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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B篇魔公.教師.縣長顧問

我三公農興良,78歲,退休教師,生有

才君、才文、才武和一個女兒。少年時念過

私塾,通四書五經,練了—手好毛筆字。年

輕時救活—名外鄉鬼師,並成為其傳人。一

生陰錯陽差,既當教師教書育人,又暗地為

人覓龍驅鬼。曾無意間窺探同事隱私,引來

無盡煩惱與尷尬。晚年居住縣城,一不留神

竟成縣長探礦顧問。偶爾也會看看風水,開

間小店,卻不賺錢。

在從前,尤其在我們的老家桂西北紅河邊上,魔公曾經是—種很吃香的行當,也是一種榮譽。魔公是有別稱的,有的地方叫鬼師,有的地方則叫巫公。其實幹的都是一種行當。

我們農家能夠稱得上魔公的,當推我三公農興良。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某年某月某日,一個瘦骨嶙峋的外鄉人路過農家寨紅河對岸的山道,煙癮發作,蜷縮在路邊不醒人事。當我曾祖父農寶田和他的三兒子農興良遇上時,外鄉人已口吐白沫,生命垂危。諳熟此道的曾祖父即刻從馬馱上取出一粒黃豆般大小的煙土,叫農興良撬開病人的嘴,塞了進去。半個時辰後,外鄉人終於起死回生,對農寶田父子倆千恩萬謝,長跪不起。農寶田深受感動,就把他扶下渡船,接到家中留宿。

甫進家門,農寶田就吆喝農興良點上一對煙燈,和客人躺在榻上邊抽大煙邊聊事,那時候有好幾年時間農寶田曾經是個大煙癮,家裏自己種植的幾畝罌粟產出的煙土賣不成價,扔了又有些可惜,於是他幹脆學起了抽大煙。

閑聊中,農寶田終於知道客人是個令人崇敬的魔公,還精通地理八卦,隨身背的那隻麻布袋裏裝的都是做鬼事的通書,還有羅盤和一隻銅製的八卦盤。

出於對魔公的崇敬我曾祖父決意收留這個外鄉人。外鄉人滿腹經綸,通諳鬼事,卻又孑然一身,流浪在外,樣子十分可憐。他才四十五六的年紀看上去像個瘦老頭,包骨的皮肉白青透亮。

讀過私塾的農興良對流浪鬼師的書袋發生了極濃的興趣,他渴望看到一些四書五經之外的東西,於是一沾上那堆發黃的線裝書後就著了迷。加上流浪鬼師的殷勤指點,勤奮好學的青年農興良終於學有所用,開始了他業餘鬼師的生涯。

為了報答知遇之恩,外鄉人一邊悉心輔導農興良,一邊為我們農家重新選擇風水寶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曾祖父和農興良帶領外鄉人跋山涉水,重新勘察和校正一座座墳墓。不符合書上要求的凶煞之地上的墳墓被移遷重新安葬,對向不合的就地調整。這一係列繁雜的工作大約進行半年之久,體質虛弱的外鄉人終於在大功告成之時病倒了。

在外鄉人發病之初,農寶田就預料到鬼師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因為真正的鬼師或者地理先生在辦完他一生中最宏大的一攤事之後壽元就枯竭了。因此,在外鄉人發病之後,我曾祖父就加倍地悉心照料他,甚至傾盡所有滿足他的欲求。

外鄉人的病狀十分古怪,農寶田和農興良請遍了百裏內外的名醫,都說不準得的是什麼病,因而無法對症下藥。眼看他的病情日益加重,父子倆痛惜萬分。病入膏盲之際,外鄉人說想吃一頓狗肉。父子倆聽了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他們都知道,鬼師終身忌諱狗肉,吃了狗肉就等於叛逆,褻瀆了自己的神靈。

然而,對於—個臨終的人的任何要求都是不好拒絕的,何況隻是頓狗肉呢。已經成為鬼師徒弟的農興良早已戒了狗肉,連狗都不想見了,就差遣他的幾個弟弟把狗殺了,選上幾塊好肉配以香料燉爛,然後送到外鄉人的病榻前。令大家驚異的是,外鄉人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狗肉,還喝了上斤土酒。

飽餐一頓之後,外鄉人望著立在一旁看呆了的農興良說:“徒弟,狗肉是天下的第一美味,別人能吃,鬼師卻不能吃,你知道其中的道理嗎?”

農興良搖頭表示不知道。

外鄉人又說:“吃了狗肉做鬼事就不靈驗了。”他又把農寶田叫到跟前,說:“你們父子倆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當湧泉相報。現在我已經報答了,我把周圍最好的龍脈寶地卻找給了你們,你就等著享受榮華富貴吧。”

農寶田聽了,感激得兩行熱淚忍不住從眼窩裏滾落出來。

外鄉人又把農興良叫去,—雙枯槁的手攥住他的手說:“興良,你的命相好,肚裏有墨水,要好好幹啊!”

農興良骨碌一聲在床前,無聲地叩首應承。

“都說地理無地埋,木匠無棺材。我死了以後就不要入土了,把我扔下紅河吧!”外鄉人神情黯然地說。

—句話卻把硬漢農興良說得眼淚盈眶。

外鄉人蹬腿歸西的那天,寨前紅河邊的大榕樹上聚集了幾十隻烏鴉,從早晨聒叫到晚上,久久不肯散去。外鄉人他沒有留下名字,農興良是惟一給他披麻戴孝的人。我曾祖父按照農家祖宗的規格,鬧了三天道場為他厚葬。

外鄉人為我們農家尋到了龍脈寶地之後就死了,這一消息迅速傳遍了紅河上下。人們都確信外鄉人是個大魔公、大地理先生,都深信農家從此就會改天換地,大貴大福。人們還知道外鄉人給農興良留下了—整袋的線裝書和羅盤,於是,同時有遠近的幾個魔公班子競相前來邀請他跟幫入夥。

紅河兩岸的山村,常年忙碌著若幹靠做鬼事謀生的隊伍。他們像陽光和空氣一樣,伴隨著人們的生老病死。山裏人從出生到婚娶直至死去,整個一生都把握在無所不能的魔公手裏。因此年輕而頗有才華的農興良選擇了這種職業,在當時來說應該說是很明智的。

外鄉人逝世不久,年輕的魔公農興良在曾祖父的督導之下,單獨做了一次法事。

這次法事要解決的主題是讓神靈幫助我曾祖父把大煙癮戒掉。通常的情況下,癮上鴉片的人是很難戒掉的。農寶田在數年前染上煙癮之後,把他的馬幫全都賣掉了,自此家境每況愈下。膝下的孩子們陸續長大成人,家庭負擔日益沉重。加上外鄉人去世前後的花銷,幾乎是一貧如洗了。於是他鐵下心要把煙癮戒掉。

法事在冬季紅河邊的河岸上舉行。神台上點燃香火,擺好三牲,身穿道袍的農興良命令他父親麵朝紅河跑下,他一會兒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揮舞寶劍。念詞時有如歌師,聲音清晰洪亮。舞劍時劍鋒生花,步伐紮實。一時間,引來眾多村人觀看,看客們都嘖嘖稱讚農興良是得了真傳。法事最後的儀式是魔公農興良發布命令,讓農寶田自己把一坨孩子頭般大的煙土和煙槍、煙燈扔下了紅河。人們看得真切,水花濺處,一條紅尾大鯉魚躍出水麵,擊出一朵水花,瞬間即逝。

法事熱鬧收場之後,農寶田飽食了一頓魚肉,隨後叫兒子們用布條捆綁住手腳,然後仰八叉躺在床上,蓋上一床被子,說三天內不準任何人來打擾他。

如此這般之後,農寶田果然戒了抽大煙的習慣,被村人稱為一件奇事。

幾十年後,我曾祖父農寶田在回憶當年戒煙的情景時說:“我一心想把興良培養成我們農家自己的魔公,怕別人不信他,我就給自己施了苦肉計,結果煙真的戒了,他也出了名。”

農寶田認為,從武靠膽大藝高,玩文的就要玩出個名堂。

我曾祖父關於文人的初級概念自然涵蓋了像農興良這樣的魔公。那時候,他時常在人前驕傲地說:“文能治國,武能安邦。我家老三那幾年書沒白讀啊!”

真正使農興良大出風頭的是在一次隆重的道場上。鄰村黃家的大老爺八十壽終,財大氣粗的黃家準備大搞喪事,挑來選去最後選中農興良他們的魔公班子擔作主祭,其他班子隻有在旁邊敲鑼打鼓助興的份。

黃家決定把喪事當喜事辦,大鬧五天道場。接到請貼後,五位魔公迅速集結,換上道袍,敲鑼打鼓撞鈸上路。魔公們的道袍是講究等級的,就像古代的官人什麼官階可以穿什麼衣服一樣。在五人當中,就農興良最小,資曆也最淺,因而被安排擊鈸。鈸是一種形似雨帽的銅器,由兩麵組成,一手把一隻,撞擊時隨意調節角度和力量大小,發出多種環繞的金屬聲。五個魔公職責分明,他們的分工依次是:“老大主唱祭詞,兼撰寫悼文,選擇吉日良辰;老二替補,協助主師工作;老三打鼓,兼製作高幡,靈庭;老四負責敲鑼或擊打木魚,同時協助老三工作;老五的地位最低,就是農興良的這個角色,還要抄抄寫寫,相當於秘書打雜的角色。

黃家宅院寬闊,幾丈長的白幡被兩根竹杆高高撐起,特大的黑漆棺木兩旁擺滿三牲供品,華麗堂皇的靈屋立在棺頭,上百名披麻戴孝的子孫們跪成一片,另外幾個魔公班吹著嗩呐擊打鑼鼓在四周遙相呼應……農興良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場麵,不禁有些怯陣。

主師是個快六十歲的禿頭老者,雖說上了年紀,但仍聲若洪鍾,氣沉如僧。他的歌聲唱起,四周的嘈雜聲就嘎然肅靜,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他。農興良看見師傅的記性也很好,從《二十四孝》到《三綱五常》,一字不漏。開場儀式鬧了兩個時辰,主師神色依然如故,聲聲字正腔圓。

在主師高唱的時候,其他四位徒弟都手持家夥站立兩旁,在每一段落結束時,他們都要拖腔拖調地助唱一聲:“——呀——呐——啊……”這一唱,使得整個場麵增添了悲壯哀傷的氣氛。

開場儀式之後,每有一撥新的祭主到來,照例都要再唱一輪喪歌,但時間都不會太長,一般由替補主師主唱。隨著祭主的的稀疏,魔公們休息的機會也越來越多,大家都在養精蓄銳,準備演好最後的壓軸戲。最後一天是道場的高潮,也是最能檢驗魔公功力的時刻。這一天,幾個魔公將輪番表演自己的絕活,施展自己的法力。農興良做夢也不會想到,就在第五天,在他一覺醒來之後,事情會發生那麼大的變故。

那天天還沒亮,他就被告知主師夜裏受了點傷。他過去看望時,主師的耳朵已經腫得發亮,據說是被老鼠咬的。主師正在接受二把手的治療,但他眉頭緊鎖,說頭部有點疼。天亮時分,主師不得不正式宣布自己不能擔任最後一天的主持。

這一消息對於主師首選替補的老二來說簡直像是晴天霹靂,因為長久以來他從未在道場的最後一天能夠頂替主師主持,因而極少進行這方麵的演練。目前不僅是生疏的問題,而是連唱詞都不能背誦了。當下老二的額角就凝滿了汗珠,他怯怯地看看師傅,又望望三個徒弟,窘得說不出話來。

主師沒有看見他的窘迫,呻吟一聲,宣布道:“今天的法事就由老二來主持吧。該死的老鼠啊害死我嘍!”

“師傅,我……我怕……怕做不了。”老二結結巴巴地說。

主師倒抽了一口涼氣,有些氣急敗壞地嗬斥道:“真是沒用!你是二把手,你上不了誰來上呢?”說著他犀利的目光掃了一下老三老四和農興良。另外二位也急忙垂下頭不敢聲張。

“看來,我的—世英名要毀掉了。我們魔師班要讓人家看笑話了!”主師的話語平靜中透著悲涼。

“我……我主要是平時沒敢練這套功力。”老二囁嚅地解釋道。“有師傅撐著,誰想到會這樣。”

老二沒練,老三,老四,老五就更不必說了。主師無奈地苦笑道:“看來我今天是得拚這條老命了!”剛說完,又手捂住半邊頭呲牙咧嘴地躺到床上。

離開場還有半個時辰,主師的傷痛絲毫沒有減輕,反而呻吟得更厲害了。農興良看著幾個師傅火急火燎的樣子,終於壯著膽子說:“能不能給我試一次?”

他這一說,把大夥都驚嚇住了,都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主師也停止了呻吟,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行嗎?”

農興良說:“我跟那個外鄉人學過佛法,後來又背得了超度詞和送別歌。”

主師沉默良久,然後歎氣道:“興良,今天就看你了。”

當二十八歲的農興良身穿主師道袍出現在道場上,高唱起超度詞時,所有的喧囂都停止了,幾百人的道場頓時寧靜了下來。

身高五尺五寸的農興良剃光了頭,頭頂上頂著一隻白瓷碗,碗上有油和燃著的棉芯。他邊唱邊在棺材邊走著戲步,有方步,碎步,梅花步,步伐輕盈而平穩,炯炯有神的大眼目不斜視。人們被他新穎多變的走步和嘹亮的歌喉鎮住了。以往他們看到的老魔公幾乎是站著不動地唱,有的甚至還手捧唱本。而家興良的出現,多少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最後的儀式是由主持魔公點燃所有的紙祭品,包括迎風招展的龍幡、靈屋和紙紮的三牲六畜,還有大堆的紙錢。隻見農興良雙目微閉,口中輕念咒語,接著取下頭頂上的油燈,將一口油含進嘴裏,運足氣,又用一隻手托著燈碗置在前方,方步走近長幡前,站穩馬步。隻見卟的一聲響,一團白霧從他口中呼嘯而出,到了碗處倏變成了一團火,直撲龍幡。那條長長的紙龍即刻燃起。而當有人回頭看他時,他那手中的油燈依然有豆點的黃色火焰跳躍著。不知是誰先鼓了掌,不一會便掌聲如潮。

農興良依次點燃了所有的紙品,然後高聲發令:“抬棺!”

自從那次被老鼠咬傷了耳朵之後,那個年老的主師便主動退到了替補的位置,而原來的那位老二則頂替到第五的位子。那回法事的成功,使農興良的名聲大振,紅河上下為之傾倒,方圓百裏的大小鬼事都紛紛登門請求他們去做,忙得他整日地跑上跑下。或許,許多人都想知道魔公農興良和他的同行們當時的酬勞。幾十年後農興良追述說,收入實在不好算,多的的一次二三塊銀元,少的幾筒米,一隻雞一條鴨,算個心意。碰到大戶,那些地主老財講門麵,給的就豐厚一些,窮人就意思一下,幹這個不好講價。反正當魔公的不會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