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多生存空間一樣,魔公們的競爭也是十分激烈的。後起之秀農興良如日中天紅得發紫的時候,鄰近的魔公們連自己的地盤也守不住了,事主們都寧可舍近求遠把他請去。這種競爭在沒有章法的行當裏欲想妥善解決是不現實的,糾紛和衝突不可避。
從那以後,成了眾矢之的農興良就不可避免地不時受到來自或明或暗處的襲擾。比如當他和他的魔公班子被請去做道場為死者超度時,他的對手們就在深夜悄悄把數隻餓貓放入停放靈柩的地方,然後在棺材旁撒些魚肉。當貓跳起跨越棺材時,棺材就會莫名其妙地彈離地麵。有時候農興良被請去移墳另葬,他剛走近墳頭,卻有人先行在墳上撒了一灘狗血。
這種令人難堪的挑釁越來越表麵化,農興良的對手們後來幹脆在路上襲擊他。有一次,當他們的隊伍行進在河邊的小道時,猛然聽到一聲轟響,河岸木棉樹上一團穀籮般大的的馬蜂窩被槍彈擊中,無數的馬蜂窩傾巢而出,撲向小道上的行人。刹那間,被馬蜂追螫的人無處躲藏,亂成一團。有的沒命地跑,有的跳入紅河中,有的痛得原地打滾,喊天叫地。
這場襲擊之後,我曾祖父農寶田決定成立一個小型衛隊來保護農興良的魔公班子,領頭的就是我祖父農興邦。
農興邦身材不高,人卻精靈,槍法不錯,尤其眼力超群。楊梅果熟的季節,他能看見一兩裏外的山上哪棵樹果最多,哪棵果少。農興邦總共隻有三個兵,他自己挎一把德國二十響,另外三個裝備兩支漢陽步槍和一杆英國洋炮(火銃)。這樣的裝備雖然不足以和地主武裝和職業土匪們對抗,但這兩種武裝一般不敢用槍口對準魔公們,也不屑使用武力來打擊魔公。
衛隊保駕後的第一仗仍然在紅河邊上。那天,農興良一幫人行到紅河岸邊的一麵斜坡上,忽然傳來一陣隆隆的滾石聲。他們剛發覺有危險,幾塊大石頭已經從高處滾落下來。
農興邦手疾眼快,他估摸二十響打不到坡上的歹徒,就一把奪過手下的漢陽步槍,隻聽一聲脆響,一個黑色的物體便歪歪斜斜地跟著石塊滾落了下來。山上的歹徒見下邊的人槍法了得,都撇下同伴跑了。從此,再沒人敢在半道上搗他們的鬼。
然而,農興良的對手們並不是那種一打就跑,死了人就善罷甘休的軟蛋。後來他們幾夥人竟沆瀣一氣,聯合到一起,密謀著采取更大的行動。
雲貴高原腹地的人們都迷信並恐懼一種叫五海的東西,平頭百姓都談五海而色變,恐怖程度不亞於瘟疫。確切地說,五海是一種法術,而這種邪毒的法術的專有者是居住在深山老林裏的一種瑤民。在施行五海之前,法師必須得到五海施放對象的一件隨身物品,最好是衣物之類。然後來到攻擊對象居住河邊的上遊,用銅盆舀來河水,燃上香,再進行長時間的詛咒,最後用匕首在盛水的銅盆中畫符,當水中泛出血色後,那件衣物便被包住石塊扔入河中。如果施放對象喝上或者沾上這條河流的水,他就中了五海了。
據說被五海擊中者的景況各異,但結局都很慘,多數人都在劫難逃,有的人會得各種各樣的怪病死去,有的即使活著也是個廢人,等於行屍走肉。我至今無法知曉也不能解釋五海的奧秘,據說在搞土改和鬧文革的時候,有的工作隊和造反派冒犯了深山裏瑤民,被瑤民暗地裏施放五海,結果並沒有人死,隻是個別人因水土不服鬧了點拉稀喉腫眼痛的小毛病。後來瑤民們自己解釋說是幹部都用牙膏刷牙,用肥皂洗澡,消了毒,五海不靈了。這是後話。
農興良的敵對勢力湊足了數十兩銀子,請來了大山中的瑤王。瑤王是施放五海的高手,他本無意介入別人之間的紛爭,給人當槍使,但女兒要出嫁了,女兒的嫁妝正好缺少一些銀子,為了這點銀子瑤王就來了。
瑤王並不知道攥在他手上的衣服是誰的,他覺得有這麼多人憎恨的人總不會是什麼好人。但是生性狡詐的瑤王並沒有完全按照那些魔公的願望置農興良於死地。
不管瑤王的五海靈驗與否,時隔不久,我三公農興良就染上了一場他一生中最大的疾病。這場幾乎致命的疾病使他臥床達半年之久。
—天早晨,天還沒透亮,農興良就感到腹部有些隱隱作痛,接著肛門處有一種時隱時現的緊迫感。他最初的判斷是鬧了肚子,他急忙服用了一小粒煙土,然後到茅廁裏拉了一次。從茅廁回來後,他告訴家人說他感到很累,就像被抽了筋—樣累,他還在自己的糞便中發現有血色。這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一場摧殘他性命的紅痢已經開始。
農興良患的紅痢使我們農家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在曾祖父的指揮下,全家人輪番出動,為他請醫找藥,魔公們整天香火不斷,給他請神驅鬼。然而,盡管陰陽並舉,耗費了不少錢財,農興良的病情並不見好。殷紅的血漿似乎失去了控製,每天都從他的屁股眼裏汩汩而出。
半個月後,瘦得皮包骨的農興良隻得氣息奄奄地蜷縮在竹席上,他的腸胃已經沒有什麼可拉的了,有約半尺的直腸拖在體外,臭不可聞。家人對他的醫治也慚慚失去了信心,已經暗地裏為他準備棺材了。
農興良的紅痢持續發了一個多月,在這段漫長的日子裏,我們農家再次傾盡所有,為了挽救這個非凡的生命,做了一切所能做到的一切。就在曾祖父決定放棄對他的醫治的那幾天,死神把他從懸崖上送回來了。他開始想進食,然後身體可以蠕動,偶爾能睜一下眼睛,進行粗重的呼吸。幾天後,流出體外的腸子也在緩慢地收縮回去,半人半鬼的農興良可以說話了。
這場大病之後,農興良頭上的毛發全脫光了,並從此沒有再長起來,三十來歲的漢子頂著一顆禿頭,一直扛到現在。
真是禍不單行,就在農興良大病初愈的第二年,我七公農興發就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一去不回。包括我曾祖父農寶田在內的許多父老鄉親,都期望重病之後的農興良能夠再度複出,擔綱紅河兩岸的鬼事。但他覺得雖然山河依舊,然江湖險惡,不能再拿性命開玩笑了。自家需要的時候,可以小做,卻不敢再到江湖上大出風頭、四處招搖了。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人民解放軍二度進軍我家鄉桂西北,剿滅了頑匪之後,接著又進行了土地改革。此後的一個時期裏,桂西北農村盛行的鬼事實際上已被取締。以前的魔公們被政府召集到一起進行思想教育,告誡他們不要再進行封建迷信活動。
從區政府受教育回來的那天晚上,我三公農興良和我曾祖父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他們在是否將外鄉人留下來的鬼事通書交給政府處理這件事上無法取得一致的意見。農興良說這次他算是丟盡了麵子,是心洗心革麵、洗手不幹的時候了。而曾祖父則認為這些東西來之不易,外鄉人奠定的基礎正在發生效益,他參加了農民協會,還當了村幹部;四兒子農興邦參加了民兵組織;被抓壯丁去的農興發也變成了光榮的誌願軍戰士……這一切都表明農家的狀況正在好轉、正在發跡。農寶田認為政府並不強迫交出那些線裝書,隻是不讓再進行迷信活動。因而不論從感情上講或是從紀念意義上講,這些物品都應該留住。
這天晚上的爭論最終沒有結果。
其實農興良另外的心思是這些東西給自己出夠了風頭,也吃盡了苦頭,留下來再也沒有什麼用場,倒不如盡早交給政府,一來帶個好頭,二來也從此一身鬆。他想不到會在父親那裏遇到那麼大的阻力,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曾祖父在和三公爭吵後的第二天大早,他早早就上了山,來到外鄉人的墳地。令他吃吃驚的是他兒子農興良已比他先到。此時農興良正跪在他師傅的墳前,嘴上不停地說著什麼。見父親來到,他就站了起來,父子倆相對無語。
九泉之下的外鄉人自然不會想到,在他死去的幾年後世道竟然變了,他留下的工具竟讓農家父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這天夜裏,外鄉人同時進入了我曾祖父和農興良的夢境。第二天早上,父子倆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父親告訴農興良說:“夜裏我見著他了,他說可以把書交出去,叫我別攔你。我想想,就想通了,你先給我找塊墳地留著,以後恐怕不興這個了。”
農興良愣怔了一陣子,思想一時轉不過彎來,他說:”師傅跟我不是這麼說的,他說別交出去,交出去了會帶來麻煩的。我……想過了,不交就不交,以後再說。”
父子倆各自的急轉彎令對方感到迷惑不解,但這次他們不爭論了。他們都已平靜下來,再次認真地商討。後來他們取得一致的意見卻有點出人意料。第二天,農興良背著他久違了的書袋子走進了區政府。一身軍裝的區長當即叫人把農興良交來的東西全燒掉了。
年輕有為的一代魔公農興良在區長三番幾次的表揚中洗心革麵,又變成了普通人。從區裏回來的那天,農興良一頭沉到枕上,蒙頭大睡一天,不吃不喝。家裏人知道他的脾性,沒有去驚動他。半夜時分,他才爬起來,說想喝酒。害得家人又為他忙了一場。
曆史的變革出人意料,剿匪,減租退押,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各種運動走馬燈似地都過了場。以往作威作福挺著胸脯走路、說話大嗓子的人風光不再,該死的槍崩死了,該低頭走路的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哼著時髦調子走路的都是過去的窮人們。風風雨雨的幾年中,農興良一直在家休身養性,閉門不出。這期間我曾祖父農寶田和四公農興邦卻風頭出盡,他們成了工作隊依靠的骨幹,也是村裏的紅人。
盡管我曾祖父的青壯年時期曾經創造過不錯的家境,還擁有自己的武裝,但在土改劃成份時我們全家依然被劃當時較為吃香的貧農。這種僅次於雇農的階級成份使我們全家得到了無形的保護。像農興良這樣的人居然沒有被清算,正是得益於這個保護傘。當時農村的階級成份劃分等級依次是雇農、貧農、下中農、上中農,然後是富農和地主,劃分依據主要參照土改時財產登記情況。幾十年後我三公農興良不無得意地說:“如果不是我得那場紅痢,我們農家就完了。”曾祖父並不完全讚同這種說法,他認為外鄉人生前為農家所做的一切是功不可沒的。
在回顧這段曆史的時候,我們多數家人都同意農興良所說的觀點。有關那場紅痢的評價還引伸出了另一種說法,就是現在我們農家的興旺,人才輩出和三公的那場紅痢都多少有一些直接的關係。這種論點認為,因為三公的那場紅痢而使農家家徒四壁,—貧如洗,被劃成了貧農,所以孩子們等到了及時的教育,受教育的結果是使大部分人都成了可用之材。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中期,農家的子孫有的進了部隊,有的參加了工作,有的成為高等學府的畢業生。
新政權在忙著搞這樣那樣名目繁多的運動同時,並沒有忘記辦教育。一九五四年夏的一天,農興良突然被區政府叫去。區長告訴他,說農家寨要辦學校,貧下中農的孩子要得到教育。區長還拍拍他的肩頭說:“你是喝過墨水的人,政府決定讓你出來做小學教師,你不會拒絕吧?”
受寵若驚的農興良急忙立起身,連連鞠躬道:“感謝區長和政府栽培!”
區長聽了哈哈笑道:“你是個有用之人,政府怎麼會不重用你呢!你先回去準備一下,過些天縣裏派來兩個老師。你是本地人,要好好配合他們,啊!”
農興良頻頻點著那顆禿頭,離開了區長。他走在雜草叢生的山道上,步履輕盈,頭頂上的陽光也格外明亮。
政府辦事毫不含糊,學校說辦就辦。才第三天,一男一女的教師就來到農家寨。剛放下背包,老師就組織村人修建教室,做桌子板凳掛黑板。還缺一口鍾,農興良就把原先做魔公的銅鑼拿來頂用。接著,三名教師就挨家挨戶地去動員孩子們來學校讀書。
山裏的孩子多數沒有讀書的習慣,尤其是窮人家的孩子,五六歲人就幫大人幹農活帶弟妹。我們農家這一點上走在了全村的前麵,曾祖父決定把所有三至十五歲的孩子都交給了學校,縣裏來的老師嫌太小了不能收,隻七歲以上的孩子。曾祖父還是讓那些不夠年齡的孩子趴在門旁和窗口上看,教室裏邊學什麼就學什麼。每天上課,我們農家的孩子都浩浩蕩蕩地開往學校,又浩浩蕩蕩地回家。
三公農興良雖說也是學校老師,可吃住都在家裏,每天早上,他都及時地叫醒孩子們,督促他們按時到學校上課。
因受的舊式教育,農興良讀過的是四書五經,他對新式課本不是很熟悉,於是他被分配專門教授孩子們寫毛筆字。那年月筆貴紙缺,農興良先從山上砍來細竹,又挨家挨家戶搜羅獸毛。孩子們沒有紙墨,農興良就叫家長們每人做一塊木板,用毛筆蘸上清水在木板上練字。
農興良教出了農家寨最後一批使用毛筆寫字的孩子。時至今日,他那些當年的學生仍然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施展過這一國粹,每當縣裏組織的書法比賽之類的活動,他總能在展示的作品中看到自己學生的傑作。
當上鄉村小學教師後,農興良總以為自己可以安寧地度過後半生了。其實不然,土改以後的最後一次鬼事是秘密進行的,那是一次迫不得已而又令他哀傷的祭事。
那是個陰鬱多雨的秋天,我七公農興發在朝鮮戰場陣亡的死訊傳來,全家哀慟。當時的七公是我們農家惟一值得驕傲的人,但他居然死在國外了,連一點遺物都沒留下。為了悼念七公,曾祖父決定冒險秘密進山,進行一次簡短而小型的悼祭活動。看在骨肉兄弟棄屍戰場和父親的份上,農興良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再次燃起香火。
農興良秘密為我七公祭祀後不久的一天下午,他剛準備開課,教孩子們練毛筆字。學校來忽然了一位行色匆匆的客人,男老師張太安和女老師呂萍一眼就認出來人是區政府的通訊員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