寧、北京的家人,大家千裏迢迢地回來,他卻又好起來了。如此多次的告急,大家便不再當成什麼急火的事,一般都不是馬上就趕來,而是磨磨蹭蹭地來,或者幹脆不來。
“三伯也回來了,三父子還吃宵夜呢。盛軍也叫到了,說馬上來。”
三伯即農才立,我父親的親哥。原先在南寧的一個劇團拉二胡,六十年代初期精減機構,被下放了回來。後來娶了個農村妻子,生了盛文和盛章兄弟,如今在鎮文化站做事。
忽然,農寶田嘻嘻地一陣笑,說:“你們不曉得吧,山毛驢是挨女人捏卵泡死的。”
農才旺和秀英無言地相視一眼,秀英有些難為情地避開了。
“媽個賣X的,王文峰這個雜種,想整死我,要把望遠鏡搶走,我不叫才君槍斃他,算他命大。媽賣X的,他老婆不偷隊裏的玉米,不讓我的望遠鏡看見,也不關我卵事。”
農寶田經常對許多往事耿耿於懷,使才旺感到驚奇的是這種時候他仍然記憶相當清晰,連人名也記得清楚。
門被撞出一陣響,隨即歪歪斜斜地走進一個人,才旺定神一看,見是才成,也不招呼一聲。才成徑直坐到火塘邊的一張椅子上,邊打酒嗝邊問:“阿、阿公又病了?我看、看還精神嘛。我走到、到外頭還聽見他、他罵人。”
農寶田瞥了一眼醉醺醺的才成,氣得渾身顫栗,摸索著要找火鉗,沒找到。才旺趕忙過去扶他,轉身對才成說:“你回去吧,阿公不想見你。”
“出去,出去!”農寶田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指著門口,“你這個醉鬼,我要死了也不想見你!”
農才成隻得站起來。“我早就困死了。好,好,老子去睡覺。哥,給手電亮亮路。”
他走了一會,農才立才和盛文、盛章打著手電進來。
“阿公不要緊吧?我黑了才到家,說吃了夜飯就來看阿公的,農宇媽就去叫了。”臨近退休年齡的農才立穿著一件有些髒膩的呢大衣,一進屋就過去用手摸摸農寶田的額頭,又用電筒照看他的眼睛,再把了一下脈。做完這一切,農才立才坐下來說:“脈搏有點快。”
“我們家什麼人不缺,就缺個醫生。”盛章說。
“才成叔不是學過給豬打針嗎。”盛文說。
“哼,現在,他恐怕連公豬母豬都分不出了。”才旺有些來氣。
農才立擺擺手,像個樂隊指揮似的,那兄弟倆就不吱聲了。
農寶田神情木呆,眼睛盯住盛文坐的地方,兩片嘴唇不停地張合著,似是在小聲地和什麼人交談。
“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農才立的雙眼時刻注視著農寶田的臉。
“他和小高談了一個下午,後來睡著了。醒來時大約是晚上九點鍾,什麼也不想吃,說話話頭很亂,不過很清楚,什麼人的名都記下來了。”才旺說。
農才立聽了又用手掌在農寶田臉前晃了一下,試看他的反應。
“我看得見的,我的眼睛厲害得很,不用望遠鏡也行,嘿嘿。”農寶田天真地笑了起來。
正說著,又一陣皮鞋聲響進院裏,農盛軍推門而入,緊跟著躍進一條大狼狗。狗一進門就想四處亂竄,卻被主人手裏的皮繩牽製住了。農盛軍將狗綁在門邊上,嗬斥一聲,狗便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不動了。
“嗬,叔回來了。老祖又生病了?”農盛軍撕開一盒紅塔山香煙,將煙一一遞給大家,隨後視線落在農寶田的臉上。
“這次好像病得和往常不一樣。”農才立說。
盛軍從大衣袋裏掏出個精致的紙盒,遞給農才旺。“這是一支老參,托朋友從東北搞來的,給老祖熬點湯喝吧。最好馬上熬。”
“以前皇帝吃的都是鹿茸人參,也沒見幾個長壽。”盛章是小學教師,凡事都喜歡論理,這時又不冷不熱地說話了。
盛軍天生有一股傲氣,見盛章抬杠,自然放不過,就笑咪咪地盯住盛章的臉,說:“弟,枉費你是個抓粉筆的,你知道皇帝有幾多個老婆麼?皇帝少哪一晚不和女人睡?他們能長壽麼?”
“我是說不要迷信藥物,還是靠抵抗力,身體素質。”
“那你認為這五百塊錢一支參就和蘿卜幹一樣了。?”
“行了,行了,都什麼時候了,還爭這個高低幹什麼!”農才立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
農盛軍是我的堂兄之一,他是我三公農興良的二兒子農才文的大兒子,雖然晚了一輩,卻和農才旺差不多年紀。他是縣內一個小有名氣的老板,是我們家族中的首富。
畢竟是有一把年紀的人,農才立比起在場的其他人顯得更有處事經驗。他一邊吩咐盛章找藥罐來熬參湯,又一邊叫才旺把香爐搬出來,燃上香,準備為農寶田祈禱一番。
農寶田看見有這麼多孫子在身邊守候,忙碌,情緒也穩定了許多。他輕緩地呼吸著,挺有精神地看看這個,瞄瞄那個。
才立恭敬地佇立在祖宗神位跟前,輕聲地說了一些請求祖宗保佑,快拿刀槍來把進入家裏的野鬼邪惡之鬼趕出門去,讓農寶田健康長壽之類的話。說完又回到火塘邊坐下。
“你們煮點東西吃吧。”農寶田說。
“剛放碗,還撐得很。”農盛文說。
盡管有人說飽了,但主人農才旺還是把鍋頭架到了火塘上,抓了一把豬雜吩咐盛文去切。這時,農盛軍卻不聲不響地出門去了。
看見孫子們忙碌,農寶田也跟著來了精神,說想吃豬腦。
才旺就把原先煮熟的豬腦又熱了一遍,然後交給盛章用勺子喂農寶田吃。每當有眾多的家人圍坐在身旁,把關懷的焦點對準自己時,農寶田的心情就會比往常好,進食量也會增大,不一會,他把一個豬腦吃完了。
農盛軍拎了一件啤酒進來。還沒往碗裏倒,盛章就說:“我不喝啤酒,肚子脹了還沒什麼酒味。才旺叔,有土酒吧?”
盛軍聽了便嘲笑道:“真是野豬認不得家飯。”
農才立說:“啤酒是液體麵包,喝慣了就天天想喝。城裏人個個都得肚大腰粗的,精神得很哩。”
“反正我就覺得和馬尿差不多。”盛章說。
最後是隻有盛章一個人喝土酒,其他人的大碗裏都盛滿了啤酒。幾個人邊喝邊吃邊討論是否有必要向在外地的親戚通報一下農寶田的病情,免得有個三長兩短的,將來被他們責怪。
農寶田習慣了兒孫們當麵議論有關他的健康的話題,也不忌諱涉及到他後事處理問題的討論。不過,一說到那些在外地的家人,他又來氣了。
“那些人……不回來算卵。”他的聲音像飄動的遊絲。
“我祖父說過了年要回來的,他現在身體也不太行,血壓老是下不來。不過,我明天可以去接他回來。”盛軍邊說邊觀察農寶田有什麼反應。
“縣裏的回來恐怕沒什麼大問題,遠的我看就算了。”農才立說。
“他、他們不回算……”農寶田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臉盤忽然憋得變了形。
才立和才旺急忙擱下碗筷,奔過去一左一右扶住他。才旺從他衣袋裏摸出那個鐵盒,把一粒自己配製的鎮咳藥放進他的嘴裏。
天要亮時,農寶田的症狀消失了,氣色也好了許多。困了一夜又酒足飯飽的孫子們散走了。農盛軍沒喝多少,還開他那輛本田回縣城去了。
高昌建和劉潔全然不知夜裏發生了什麼事,起來時看見農寶田一個人端坐在火塘邊,火塘上的炭火紅通通的。高昌建說:“農爺爺,您真早啊。”
農寶田想答腔,卻沒有說出什麼,隻是用獨眼瞥了他們一下,晃晃頭,算是回應。秀英挑早水去了,才旺剛上床,農宇還沒有起床,屋裏靜靜的。劉潔見有些悶,就嚷著去河邊去洗漱,高昌建沒有反對。
農寶田雖說一天一夜沒合眼,卻也沒有一點睡意。他一個人獨坐了一會,覺得有些孤寂,就想著要出門去走走。
夜裏喝過參湯,他身體來了些氣力。他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試著站起身子,搖搖頭,甩甩手,見沒什麼異樣,就走出門去。
屋外一片乳白色,看不見天空,也看不到遠處。這麼濃的霧氣,準又是個大晴天。想到天晴,他的心情就開朗起來。好久沒到紅河邊去看看了,那裏有渡口,有他的老屋址,還有依達和依月落水的地方。
他的視野裏是一片白的渾沌,但他還記得路。這些走了幾十年的村道在他心目中像一根根清晰的絲線,不斷導引他前行。
他邁開記憶的腳步在農家寨高低不平曲曲折折的村道上緩慢地移動著。上百戶人家的村子,在清晨裏走動的人很少,也幾乎沒有人認出他來。因為霧氣太濃重了,或許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年近百歲的老人會在這種天氣出門。
他沒有拄拐杖,腳步準確得令他得意起來。還是壯年時,即使是冬天,他也極少穿鞋,這雙結了一層厚趼的扇形的腳從來就是他最值得驕傲地方。
越走近渡口,河水的響聲就越響亮,這種響動親切得令他激動,令他亢奮。他仿佛聽到了一種來自遙遠而又熟悉的呼喚。
太陽光漸漸地把覆蓋在大地上的霧氣撕扯開了。河流、村莊以及山峰緩慢地袒露在早晨鮮亮的光線裏。
家裏人和高昌建他們都以為農寶田是躺在床上休息,沒有人去驚動他。此時,他正吃力地行走在一處殘垣斷壁中間。這裏是他遺棄多年的老屋址。自從依月和依達被河水卷走以後,這裏就成了凶煞之地。他住不下了,也沒有人再敢來住。
他佝僂著身子佇立在牆圈當中,極力回憶和辨別哪裏曾經是門,哪裏曾經安過床鋪,哪裏是火塘,是灶。他依稀聽到隱隱約約的孩子的哭聲,他的依月和依達,還有他的一群孩子,把哭聲都留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