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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如果劉書記能在婦女主任那邊快刀斬亂麻,迅速脫身並且及時投入到進攻呂教師的行動中,那麼,就不會出現任何麻煩了。但是,事物的發展並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那件很令劉書記隱憂的、也是農興良始料不及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前些日子還隔著操場納涼聊天的張呂二位男女教師,終於在一個雷雨之夜睡到了一張床上。這是農興良親眼目睹的事實。那天夜裏,農興良又去學校作例行的觀察,看見另外二位老師正各自坐在自己宿舍的門口,隔著操場大聲閑聊。他對他們的話題並沒有什麼興趣,但他很想看看,他們是否在聊天以後還像以往那樣收場。

接下來的—切就像電影的情節—樣。不久,一層厚厚的黑雲悄無聲息地遮蓋了天空,緊接著就電閃雷鳴,密集的雨滴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這時候,農興良已經閃進張老師一邊的教室裏躲雨,他看見呂教師已神速地撤回房間,她還來不及關上門,屋裏飄忽搖曳的燈光倏地熄滅了。他聽到呂教師發出了一聲尖叫,接著又到門口高喊了一聲:“張老師,拿火柴過來!”借著閃電,農興良就看到了張老師冒著雨點從這邊奔向那邊的身影。那邊的屋裏又現出燈光,但是,緊接著呂教師的那扇門也已關實了……

農興良滿臉沮喪地去見劉書記那天,劉書記恰巧到縣裏開會去了。他隻好叫小馬找來紙筆,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地作了書麵彙報。隨後,他邀小馬到街邊去吃了一頓肉湯鍋,每人喝了一斤土酒,當場有了八分醉意。令農興良感到些許欣慰的是,劉書記在處理這件事表現出了最大的克製,新學期開始的時候,張太安老師被調往—個更偏僻的村子,去組建一所新的小學。呂教師則從中得利,告別了農家寨,上調到區政府所在地的學校繼續任教。他們的空缺被兩個新來的男老師頂上了。

隻有農興良清楚這次人事變動的真正原因。呂萍教師上調,意味著劉書記仍然不願放棄對她的追求,而張老師被貶則是罪有應得了。一般情況下,姑娘失去貞節之後就會身價大跌,但相貌堂堂的劉書記又為什麼不肯放棄呂萍呢?這點農興良就不太清楚了。

新學期開始不久的一天,劉書記再次私訪農興良。劉書記像探望親戚一樣買了—些當時緊俏的禮品,主要是瓶裝酒和糖果餅幹之類。農興良總以為呂教師調走之後,他和劉書記的關係可能會隨之淡漠了,因此,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我曾祖父農寶田是個十分重視和國家幹部交往的人,他明白農家人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取得上級的承認,這其中包括跟黨和國家的幹部建立某種親密的關係。因此,當劉書記被農興良帶回到家時,老人家顯出了極高的熱情。

他當即把兒孫們集合起來,一一分派任務。有人上山去捉早已放牧的山羊,他要親自做最好羊癟湯給劉書記嚐嚐。架上的幹魚不新鮮了,他要求兒孫們到深潭裏去捕捉味道極美的黑鯉魚。

就在曾祖父指揮一場大戰似地準備晚餐的間隙,農興良應書記的請求,為他與呂教師的姻緣與前景占了一卦。卦象顯示,劉書記和呂教師最終不會有結果。卦象還表明,如果他和她發展關係,近期內他將有麻煩出現。如果主動終止,麻煩就會消失。

劉書記對卦象顯示的結論深信不疑,他用雙手捂住臉,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他久坐不語,形如泥塑。

農興良見他那樣子,半是抱歉半是安慰地說:“劉書記,這種東西可信可不信,你就當我是胡說八道好了。”

劉書記痛苦地搖搖頭,說:“還是我不配得到她。”說著竟抽泣起來。

農興良始終聽不懂劉書記說這句話的含義,他惟一的理解是命運阻擋了劉書記,而不是別的。麵對變得脆弱而傷感的劉書記,農興良又重複了古人的一句老話:“天涯何處無芳草。劉書記,你又何必為呂老師這樣的女人動情呢!”

劉書記是個明智而善於克製自己的人。那次占卦之後,他真的和呂教師疏遠了。婦女主任在僵持中沒有占到上風,最後終於打熬不住,和一個縣裏下來的幹部搭上了,從而卸去了劉書記心中的一塊石頭。時隔不久,呂教師終因受不了劉書記的冷落,再次投到了張教師的懷抱,致使張老師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離婚戰中。

有了我三公農興良和劉書記以及老區長的特殊關係,使我們農家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後幾年中真正進入了第一個鼎盛時期。農興良的大兒子農才君參軍進了部隊,二兒子農才文當了幹部,女兒農玉秀成為了農家第一個大學生。我祖父農興邦也成了人民公社的不脫產幹部,而我大伯農才立因多才多藝成了地區劇團的樂手,我父親農才昆考進了中專……這一切,都離不開上述兩位區領導的培養和關照。而在中間起紐帶作用的就是昔日的魔公農興良。

五年後,也就是一九六二年,中國大地遇到了二戰以來最大的天災,這年已經是持續的第二年幹旱了。包括我六公農興朝在內的大量的災民,終於經受不了因幹旱帶來的饑餓和疾病而成批地死去。為了減輕沉重的負擔,國家決定精減一大批幹部職工,我三公農興良便成了精減的對象之一,離教歸農。

對於農興良來說,他是在覺得自己越來越不適應教師工作的情況下離職的。六十年代的小學生已經不像以前的學生那樣,再對毛筆字懷有興趣,更多的孩子都轉而使用自來水筆和鉛筆。這種轉變應該說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而農興良卻認為是世風日下的緣故。

離開學校後的農興良頓覺一身輕鬆,孩子們的吵鬧聲已在耳畔消逝。對於鄉親們來說,不是教師的農興良更可親可近而可求。隨著舊時魔公們有的仙逝有的年老,農興良便又成了他們惟一可以請去操持鬼事的人。他原本已不想再生操舊業,可是又身不由己。當教師的時候,即使偶爾小做也是在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而且大多在自己家裏做,不做拗不過父親。而且做的祭祀都是悼念前些年那些餓死的亡靈,令他無法拒絕。

日益增多的鬼事使農興良重新陷入難為的境地。開始來請他的都是近親好友,他礙不過他們那一張張懇切而悲戚的臉孔,富於同情心也是軟心腸的農興良無法讓他們失望。和許多事情一樣,圈子是越圈越大的,請農興良去做鬼事的先是近親,後到遠親,然後再到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時間,人們對鬼事的熱衷到了使他難以招架的地步。

我曾祖父農寶田對當時的這種現象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是那幾年的天災把大家嚇怕了,天上不下雨,江河水不流,眼睜睜地看著許多男人成了大肚子,然後死去……那都是喪失神靈庇護的結果。

終於有一天,農興良忍受不住精神的擠壓,悄然卷起鋪蓋躲進了深山,在森林裏搭起了窩棚,開始了隱居生活。

他從家裏帶去了一些作物的種子,帶上刀斧和鋤頭,開墾了將近一畝的荒地,種上玉米,小米和蔬菜。為了防止野獸的侵害,他將木頭圍成籬巴,把自己圍在裏邊,過得寧靜而安逸。閑悶的時候,他就看《三國演義》,看《水汻》,日子悠哉悠哉。家裏人偶爾上山去看他,給他送些油鹽和酒之類的食物。想做鬼事的人沒敢再去找他,卻把希望寄托在曾祖父身上,巴望老人家能上山去把他兒子叫下來,可曾祖父又怎能忍心去打破他的寧靜呢!

誰都預料不到曆史會和人開玩笑,然而,這個玩笑畢竟開起來了,而且愈開愈大,後來竟成了一出鬧劇,一出悲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這個玩笑開起來了。

十年以前,任何人都不會想到,那個整天跟著劉書記馬屁股轉的通訊員小馬會成為此時叱吒一方的人物。幾年前,這個小馬外出打獵時誤殺了群眾的一匹馬,被劉書記從身邊逐到了夥房,因而一直耿耿於懷。想不到天地輪流轉,當年的區長書記們傾刻間不僅從高位上跌落下來,還成了臭不可聞的狗屎堆。原先是夥夫的小馬搖身一變,變成了群眾組織的頭頭,在這個偏僻的公社裏呼風喚雨,不可一世。

小馬在組織批鬥了公社的大小頭腦之後,為了配合縣裏的造反派揪出更大的走資派,他又轉戰縣裏,一舉揪出了老區長和已經調到縣裏的劉書記。

“老東西,你還記得我嗎?”經常偷吃油渣的小馬,把一張油臉伸到已是副縣長的老區長麵前時,老區長愣了許久。因為他才四十出頭,沒人這麼叫過他。還因為燈光球場的燈光太強烈,他的雙手被用繩索支剪式地捆綁起來了,頭頂戴上了高帽,胸前掛上了大木牌。老區長確實不能肯定自己認識這張臉,他隻是迷惘地看著他,想搖頭,但頭上的東西太沉了。

“哼,你這個滿腦子封建的老東西當然不認識我了!”

小馬又從另一側推來一個走資派站到老區長的跟前,陰笑著問道:“你不會不認得他吧?”

“認得,”老區長沙啞地說:“是劉章全。”

劉書記大抵知道是什麼回事了,對老區長說:“噢,這位是我們東山公社的馬司令,就是以前通訊員小馬呀!”

老區長鄙夷地瞟了小馬那張肥臉一眼,就將頭扭到另一邊,不再言語。這種無聲的表示,既含有對眼前這位小人的憤怒,又對自己昔日的部下表示悲哀,養了這麼一頭小惡狼,到頭來反咬了自己。

由於掌握著大量的秘密,馬司令在批鬥會上羅列了老區長和劉書記名目繁多的罪狀。他還以—個前炊事員的職業敏感,創造性地采取了諸如順藤摸瓜、拔出蘿卜帶出泥的搜尋方式,這樣,戰線就不可避免地延伸到了我三公農興良的身上。

這天晚上,在夢鄉裏沉睡的農興良突然被一群持槍荷彈的民兵包圍起來,並將他押解下山。在渡口停頓的時候,我曾祖父怒發衝冠衝出來,欲和造反派拚命。不知天高地厚的造反派瘋狂地用槍抵住了農寶田,並大聲吼道:“你這個老東西,你頑抗就一槍崩了你!”

這時候,我們家族中的遊手好閑者農才成突然學著電影的小英雄,從人群裏站出來,用一雙髒黑的小手托起槍口,用身體擋住了農寶田。惱羞成怒的造反派欲要對這個十來歲的小毛孩動手,卻聽見農才成高聲吼道:“住手!我家是烈屬,又是軍屬,你們誰敢動我公公和我三叔一根卵毛,我就寫信叫我才君哥帶解放軍回來消滅你們!”

造反派們聽了,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居然動到軍烈屬的頭上來了!在那個年代,解放軍的地位至高無上,所有的機構可以癱瘓,就是軍隊不能癱瘓,武裝部不能癱。造反派看到穿軍裝的就像當年的官吏見到皇帝,看家狗見到了主人。許多人都知道農家出了個營級軍官,帶著幾百號人。可這幾個糊裏糊塗的造反派竟抓到解放軍軍官的親生父親來了,那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麼!

嚇壞了的造反派們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他們互相埋怨了一陣,又交頭接耳一陣。最後領頭的出來對農興良說:“反正,是上級下的指示,不關我們事。是馬司令派我們來的,可能是個誤會。”說完便灰溜溜地過河走了。

事後,我曾祖父農寶田高度地讚揚了小農才成臨危不懼的英雄氣概,說他像我們農家的種。樂得農才成念叨了十幾年。

盡管農家義正辭嚴地趕跑了前業押解農興良的造反派,但事情並沒有了結。外號馬胖子的東山公社造反派馬司令並不想就此善罷幹休,他親自帶了兩個護衛拎著禮物來到農家寨。那些日子兵荒馬亂,社會動蕩,曾祖父擔心農興良獨居深山會有不測,就阻止他回到森林裏去。因而馬胖子很容易地就在寨子裏見到了農興良。

幾年不見麵,當年那個鬼精的小馬竟長得一身肥碩,尖瘦的臉變闊亮了。乍一見麵,農興良還真認不出來人是誰了。但看見他們都是一襲的綠軍裝紅袖章,就知道上次那夥人又來了。

馬胖子走路的姿態顯然模仿了某單位過去的老領導,但又學不到家,樣子極其別扭。他誇張地噢喲地叫了一聲,迎上去和發怔的農興良握手,然後故作親熱地說:“農老師,最近身體還好嗎?你好像氣色不對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可不能累壞了啊!”

看見農興良依然木訥,沒有預期的反應,兩個手下忙說:“這是我們公社馬司令,你不認識了?”“馬司令看你來了,別他媽的不識抬舉!”

馬胖子揚揚手,示意手下別多嘴,又哂哂笑道:“我就是小馬啊,農老師真的認不出我了。唉,毛主席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歲月不饒人,真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啊!”

農興良忍不住笑道:“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老花眼了。該死,該死。”

馬胖子見對方現出笑臉,就更來了情緒,從革命形勢大好到打倒走資派,再到革命軍烈屬要做革命先鋒派不做保皇派等等,海闊天空地吹了一大通。農興良隻覺得越聽越糊塗,腦子一片混沌。雙手不得不托住禿頭,惟恐自己會歪倒。

馬胖子感到該宣傳的都宣傳了,肚子裏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倒出來了時,就忍不住直奔此行的主題。其實在認出馬胖子之後,農興良就已經猜出這個淺薄的司令想要他幹什麼事,隻是不願點破罷了。

農興良想不到這個曾經對劉書記惟命是從、勤手快腳的小馬,如今竟然這般窮凶極惡地來尋找所謂證據,欲把自己的老領導打倒,還要把他也牽扯進去,讓他作他們的幫凶。他真不明白是什麼東西給這夥人壯的狗膽,讓他們這般無法無天。莫非過去的曆史又要重複,夠膽的人都可以稱王稱霸了!

馬胖子說:“老農啊,任何人都有參加革命大批判的任務,都有權利檢舉揭發走資派。如果你能和我們一起到縣裏去,當麵揭露批判那兩個大走資派,那將是革命的勝利,人民的勝利呀!”

農興良當即對馬胖子的提議反應冷漠,稱自己的身體十分虛弱,出不了遠門。這樣的回絕雖然使馬胖子老大不高興,但他仍不死心,當即差人找來紙筆,硬要農興良親自寫一份大字報。

麵對鋪陳好的大白紙,農興良的腦子一片茫然,眼裏不停地迭現出老區長和劉書記的各種表情。當他的外鄉人師傅的麵影最終定格在腦子裏的時候,他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撲倒在了紙上。

農興良被造反派逼得昏倒在地的行為,激起了我們家人和村人的憤怒,女人們誇張的嚎啕響徹河畔,聽到哭聲的人們都聚攏來了,把馬胖子等三人團團圍住。

馬胖子怎麼也料不到農興良會這麼弱不禁風,剛想對他施加點壓力就成這個樣子了。他覺得形勢不妙,再呆下去就會惹更大的麻煩,就一邊說要回去公社叫赤腳醫生,一邊喚上兩個手下溜出到院門。不料,和聞訊趕來的農寶田撞在了門上。

我曾祖父農寶田的那隻獨眼直瞪得馬胖子打起了寒顫。農寶田不聲不響地將馬胖子拽進院門,又咣當—聲把門關上,然後,走過去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農興良的鼻息。—會,他還是一言不發地走到馬胖子跟前,手手指住門外直指。馬胖子的心領神會,手一揮,和兩個嘍邏悻悻地衝出了門。

不等馬胖子過到河對岸,農興良就從昏迷狀態中醒來了。很早以前他就學會了假死的功力,但未曾使用過,如今在毫無退路的情況下居然功到自然成,給他留了條生路。

後來據說馬胖子自己以農興良的名義炮製了兩張大字報,貼到縣城引人注目的地方。其中一揭露老區長“四舊五老”之心不死,誘使農興良去為他父親找風水寶地的經過。另一張則揭露劉書記如何利用職權玩弄婦女,迫害人民老師……這兩張大字報以當事人受害人和知情人的身份“控訴”了兩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的滔天罪行,在縣城裏引起了很大震動。但知道農興良文化水平及毛筆字功底的兩個當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身農興良之手。若幹年後,在縣城養老的農興良的某個場合裏,和兩位當年的“走資派”聊及此事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大腹便便的劉書記見他緊張,便安慰說:“拉雞巴倒吧!有空再幫我瞧瞧,啊!我信你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