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老屋址前麵不遠處就是紅河,長大水的時候,洪水就漲到屋前的坎子腳了。那種情景,紅河流動的聲音,低沉得屋裏的水缸都鳴叫起來。依月在世時,每次要長大水,胸口就會悶脹得她直叫痛。

屋旁是個老園,種有幾棵棕櫚。幾十年了,棕櫚高得讓人爬不上去,幹枯的葉子上麵是翠綠的葉,像一把把雞毛撣子。農寶田仰臉朝上看時,一股淚水湧出了眼窩。他覺得,這些棕櫚就是幾支長燃不息的香火,它們為依月和依達而存在,燃燒。

她們的衣冠墓就在棕櫚樹下。

她們被洪水卷走以後不久,他就帶領孩子們壘起了兩座墳塚,把她們各自心愛的用品入殮,埋在土下。

現在,農寶田來到她們的中間,左看看,右看看。低矮的墳頭長了些枯草,他忍不住俯上身,欲拔去那些草,但他扯不動。他轉而一根一根地撫摸著,就像是撫摸她們的秀發。

在笨拙而溫柔的愛撫中,他睡著了。

第一個發現農寶田不在屋裏的是我三公農興良,這時候已是下午的四點多鍾。

七十八歲的農興良被農盛軍用小汽車接回寨來,就直接去看望他的父親農寶田。他進了才旺的家門後,就徑直進入農寶田的睡屋。可是床上並沒見著農寶田,蚊帳下隻有一堆淩亂的被褥。

農興良大聲地把農才旺叫進來,責問他:“我爹去哪裏了?”

農才旺便有些張皇失措,說:“我還以為在屋裏睡哩。是不是盛文他們接去了,我去看看。”

農興良有些悻悻地到火塘邊坐下,對農盛軍和秀英說:“你們也去找找,不會走得太遠的。老人身體不舒服,還給他東走西走什麼呀!”

高昌建和劉潔聽說來人是農才君的生父,盛國的祖父,就送了一隻磁杯給他。

農興良說:“這種杯我有幾個了,天津產的,哈爾濱的。前一陣子人家送禮都興送這個。吹得很神,我用了也不怎麼樣。”

高昌建臉上便有些尷尬,說:“現在的產品廣告都有點言過其實。”

農興良還是接過磁杯,說留給才旺他們用。隨後又問了一通盛國和他家裏的情況。他沒讀過什麼書,卻生了一文一武兩個兒子。才君的弟弟才文讀過大學,當了二十多年老師,有一年選上了副縣長,現在是縣人大主任。前些年到北方出差,還帶農興良坐了一次飛機,到北京農才君處住了一些時日。

約摸半個小時過去,幾個人都惶惶然跑回來報告說找不到農寶田,農興良的臉色倏地變得嚴峻起來。

聽說農興良回來,又聽說老祖不見人了,許多親戚鄰居都聚攏來了。大家又在床底櫃角地翻找一遍,在房前屋後又搜索一番,但哪裏有農寶田的影子!

高昌建和農興良沒有參加找人的隊伍,他們坐在火塘邊,一邊傾聽各方麵的消息,一邊猜測。

高昌建說:“今天天氣特別好,他是不是到外邊看風景去了?”

“看景沒有必要到山野上去看,在家門口就能看見大橋和河邊的。”農興良說。

“會不會是去了河邊?”

農興良搖搖頭。“去河邊有一裏路,又穿過村子,不會沒人看見。”

高昌建沉思一會,突然啊地叫出了一聲,說:“老人家很有可能是去這三個地方,一處是你們家的老屋址,一處是當年他看見兩位老奶奶落水的地方,另一處是土匪被大軍逼著跳下紅河的地方,就是在一塊懸崖的對麵。”

“試試看吧。大家到河邊去,都睜大眼睛仔細找。”農興良說著無力地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屋裏空蕩蕩的,靜悄悄的,連他自己的心跳也聽到了。

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我曾祖父農寶田正趴在我的兩個曾祖母的衣冠墓中間酣夢。夢境中,他赤身露體地躺在紅河的水麵上,兩側分別是一絲不掛的依月和依達,他的雙手同時把握著她們酥柔而碩大的乳房。他已經分不清誰是依月、誰是依達了。他們三人一起漂浮在水麵上,一忽兒平緩,一忽兒狂濤洶湧,但他始終緊緊地攥住她們……轉而他又夢見自己累壞了,睡著在一棵不知名的小樹下。不知不覺間,他被無數的螞蟻搬來黃土,一點點地堆積在他的旁邊,慢慢地將他掩埋……天空烏雲翻滾,雷聲隆隆,天下雨了,蟻們成群結隊地走了,這時泥土已埋到了他的半身,埋了他的望遠鏡……

是農才立帶領盛軍、盛文幾個找到了農寶田。才立把他抱在懷裏,擦去他嘴邊流淌的唾液,搓揉著他灰涼的臉頰,又捏陷他的人中穴。他終於睜開了那隻混濁的眼,有氣無力地說:“天打雷了,快回家吧。”

幾個人輪流著把農寶田背上斜坡,往家趕去。他則不停地用微弱的聲音催促說:“打雷了,快點!”

在縣裏做官的農才文也回來了,他像個戰場指揮官,敞開衣襟,雙手叉腰,不停地在院子裏走動。

見大家背著老人回來,他急忙奔過去,問道:“沒有事吧?”

有人說沒事。

“在哪裏找到的?”

有人說是在老屋址。

農興良聽到嘈雜聲,也走到門口,默然地看著眾人簇擁著他的老父親走過院子,走過他跟前,最後在火塘邊被放下來。他趕忙叫人把睡屋裏的棉被拿出來,鋪墊在太師椅子上,讓農寶田坐上去。火塘裏的炭火也被加旺了。

“爹,我是阿良啊,你認得我麼?”

農興良湊近農寶田大聲地呼喚,但農寶田似乎沒有聽到他說的是什麼,茫然地掃視著他的滿堂子孫。

“打雷了。”農寶田認真地說。

“阿公聽不見了。”農才文判斷道。

“可能是耳鳴。”農才立站在另一旁說,“好像眼力也不行了。”

“要不要送醫院看看?”高昌建操著京腔說,把一屋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農才文覺得奇怪,就問:“這個人是誰?”

農才立如此這般地介紹了一番,才文才和高昌建握手道:“歡迎你來我們農家作客。農村條件很差,不像城裏。”又說:“我阿公老了,看來心力已經衰竭,恐怕去了醫院也未必能治好。”

“那怎麼辦?”高昌建問。

“等他休息一下,再征求他的意見看看。他願意去,才去得成。不願意去,就算了。”在場的似乎是農才文說了算,大家都聽他的。也許大家都習慣了。

農寶田經過這番折騰,神情比原先憔悴多了。目光變得呆滯、木訥,嘴巴微張開著,嘴角的涎水不斷下滴,雙手不時毫無目的地晃動。

不知什麼時候,農才成又擠到火塘邊,大聲地說:“嗯,活這麼老幹卵,是我啊,六十歲不死就吃老鼠藥了!”

農興良聽了,眼睛噴出了憤怒之火,吼道:“你這個廢物,嘴巴說的沒有哪句人話,滾開!”

農寶田似乎也看見了農才成,便用顫抖的手指過來。表示不願意看見他,叫他快走。農才成自討沒趣,雙手抱著胸,躬著身子走了。

農才文不愧是個領導幹部,他即刻把家裏的幾個主要成員叫到院子裏,討論分析農寶田的病情和處理方案。

大家都認為農寶田已經病入膏肓,不能救治了,眼下需要考慮的是老人的後事。當然,為了延緩老人的生命,或者減少他的痛苦,應當去把縣醫院最好的醫生請來看看。因為以往老人曾多次強烈反對到醫院去治療,他十分害怕死在家以外的地方,成不了家鬼,因而隻能把醫生請來。

經過大約二十分鍾的商議,大家比較認同這樣一個方案,就是以農才文的名義向外打電話,告訴他們實情。回不回來,由他們各自斟酌。大家比較擔心的是遠在台灣的我七公農興發,從海峽對岸回鄉的手續繁雜,怕一下子回不來。

農曆二十九日的夜晚,是我們農家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我曾祖父農寶田的病情牽動著除我以外的每個家庭成員的神經。

這天晚上我正與新婚的妻子在她湖南的家鄉湘潭市的一個舞廳裏相擁而舞。

進入夜晚,農寶田就連續說了一些叫人摸不清頭緒的話,而且音調極其奇特,有點像遠在幾十年前的某位偉人的講話錄音。

農寶田說:“那一馱光洋可能生鏽了。”

農寶田又說:“肚子大了要計劃生育。”

“山毛驢的仔在那邊當了團長啦。”

“苗X三把火,嘿嘿……”

“望遠鏡不能落到農宇手裏。”

……

火塘邊上已經臨時搭了一個床,農寶田被才旺和盛文輪換著抱在懷中,左右坐著才立和才文,農興良坐在火塘的另一邊,平靜地觀察著他的父親。

農才立多次試圖從農寶田簡短的話語中套出一些詳細的情況,但都被農寶田岔開去了,於是大家都有說不出的惋惜。大家都相信他說的決不是胡言亂語。

“天不打雷了,太陽要出來了。”農寶田繼續說道。

“老七回來沒有?”

農才文回答說快回來了。

“要給老七娶個女人,生幾個娃仔。”

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盯住了農興良,似乎是把任務交給了他。農興良急忙說:“爹,你放心吧。”

很顯然,在這一時刻農寶田已經恢複了一部分視力和聽力。聰穎的農才立即刻用電筒照看了一下農寶田那隻睜圓了的右眼,然後不聲響地走過來扯了農興良一下,他們來到門外。

“伯,阿公快不行了。有什麼話快去問他吧。”

農興良難過地低頭沉思片刻,說:“你們問吧,我有點不舒服。”

農才立又回到床邊,農寶田忽然問道:“我真的要死了麼?”

“阿公,你還好著呐。”農才文說。

“我早該死了。”農寶田平靜地說。“我死了,不要埋了,放下紅河。”

“我累了,困了,想睡覺了。”農寶田最後說。

說著,農寶田的眼皮耷了下來,粘到一起。農才立急忙解開他的衣襟,將手探進他的左胸,隻感覺到那隻跳了九十九年的心髒急速地鼓跳了一陣,便倏然停息了。

靜默中,不知是誰率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