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小馬對管事的張老師說,區委的劉書記就在河對岸渡口上等見農興良。聽說是區委書記要接見,農興良是既緊張又激動,收起手裏的毛筆,囑咐孩子們好生練字,就跟著小馬趕去會書記。

劉書記是來接替老區長的,此前老區長已升職到縣裏當部長了。在軍隊的時候,劉書記是老部長的部下,關係非同尋常。轉業到地方後,劉書記在縣組織部當幹事。當老區長調任縣裏當部長時,就建議把他的心腹和老部下調到這個區裏當書記。

農興良是第一次見到劉書記,此人二十四五歲年紀,少年得誌,風度翩翩。他正用駁殼槍瞄準遠處的一個目標,見船靠岸,農興良他們下了船,他才收槍入套,微笑著走過來和農興良握手。

“農老師,你真是名不虛傳啊,像大和尚一樣,很有氣度嘛!”劉書記操—口湖南話說。

“那裏,那裏,劉書記看高我了。”農興良不知底細,拘謹地摸著光頭。

劉書記說他晚上要在村裏吃飯,叫小馬先過河去準備準備。小馬得到命令,又跳上船往對岸劃去。這邊的渡口上就隻有農興良和劉書記。

見書記一個人把自己召來談話,農興良的心房擂響了緊鼓,腦門上一下子冒出了一片汗。

“農老師,別緊張嘛,我們坐下來聊聊吧。”劉書記燃了根煙,又將一支遞給他,他擺擺手表示不會,兩人麵對麵在草地上坐下來。

“劉書記下來一趟不容易,是有什麼事要找我嗎?”農興良怕客套久了難受,就來個先入為主。

劉書記噴了一口煙,說:“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照直說吧,我這次來是替我的老首長,也就是你的老區長求你農老師來了。”

農興良驚詫道:“求我?”

劉書記嗯地一聲,說:“老首長把他老爹從湖南接到縣裏來了,可是老壽星大概水土不服,來不久就一直生病,這幾天病得很重,怕是不行了。我們湖南人很講究風水的,死了不能亂埋。老首長今天上午專門打電話來,說要請你上縣裏一趟。”

農興良聽畢,汗珠也從臉上滾落下地,他急忙用雙手抱住頭部,以掩飾心裏的驚恐。他萬萬沒有料到老區長會給自己出這樣一樁難題。他清晰地記得是老區長批評教育過自己,叮嚀他—定要放棄魔公這種行當,可如今還是這個老區長竟然請自己去重操舊業,這是多麼不可理解啊!農興良同時也還記得,老區長對自己有恩,現在這份工作這個飯碗不正是老區長給的麼!

見他表情痛苦,一時說不出話,劉書記接著說:“其實,講風水也不一定都是唯心主義,是迷信行為嘛。何況,這件事是秘密進行的,我們不可能漏出去,你放心好了。”

在短時間的思考中,農興良曾經想過很多種拒絕的理由,但都自己否定了。對方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拒絕幾乎是不可能了。如果來人不是書記,如果請自己的人不是老區長,他都有充分的理由拒絕他們,而現在他又能拒絕得了麼?

沉默了許久,農興良忽然想起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說:“我的書幾年前已經上繳給了區長,是他親自叫人燒的。時間長了,我也記不起該如何做了,抱歉得很。”這應該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農興良慶幸自己在這個關鍵時刻裏想出來了。說完後他一直高度緊張的心情才略有鬆馳。

可是,劉書記那雙犀利的眼睛和堅定的臉龐並沒有因他的話而發生變化,依然平靜而專審視著他。

瞥見對方那老練而安然的神態,農興良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他無助地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紅河,有一股苦澀的東西正在改變他的整個感覺。他能夠清楚對方將要對他說些什麼,可他無法阻止,也無法逃離。此時此刻,農興良更覺得自己如一條脫臼了的蛇,劉書記就是對它無動於衷的捕蛇者。

“別說這些理由了,農老師。老首長說他曉得你手上還有書和羅盤,這些玩藝他很熟的。”劉書記又燃了一支煙,用不容爭辯的口吻說:“今晚吃了飯就趕夜路到鄉裏,明天我叫小馬送你上縣去。”

渡船行至河心的時候,農興良曾經有過跳入河中的一閃念,可瞬時又消逝了。他忽然想到這世上的人可悲可憐的不僅僅是他自己,身居高位的老區長和眼前的劉書記不也是逃不掉那種東西的桎梏麼!

農興良憂心忡忡地回到家裏,把情況和曾祖父說了,曾祖父問道:“劉書記他人呢?”農興良告訴他劉書記在學校吃飯。曾祖父想起,農興良進趟城也不容易,該帶點什麼東西去給城裏那位可親可敬的老區長,可又覺得沒什麼可帶,後來幹脆找來一迭老紙,割成馬掌大的一疊,又在上麵鑿幾個花印,做成了一紮地道的鬼錢交給兒子說:“這個城裏缺呢,死了人用得著的。”

就在同一時刻,在學校裏吃飯的劉書記錯誤地闡釋了一個信號:他真切地看見小學年輕女教師呂萍向自己飛了一個媚眼,這個眼神曖昧而又令他回味無窮。於是劉書記就覺得呂老師是在向自己示愛。

因為這一細節和我三公農興良後麵的命運有關,所以在敘述中我無法省略或者回避。

應該說,呂萍老師是個頗有資色的女子,她畢業於省立師範,因主動與資本家的父母決裂,主動要求到桂西北山區從事教育事業,一轉再轉才轉到了農家寨學校。另一位男教師張太安畢業於縣立中學,年紀約二十七八,妻兒都在縣城。這天晚上,為了款待劉書記,張呂二位教師特意殺了兩隻種雞中的一隻,還到村裏討了些魚幹,做成了幾個好菜。值得一提的是,晚餐菜肴的炒手竟是女教師呂萍。她知道張同事喜好雞屁股,就現出了頑皮的習性,在炒雞肉時做了點手腳,讓那隻肥美的雞屁股看上去很可口,實則沒有熟透。她還精心設計把雞屁股埋在碗底,使強烈愛好雞屁股的張老師想吃又看不到,想翻找又礙著書記的麵子,弄得他吃得沒滋沒味。

當小馬和呂教師因年紀小每人被夾上一隻雞腿時,雞屁股出現了。劉書記和張老師都同時看到了那個椎狀的玩藝,也就在同一時間裏,劉書記和張老師的筷條都同時往碗裏伸去。一直關注著雞屁股的呂教師生怕書記搶到了那東西,緊張得啊地叫了一聲。這一叫聲果然吸引了同時也關注呂老師的劉書記,他拿筷子的手迅速停止了前進,目光轉而落到了呂教師那對美麗的眼睛上,於是他就看到了那個迷人!的眼神。有趣的是,張老師並沒有受到她那聲音的影響,他依舊目不斜視,筷子勇往直前地直奔雞屁股。張老師在吃力地咀嚼雞屁股時嘟噥了一聲:“這隻雞好像有點老了。”

呂教師的那個眼神不僅給她自己帶來了無限的煩惱,同時也給我三公農興良惹來了麻煩。農興良曾經考究引起一係列麻煩的那個眼神以及相關的那聲怪叫,他認為呂教師可以不叫也不必給張書記做那個眼神。她應該先對劉書記伸筷條的動機作出準確的判斷。或許他並不是準備去夾雞屁股,或許他夾住了也未必自己吃,是準備夾給比他年紀稍長的張老師。第三種可能是,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雞屁股,是例行夾菜……

那次農興良的縣城之行其實最擔風險的是老區長,農興良在縣城周圍轉了一圈後,就找到了一處很不錯的墳地。之後,農興良還親自把死者裝棺入殮,選擇出殯的良辰。好在城裏的幹部沒有人認識他這個沉默寡言的禿頭漢子。喪葬結束後,老區長把自己買來備用的老花鏡送給了農興良,還差人弄了幾斤鹽巴,然後派人把他送到區上。

年輕的劉書記像接待一個老朋友一樣熱情接待了農興良。一桌的野味和少見的瓶裝酒喻示著他受到了書記的高規格接待。農興良受過儒家思想的薰陶,不像一般村人那樣見了酒肉就忘乎所以。相反,大兵出身的劉書記卻顯示了豪放的氣度,不時地頻頻舉杯,不時地催促通訊員小馬斟酒。劉書記很會調動情緒,隨著體內酒精量的增加,他對農興良的稱呼也由老師升格為大哥。話題的重心主要是老區長,以及他和老區長牢不可破的關係。其實農興良也不太知道老區長的為人,但又不得不迎合他,還說了—些他喜歡聽的話。

臉紅耳熱之間,他們的話題轉到了農家寨上麵。劉書記說:“大哥,別看我當兵出身,現在當書記,地理那個東西我也是曉得—點的。你們農家寨那個地方很特別,一條紅河從西流向北,又從北流向東,緊緊圍繞著寨子,這種地形叫做馬卵對牛P,不叫鴨子也叫雞,公雞一叫,男人就有出息了。你說是不是?”

劉書記得意地哈哈大笑,農興良還是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還不住地點頭表示讚許。

劉書記越說越興致大發,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女教師呂萍身上。在說到呂萍的時候,已有幾分醉態的劉書記忽然發現小馬正不聲不響地在—旁聽,令他有些不自在,他不得不把小馬支走。

劉書記毫無保留地向農興良說起了那天晚上,呂萍那個令他回味無窮的眼色。他告訴農興良,在經過幾天的思考之後,他已經肯定那是個“秋波”式的愛的流露與暗示。他很遺憾那天晚上急著趕回區裏,沒有機會和她好好談談。

接下來,劉書記忽然壓低了嗓門,並且將嘴巴推進到了農興良的耳邊,向他布置了一個特殊而又艱巨的任務。雖然這個任務使農興良—度又陷入了替人作槍使的難堪,但他惟一所能做的就是隻能表示接受和應承。

臨別時,劉書記托農興良帶給女教師呂萍一支金筆和幾斤紅砂糖,這兩種禮品在那時很稀罕,算是不大不小的禮了。當然,劉書記也沒有忘記給農興良打了兩斤煤油。

回到學校以後,呂教師也似乎很樂意接受劉書記的禮品,這使農興良如釋重負。呂教師確實還是個很單純的女子,她似乎還不太知道紅砂糖除了甜之外的意味。但在張呂兩位老師麵前,農興良的內心卻懷有些許不安,甚至有一種作賊般的感覺。

有意無意之中,兩位年輕老師的言談舉止、特別是他們相處時的言行,農興良都比以往在意。這種自覺或不自覺的窺探是以前沒有的,以致他在心裏會或多或少地生出一些羞恥和愧疚。他們晚上在幹什麼?他們會住到一起嗎?類似的問題以前他連想都沒想過,現在卻冒出來了。

一般情況下,農興良是不會到學校去的,但這天晚上他卻鬼差神使般地去了。

學校是兩排平行的房子,中間是操場。住校的張老師和呂老師分別住在兩排房子的同一端,隔著操場遙遙相對。所不同的是張老師這邊的屋頭多搭了個廚房,兩個人飯就在這間廚房裏一起吃了。

對這對獨處的孤男寡女的隱憂是劉書記提出來的。自從他接收到呂萍那個醉人的眼神之後,他就對她迅速產生了好感。雖然此前那個大嗓門說話,喜歡把褲腿挽到膝下光著腳板走路的婦女主任對他有意,但與呂教師的教養和氣質相比,主任自然少了一大截。有了這種感覺之後,劉書記就對張老師懷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敵意和嫉妒。他一方麵希望了解他們並阻止他們,另一方麵他希望農興良能夠對他有所幫助,最終能夠戰勝假想敵張老師,全麵取得呂教師的心。

農興良就是帶著劉書記的特殊使命在這個夜晚來到學校的。此時夜尚未深,大約是九點多鍾光景,他遠遠就看見呂老師窗上透出燈光,張老師那邊則一團黑。他放輕腳步來到張老師的窗下探聽,屋裏傳出的是均勻的鼻息聲。他又繞到呂老師的窗下,將耳朵貼到窗麵上聽,他聽到的是一種筆尖跳躍在紙上的輕微響聲,偶爾還有翻動紙的聲音。這些感覺和聲音都使他釋然,頭一次為別人幹這種事,並沒有什麼令他擔憂的東西出現,他便暗自有些慶幸。

農興良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他覺得能夠成人之美,幫助別人結成秦晉之好,也是一種善事。隔得兩晚,他又再次摸黑來到學校,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至此,他覺得應該及時地把情況告訴給劉書記。一個星期日,他徒步去了一趟區政府,如此這般地把情況給劉書記彙報了。劉書記還是像上次那樣,用酒和肉熱情招待了他,臨別時同樣托他捎帶了禮品送給呂老師。自然,農興良也少不了一份。

每次接受劉書記的盛情款待和禮物,農興良都有一種無功受祿的感覺。若幹次之後,他反而有點怕見劉書記了。後來農興良幹脆采取了書麵彙報的方式,把所觀察到的情況寫成書信,托到區裏辦事的幹部或且趕圩的親戚帶給劉書記。每次彙報的內容極短,這和農興良的水平有關,他學的是文言文,表述時都高度概括,言簡意賅。

農興良知道,劉書記也時常托人捎信給呂教師,但他無法知道其中的內容,僅從呂教師的情緒猜測是看不出什麼的。終日長發飄飄,聰穎怡人的呂萍小姐依然活潑而樂觀,生活工作都情緒飽滿。

有時候,呂教師會問農興良為什麼和劉書記熟之類的問題,但他隻是含糊其詞地回答。說是幾年前就熟了的,他們隻是一種幹群關係。

很令農興良費解的是,劉書記為什麼不抓緊時間,加快追求呂教師的速度,而僅僅采取這種看似不痛不癢的等距離的態度。農興良略為知道,呂教師畢業之前曾經有過男友,但在她和家裏決裂之後關係就中止了,如今她是真正的自由女子,憑著劉書記的才貌和條件,應該是可以得到她的芳心的。

但是,農興良永遠不會知道,此時的劉書記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經驗老到、處事圓滑的劉書記正如一隻螞蚱陷入了婦女主任編織的網裏,一時抽不開身。咄咄逼人的主任決不輕易讓出落入網中獵物,因而雙方正在進行著秘密而漫長的談判。

按說劉書記與兩個女性之間的感情糾葛,和農興良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在他接受了劉書記交給的任務之後,實際上已經卷入到了這個旋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