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國泰民安,我三公農興良決定要離開農家寨,和老伴來到縣城生活。這時候,他的大兒子農才君已從部隊轉業進京,成了堂正的北京人。當水電工程師的女兒也在外地成了家。他隻好離土不離鄉,就近到縣城隨在縣政府當局長的小兒子農才文安度晚年。

老大離家,農興良的內心感到了難以言狀的倉涼與無奈。他決意要我曾祖父農寶田一同離開農家寨,一起到縣城生活,可是農寶田沒有依他。在他之前我祖父農興邦已經遷到南寧,隨我們家生活。至此,農家寨的親屬就隻餘下四公農興朝的兩個兒子農才旺和農才成,還有我大伯農才立的家人。

在離開農家寨之前,我曾祖父農寶田極力授意農興良,將埋藏多年的剩餘線裝書和羅盤等物件出土。他認為那幾本珍藏的線裝書是的農家的家寶,應由農興良妥為收藏。他還認為鬼書和魔公息息相關,和性命一般重要,怎麼能進了城市就把書扔下不管了呢!農寶田始終認為,農家能有今天,或多或少是沾了這些鬼書的福氣。然而,農興良卻認為,這些物品是舊時代的產物,現在還操持這些東西,豈不被人譏笑!但他不想讓年邁的農寶田失望,隻得把書帶進城裏。進城才幾天,他就在兒子的帶領下,把那些東西交到了文化館。

當農興良頂著一顆禿頭出現在縣政府生活區的時候,許多孩子都覺得他這顆頭和別的光頭大有不同,似乎多了幾分陰森和詭秘。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還查證到了當年那兩張大字報的署名人,就是這個剛來的鄉下禿頭老者,於是“老魔公”的稱謂便在短時期裏擴散開來。

農興良的出現在縣城裏的某些人中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應。一些飽受“文革”之苦而又不明真相的人,對他的出現采取了一種敵視和鄙夷的態度。他們認為他參與批鬥並且迫害了德高望眾的老縣長,是造反派的打手和幫凶,他們都希望他受到應有的懲處。而另一些人則久聞其名,知道他是鬼事高手,又精通古文,書法功底頗深,希望能有機會見識一下。

當年的老區長後來的老副縣長,在經曆了近十年的磨難之後終於再度出山,被任命為縣委書記。他的老部下劉書記則當上了常務副縣長。令一些人迷惑不解的是,這兩位縣領導居然和來自各鄉間的農興良你來我往,無拘無束,似乎未曾結過什麼仇恨。日子久了,那些人知道原委,才覺得真是冤枉了農興良。

過了好些日子了,農興良才知道兒子農才文是縣裏的工業局長,管著縣裏大小幾十個工礦企業,整天不是這裏投產就是那裏出了事故,弄得他天天忙碌,疲於奔命。

縣政府有個娛樂室,有玩麻將象棋撲克乒乓球康樂球什麼都有,可那是給離退休的老幹部開的,農興良幾次走過那裏,伸過光頭看看,沒敢進去,再說也不會玩。

住了一段日子,農興良真正感到懊悔了。恰好這時候遠在北京的兒子農才君來了信,叫兩位老人去玩。農寶田想是想去了,可一算要花許多錢,就又有些猶豫。再過個把月,才君竟彙來了兩千塊錢,說給他們作路費。從桂西北到南寧,再轉乘火車北上,花不完那些錢。

輾轉到了北京,農興良說最想去看皇宮。農才君就帶他去看了故宮,看了一遍不夠,再看兩遍。後來再去看十三陵,剛一下車他就驚呆了:這不就是地理風水書上畫的說的帝王寶地麼!看這地,別的地都不是寶地了。明朝十三朝皇帝一人占一條龍脈,十三條龍聚在一起,就是沒有水。龍是要喝水的,還要鬧水,沒有水明朝哪能不垮!水庫是毛主席修的,毛主席知道龍要飲水,就修了一潭明晃晃的十三陵水庫。農興良認為,毛主席肯定也會看地理,這是毫無疑問的。雄偉的長城本身就是一條巨龍,把整個北京都環抱在龍的懷抱裏,難怪住在北京的毛主席能夠呼風喚雨,氣呑五洲。

這就是農興良北京之行的認識與收獲。他希望農才君再創造條件請曾祖父農寶田到北京遊玩一趟,讓老人家好好看看皇宮和那些氣勢磅薄的龍脈。

北京之行以及對龍的興奮與激動持續時間不長,回到小縣城後,農興良又繼續著他原先那種單調枯躁而又無所事事的生活。有時候農興良寧肯回到與世隔絕的深山裏,聽鳥的鳴叫和森林的絮語,也不願意繼續呆在這些鋼筋水泥打造的籠子裏。

工業局長農才文和常務副縣長劉章全在工作關係上密切相關,雖然是上下級關係,但他們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在許多場合裏,他們像父子也更像兄弟,無話不談。這種和諧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當年的劉書記與小學教師農興良基礎之上的。

這一天,劉副縣長和農才文準備到鄉下的一個銻礦去檢查工作。劉章全的一個念頭就把農興良請到了自己的車裏。崇尚自然的農興良聽說要到鄉下去轉轉,自然很樂意去,拿了一頂草帽灌了一壺茶水就興衝衝地要上他兒子的越野車,不料卻被挺著大肚子的劉副縣長扯了過去。

劉副縣長說:“聽說你很悶躁,就想帶你出去溜溜。憋在家裏是不是很難受?”

農興良說:“可我怎麼能和你這個縣長平起平坐呢!”

劉副縣長朗聲笑道:“你真健忘,我們不是早就平起平坐了麼?”

農興良於是主想起了當年的那些勾當,以及那些陰謀的受害者呂萍老師。就說:“也不知道呂老師後來怎麼樣了?”

劉副縣長又一次放聲哈哈大笑起來。他告訴農興良,呂老師現在成了他的妻子了。看著農興良瞪圓了的大眼,他拍拍他的肩頭說:“你這個老道啊,失算嘍!”

在路上,劉副縣長以一個勝者的口吻,向農興良敘述了他這二十來年的變故。“文革”期間,他被造反派揪鬥之後推進了牛棚,加入了造反派的妻子不屑和他這個走資派過日子,而投進了某司令的懷抱。呂教師和張教師的婚姻並沒有成功,因為張教師沒有足夠的理由和他原來的妻子離婚,並被組織上開除出了教師隊伍。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重新被宣布“解放”的劉章全便毫不猶豫地各呂教師結合了。

農興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占的那一卦,曆史和事實終於打破了他的預言。如今麵對當事人,他便暗自感到有些疚歉。善於觀察別人的劉章全似乎察覺到了農興良此時的心緒,便又寬慰地說:“事物都是辯證的嘛,如果不是你那一卦,我可就是犯錯了。”

農興良自然不會知道劉章全為什麼會可能犯錯誤,犯的是什麼錯誤。但不管當時會犯的是什麼錯誤,他畢竟沒有犯,他仍然熬到了今天,並且利祿雙收,家庭幸福,這也是值得慶幸的。

越野車一路顛簸,坑坑窪窪的簡易公路表明,這是一個經營得不太景氣的礦山。而時常出入這些礦山的就是他的兒子農才文。農興良忽然領悟到了當官的辛苦,為官為民都各自有自自的難處。

到了礦山,劉副縣長一行受到了隆重熱情的接待,頗難為情的農興良原先想躲在車裏不想出來,卻被劉副縣長叫司機硬把他拉扯下來,並一一介紹給礦長們,說是他的老朋友。於是在整個檢查的過程中,農興良都是以副縣長老朋友的身份參與的。

走了—圈後農興良曉得,這個深山中的礦山確實不景氣,甚至有些半死不活。形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很多,但主要是缺乏詳實的地質資料。當初隻發現一些礦苗就倉促上馬了,投產後一直找不到富厚的礦脈,礦山長期虧損,成為了縣裏的一個包袱。

看完了一遍礦山回來,劉副縣長的情緒低落了許多,不如來時那麼多說笑了。鑽上車,劉副縣長就歎氣道:“怎麼樣,老先生,回去再給我占一卦吧。他們的二號窿道挖下去有沒有前途?三號窿道要不要開?這個包袱啊,他娘的丟了又可惜,不丟每年白扔進去幾十萬。你再幫我一次忙吧!”

雖然農興良在視察過程中幾乎是一言不發,甚至吃午飯時他也不吭一聲,但他是縣長到的地方都到了,縣長沒有到的地方,比如礦山的周圍他也去看了,他一直陷入了思考當中。劉副縣長說這番話,他便覺得很有必要發表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

農興良說:“你這一卦呀,我是不敢再幫你算了。不過我鬥膽敢對這個銻礦開的窿道提一點意見。”

聽農興良說要發表意見,劉副縣長即刻興奮起來:“啊,說吧!”

“那我就說了,現在他們是窿道跟著礦脈走,讓礦脈牽著窿道鼻子走。如果是確定已經找到最富的礦脈,那就跟對了。不過,我敢肯定他們沒有找到最大的礦脈。我意見是要先找到礦脈,找到富的礦脈,然後再打窿道。”

劉副縣長聽得入迷了,幹脆叫司機把車子停下來,繼續催農興良說下去。

農興良認為,找礦脈的方法可以有兩種,最容易的一種是順著礦山旁邊的小河床找。河的流向和兩旁的山體上的岩層走向—般是斷麵的,把河卵石刮起來就能看見岩層露臉的部分了。

“還有一種呢?”劉副縣長迫不及待地問。

“第二種投資大一些,難度也大些。就是和現在的窿道打一個九十度角的小窿道,切斷岩層,就像釘子打進木頭一樣。當然,這樣幹要冒更大的風險。不過,就是冒了險花了錢你這個縣長也心中有個數,現在是你心中沒有數。我不是地質師,就當是亂說了。”

跟在後邊的農才文不知前麵的車為什麼要停下來,就叫司機上去問個究竟,卻見劉副縣長打開車門露出半個身子,邊做手勢邊喊:“調頭!回礦山!”

那天劉縣長決定調轉車頭回礦山其實是一個英明的決策,我三公農興良提出的找礦法得到了幾方麵的認可。縣裏認為極有必要再作最後—次的賭博性投資。“文革”中倉促上馬的小型銻礦缺少規劃,以致有不少窿道鑽進了死胡同,最終兩手空空。

時隔不久,好消息不斷傳來,先是在礦山和河床上發現了數處礦點,後來又在斷麵窿道中找到了富礦脈。和劉副縣長再度視察銻礦時,農興良的頭銜已變為顧問了。那是縣裏紅頭文件定的。不用贅述,那個瀕臨破產的銻礦死而複生,不僅甩掉了虧損的帽子,還一躍為這個山區小縣的創利大戶,我三公農興良居功至偉。

農興良的一個建議意外地救活了一個礦山,這件事本身多少具有某種偶然性。但是一些一貫把他看作魔公的人卻不願意這麼看,他們更願意把他神化,甚至是一種風水先生的潛意識的準確判斷。在一段時間裏,當禿頭的農興良被劉副縣長帶著四處遊走時,許多人就認定,被稱為顧問的農興良是劉副縣長的秘密武器。更有些革命警惕過高的幹部還上書紀檢部門,說劉副縣長迷信鬼師,不聽群眾意見。

首先出麵阻止農興良和劉副縣長外出的是農才文,他甚至拒絕縣裏獎給農興良二萬元獎金動議。農興良的名聲在小縣城大振之後,許多老板都想來請他出山,或讓他幫助找礦,或叫他擇個黃道吉日好奠基開張,結果都被農才文代為拒絕了。

為了得到農興良對某件事物的表態,又有人挖空心思,讓他的毛筆字重放光彩。在一些熱心人的鼓動之下,以他名字命名的興良書寫社正式掛牌開張。書寫社除了代人寫些墓誌銘、碑文和春聯、標語之外,還替人書寫牌匾、印製錦旗。開張後果然生意興隆,不久,農興良題寫的牌匾在縣城隨處可見。盡管他的字在鎮上不算一流,但人們都想在得到他手跡的同時,讓他幫找個合適的日子掛上去,圖個吉利。

農興良的興良書寫社營業了大約三年後就關閉了。關門的原因很多,主要的問題是他雇用的兩個店員出了問題。甲店員是個殘廢的軍人,對越自衛反擊戰時缺了一條腿,他練過一手好字,摹仿能力很強,不久就學到了農興良的字跡,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甲店員知道書寫社賣的是名,是農興良的名,於是他就在這名上做了手腳。農興良身體不是很好,時常在家保養,早晚到店裏去動點筆墨。粗活就交給店員去做。漏洞就出在這點縫隙上了。甲店員就和乙店員聯手幹了—些盜名欺世的勾當,先是假冒農興良的字跡給外地的客戶做,後來竟背著他向客戶索要大價。

兩個狼狽為奸的店員終於露出馬腳。有個江湖醫生扛著以農興良名義題寫的錦旗在鄉下招搖撞騙,還弄出了命案。破案的公安人員順藤摸瓜,最終找上了農興良。

這個意外的事件使年老的農興良蒙受打擊,他感到羞愧無比,終於作出了這一生中最後一個重在決定:退出江湖。

誠然,這個決定對於我三公農興良來說是痛苦的。但是,像他這樣的人做事未必比不做事好,閑著也未必比忙著快樂。這就是魔公的命。

C篇壯丁.戰俘.台灣老兵.鰥夫

我七公農興發,69歲。現居祖國寶島

台灣。年輕時與村姑阿蓮—見鍾情,熱戀

中,被抓了壯丁,成為國民黨兵。淮海大

戰中被俘,成為解放軍戰士。南下時參加

誌願軍赴朝參戰,戰鬥中身負重傷,獲朝

鮮母女救命。歸隊途中落入美軍之手,囚

禁孤島。戰後稀裏糊塗到了台灣。當了30

多年“烈士”後,又神奇出現。少小離家

老大回,個中辛酸誰人知?

我七公農興發的身世對於我們整個家族來說,都一直是個謎。

在一九八九年春季以前,普遍認為他已經久別人世了。因為三十多年前的那場抗美援朝戰爭之後,七公已經被指認為烈士,整個家族都已享受過了他這個革命烈士帶來的種種榮耀。然而,漸漸被歲月遺忘的七公卻在—九八九年的春天複活了。七公在世的消息是一個台灣老兵捎過來的。那個家在鄰村的老兵在闊別故鄉幾十年之後,終於率領一群家小榮歸故裏。在不經意之中,老兵提到了農興發。說好像在一次聚會中碰上了農家寨的農興發,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很可惜,老兵沒能提供更詳細的情況。

毋庸置疑,這一消息在我們農家每個人的心中都掀起了巨瀾。盡管晚輩們多次從鄰村的老兵那裏帶回來的是同一樣的訊息,但我年邁的曾祖父農寶田仍然不顧山路崎嶇陡峭,親自徒步到鄰村去拜訪了那個老兵。

老兵沒有給曾祖父提供更多的線索,對他說的和對其他人說的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但他卻從老兵身上描繪出了自己兒子的一幅圖景,老兵有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太太,太太和以前有錢人的婆娘一樣塗脂抹粉戴金掛銀,說著嬌滴滴的官話。

“媽個B!”我曾祖父嘴裏嘟噥著卻又樂嗬嗬地和老兵一家照相合影。老兵的太太說和老壽星合影是如何的吉利,又如何的福氣。

“老七該有孫子了。”曾祖父和家人一起猜測。“我可不喜歡那種妖裏妖怪的兒媳婦。”

所有的人都同意這種猜測。

那個好心的老兵經過近兩年的努力,終於找到了農興發。這時已是—九九—年的冬天。

這個遲來的好消息對於我們全家確實太重要了,尤其是我曾祖父。在等待消息的日子裏,他每天都在早上的八九點鍾按時往橋頭了望,看看鄉郵遞員是否在寨前的紅河橋頭上停留。這兩年的期待太漫長了,他覺得以往的四十年也沒有這麼難捱。

七公的信是由我父親從南寧轉去的,除了一封不長的信外,還有一幀他的單人照。

照片上的男子約六十來歲,身材瘦長,著一身深色西服,打著領帶,看不出一點行武的

痕跡。七公的臉頰偏長,並不像他的父親和幾個兄長一樣是一式的圓臉。

所有看過照片的人都生出一種不滿足感,那就是照片多少給看過的人留下一種說不清楚的遺憾,甚至是隱含著某種預兆,但大家都有意無意地繞開去,不作任何深人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