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寶田看到他的第七個兒子的相片和信時顯得異常的平靜,端詳半天才自言自語地說:“不像我的兒子。”
—九九二年的一個春日,我和父親農才昆、叔父農才生三人如困獸般守候在南寧機場。我們從早上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傍晚,這個從廣州飛南寧的航班已經晚點八個小時了。天空不時撒下一些細如毛絲的雨霧,令我們饑寒交迫。要不是迎接七公,我們早就逃離這個地方了。
這個簡陋的機場沒有候客廳,隻有一截不足二十米的廊棚。許多人擠在那裏海闊天空,怨天尤人。性急的不時抬頭望天,看看手表,又罵罵咧咧。農才昆似乎對民航的這種表現習以為常,一直穩坐車中,閉目養神。
出於職業的習慣,報社記者農才生一邊發牢騷一邊搞清了一些問題。他抱怨這個機場跟市裏沒有直撥電話。總機隻有三條外線,但管著百來部內部電話。
“簡直不可思議!”他氣呼呼地上竄下跳。“這種環境怎麼開放7怎麼能吸引人家來開
發投資呢?”
農才昆微睜開眼瞟了他弟弟一眼,平靜地說:“存在都是合理的,不必大驚小怪,更不
要生氣,免得傷身體。”
農才生擰大錄音機的音量,喇叭裏那個氣大如牛的男聲即刻在皇冠車內迥旋:“天不
下雨天不刮風天上有太陽……”
下午六點十分,陰晦的天空傳來了噴氣客機減速下降的轟鳴聲,人們即刻騷動起來。
或許乘飛機的和接機的人都疲憊了,出口處沒有了往常的喧鬧。乘客們從狹窄的閘門魚貫而出,多數被等候在外邊的親友或者的土司機扯走了。
我試圖從欄柵外麵認出誰是七公,卻被他鑽出了我的視線,讓農才生首先認出來了。
激動的農興發被我們圍住時顯得手足無措,嘴唇翕動了幾下,然後突然抱住我父親泣不成聲。許多人都我們投來怪異的目光。
和許多回大陸探親的台灣人一樣,農興發帶回來了幾乎和他的體重一樣重的物品,塞滿了車的尾箱。我們都說不該帶這麼多東西回來,可是七公說原本他也不想帶什麼東西的,不過有的去年就買了,香港東西便宜買一些,到廣州又買一些,比較起來還是在廣州買東西便宜。
農興發講的是那種台灣自稱為國語的官話。我父親和他說了幾句家鄉話,但他已分辯不出來,更不用說講了。
“在那邊,年輕時講家鄉話怕人家看不起,就懶得講了。到老了,想講,又忘得個精光。”農興發感慨不已。“回到老家,老爸肯定要罵我老七忘本了耶。”
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鑽進汽車,空調暖融融的。七公驚歎道:“哎喲,這麼豪華的車,是自己的麼?”
我把握方向盤,邊起步邊說:“不,是借朋友的。我爸當副廳長了坐的還是上海桑塔納,而且借半天都不行。”
“安全第一,不準說話。”父親說。
“放心吧!”我說。
“看你開車蠻穩的嘛,有幾年車齡了?”農興發以一種內行的口吻問。
坐在前邊的農才生不忘趁機損我,笑說:“七公,這個你就不知道了,他的駕照是搞來的,前個月才弄到手。”
“不錯,不錯。”農興發連聲說。
我們三人聽了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過,農才生又說:“七公,你別以為他是考試得的,而是和熟人買來的。七公,你可要係好安全帶啊!”
“我不怕。”農興發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現在對生和死都不很在意。”
“說得好,說得好!”我歡呼起來。
“別得意忘形。”父親警告說。
—路上,血緣關係使我們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七公是個性情開朗的人,說話帶有些詼諧感,他的漫長的孤獨生活和坎坷經曆,對他的人生態度顯然沒有多少影響。
七公的到來既使在南寧的家人享受到久別重逢的愉快,也給我父親帶來了煩惱,那就是如何把七公送到五百公裏外的桂西北去。身居老家紅河邊農家寨的曾祖父農寶田天天叫人打來電話,無時無刻不盼望他最小的兒子早日回到他身邊去。
我父親農才昆是我們家族中唯一位副廳級幹部,他那個似乎無關緊要的單位使他擁有的權力很有限,因而享受和待遇也是很有限的。單位裏隻有第一把手能單獨使用一部進口車外,其餘的三個副職都輪流共用一輛桑塔納。通常情況下,父親都騎自行車上下班,極少有單獨使用桑塔納的機會。即使有機會用車,也是去執行較重要的公務。至於送七公回老家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是不能開口要車的。
可父親畢竟是個很會掌握領導方法的老幹部,遇到難題時總會想到利用集體的智慧。他背地裏把我和農才生扯到一起,共同商量如何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農才昆首先強調了送七公回老家的車輛必須解決,也特別說了自己的難處。最後希望我們兩人一起出謀獻策,共同解決這個難題。
看見父親緊鎖的眉頭,我斷定這件事己經給他帶來很大的煩惱,或許已經嚴重幹擾了他的睡眠。此時此刻,我不禁想起了以前中學課文裏的那個成語叫黔驢技窮,描述的是一隻貴州毛驢,麵對老虎隻會亂踢幾下蹄子,最終被老虎吃了。眼前的父親很像那隻貴州毛驢,他真是無計可施了。
經過短時間的商討,我和農才生分別提出了幾條建議。農才生認為,這個車還是該由農才昆的單位派,理由是七公是台胞,是統戰對象,而農才昆又是單位領導之一,應當得到照顧。農才生說這件事可以由他出麵去遊說。我相信農才生是敢於去交涉而且極有可能會辦成事的,他是省報知名的記者,又是農才昆的弟弟,這兩層麵皮會使他擁有足夠的能量。但看到父親萬分為難的表情,我隻好不吱聲了。父親是個革命傳統保持得很好的人,他不想讓這事破壞了他長期給人們留下的良好印象。同時也不想授人以柄,將來變成某些政敵向自己射擊的子彈。對這樣一個在仕途上小心翼翼行走的人,這樣做無異於把他逼向絕路。
我也提出了看法,一個是叫縣裏來車,再一個是租車,我們單位有一輛擱置不用的鐵殼越野車,交給單位一些租金就可以開走。兩位前輩比較讚同租車的想法。因為從縣裏開車出來是一種浪費,況且那種車很窄小,裝不得多少東西。另一個不便言喻的障礙是,兩個人都不想讓老家人笑話,說在南寧做事當官的幾個如何無能。他們否定第一條建議的原因大概就是這點。
七公千裏迢迢捎來的東西在南寧隻送出很少一部分,因為他買的多是衣物。除了我祖父農興邦外,幾乎所有的人都不需要七公贈送的衣物,大家部在找理由婉拒,有的說款式不合適,有的說顏色不對。其實大家都不想讓他破費,讓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老家去。
這天晚餐七公吃得很少,一直沉默寡言,他最先擱碗離桌而去。我細心的母親使了個眼色,父親馬上緊隨其後,到祖父的臥室,卻見七公獨自默默地迭著那些衣物,神情悵然。
農才昆遲疑片刻,才走過去問道:“叔,你不舒服麼?”
農興發陰著臉說:“是啊,心裏不舒服。明天我要回農家寨了。”
“不是說好後天才回的麼?”
農興發說:“你們這裏太講究,我配不上,還是回鄉下去吧。”
“車子還沒修好呢。”
“我坐班車去就可以了。”
農才昆忽然感到覺得問題的嚴重性,就啞然出來。回到飯桌邊坐下,環顧大家一遍,嚴肅地問:“誰惹七公生氣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顯然都不知道七公的氣從何處生。農興邦邊用牙簽使勁捅著牙縫邊說:“還是那個牛脾氣。小時候挨老爸打都沒見他哭過,打得出血了也不抹。都幾十年了,強脾氣改不了嘍。”
我們全家人都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七公不高興。最後,妹妹農力主動接受了去和七公談心的任務。
農才昆以領導者的口吻對我說:“農明,車的事情要快點落實。七公在這裏呆久了情緒會變壞的。”
我說:“開那部破車光我一個人陪七公走不行,搞不好會做山大王的。
農才昆就把目光投到了農才生身上,但他沒有說話。
祖父說:“叫才生叔和你回去,當記者不是可以整天到處跑麼!”
在我們家,祖父的話更像領導,他的話幾乎是—錘定音,沒人敢於否定。
農才生知道這—趟是非走不可了,就做出了一種主動的姿態。說:“老爹說得對,我正好可以寫一個七叔回鄉的長篇通訊。很久不回去了,剛好清明也快到了,去拜拜山。”
這些年,許多從鄉村來到城裏居住的人們忽然多了一種情結,就是比以往都更牽掛那些埋在土裏的死鬼了。每到清明時節,他們都紛紛舉家奔赴農村,甚至爬山涉水,去給死去的祖宗掃墓盡孝,以求得祖宗的庇佑,一圖保和保安,二圖升官發財。農才生多少也還有這種情結,他是頗有資曆的記者,是那種人們常說的“名記”,早已拿到了副高職稱,按能力和年齡以及呼聲都該有個頭銜當當了,可就是沒這個機遇。我祖父農寶田和我祖父農興邦都曾多次批評他不去給祖宗燒香拜神。福星當然就照不到他。這次,他剛好有機會去解除這塊心病,了卻這個心願。我是家裏唯一會開車的人,而且這車肯定又是我借的,我有的是時間,回老家這事當然沒什麼問題。
半個小時之後,農力笑咪咪地從祖父的臥室出來。從神情上看,她已完成了任務。她身上換上了新的衣衫,是一件圓領的混紡毛線衣,盡管略顯寬鬆,但套在她那二十二歲的身體上確實不俗。由各種字母組成的暗紋,使圖案具有現代和原始混雜的意味。她在廳中央做了兩個轉體造型,高挑體型的線條在那幾個動作中彰顯了年輕女性的優美風姿。我首先鼓起掌來,稱讚道:“啊,好衣服,好身材!”
父親歪著頭端詳一會,說:“說是三分身材,七分打扮,一點不假嘛。”
農力嘴一噘:“說錯了,說錯了。是七分身材,三分打扮,本末倒置了,老爸!”她說,“七公已經答應,隻接受我的獨家要求,衣服隻送我和祖父,其餘的拿到農村去。怎麼樣?你們眼紅了吧?”
正說著,七公麵色祥和地走出房門,默然坐到沙發上看電視。
通過兩天的接觸,我們知道七公不是一個富有的人,在台灣,他靠的是每月五千元新台幣的榮民費生活。好在身體還硬朗,他還可以到私營小廠去做些輕工,賺點小錢,也好打發時光。
在前輩們無數次的敘述中,我知道七公是在—九四八年冬天被抓壯的。那天他正在趕圩,正午時分,一個排的國民黨軍隊和一批鄉警包圍了圩場。把幾十名來趕圩的青壯年漢子用繩索串連起來押走了,整整一年沒有音訊。—九四九年冬天,七公的消息終於傳來,此時他已是解放軍的一名戰士。他在給家裏簡短的信中說,他們的大部隊正在揮師南下,不久就可以回到老家打土匪。不料,第二年夏天,已經打到家門口的七公卻因朝鮮戰爭的爆發而回不了家。他遂變成了—名光榮的誌願軍戰士,開赴朝鮮參加戰鬥。第四年秋天,一張關於七公成為烈士的證明送到了農家寨。曾經和洋人交過手的曾祖父農寶田在接過那張紙的時候,忍不住滿腔怒火,用粗俗而惡毒的語言大聲地罵了一頓美國。
從外表上看,七公已經沒有了一個士兵的痕跡。他和許多到了老年卻還很講究風度的男子一樣,喜歡穿深色西裝,還打了領帶,留小分頭,染過的頭發因時久未洗而顯得滑亮油膩。唯一不太配套的是他喜歡穿旅遊鞋,久不時還換上布鞋,使人覺得不東不西,半土半洋。他講話時總是彬彬有禮,性情有些捉摸不定。然而,這一切並不影響他和我們家人和睦相處。同是兄弟,年紀相差十多歲,我祖父農興邦看上去卻似七公的父輩一般蒼老。就此,我和農才生、農力三叔侄還在背地裏曾展開了討論。
農力說:“這主要是心理關係,七公是他那一輩裏最小的,自然不覺得老。這是心理優勢。”
農才生對此不以為然,他說:“我想,應該是和他不結婚成家有關。家庭這東西,也有兩麵性,既可以使人幸福愉快,也可以摧一個人的一切。就似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比如我吧,不也是老小麼?才三十多歲的人,頭發都麻白了,慘哪!”
他有些誇張地揩了一下頭發,略顯稀疏的黑發裏隱約有絲絲白發閃爍著。
我說:“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環境有關,但不是惟一。我認為除了人文因素外,地理因素也是值得注意的。我們老家有那麼多人超過一百歲,我們曾祖父也快一百歲了,這些都和地理氣候有關。台灣是海島,又是山地,四季如春,氣候宜人……”
農力不等我說完就打斷道:“太簡單了,太簡單了!小學課本有的是這種陳詞濫調。”
討論沒個輸贏結果,但誰都明白彼此說的都不是廢話。
清明前夕的惡劣天氣仍在繼續著,忽晴忽雨,忽冷忽熱。這便是南方的春天。
出了南寧,我們向西北行進。鐵殼越野車在綿綿的雨霧中穿行,仿佛在吃力地衝出陰晦天氣的籠罩。盡管泥漿和霧水不時把前麵的玻璃蒙住,但坐在前頭的七公始終挺直腰杆,睜大眼睛掃視著窗外的一景一物。每到一個城鎮,他就看一下攥在手裏的地圖冊,核對地名。有時會說出一個什麼人的名字,顯然,那些名字是與這些地名相關的。
“前年死的韋誌隆就是武鳴縣的。”說這個名字時,七公很難過地眨著眼,神色也陰鬱起來。
他繼續用哀傷的語調說:“韋誌隆還比我小一歲,娶了一個不到四十歲的老婆,養了兩個孩子,生活過不去,就到建築隊打工。六十歲的人還爬上爬下,到底還是摔死了。唉,戰場上槍林彈雨都挺過來了……”
農才生說:“七叔,你和那個韋誌隆很要好麼?”
“都是台中的,住得也不遠,早晚見不著,幾天見一麵,也算是好朋友了。”七公說。
聽七公這麼說,我便被韋誌隆的命運牽住了。問道:“他的兩個孩子多大了?”
“都十來歲吧。”七公的雙眼痛苦地閉合了一會,又說:“那兩個小家夥滿乖的。”
七公痛苦的表情延續了好長一段路程,他的思緒一直沉浸在對韋誌隆和他的家人的回憶中。後來我才知道,七公和這個家庭有著一段非同尋常的關係。
在沒有見到七公之前,我一直懷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要把他的身世寫成一篇小說。這個念頭是在一個寒冷的晚上產生的,那天晚上,我和農才生叔侄倆和眾多的食客一起湊在南寧市筆直而寬闊的民族大道邊上,圍坐在熱氣蒸騰的狗肉火鍋旁邊喝啤酒。我們先是海闊天空地瞎聊,後來就聊七公。
七公的情感世界是我最為關注的焦點之一,我曾經在他寄來的幾張單人照的後麵猜想他的幾種人生道路,但都和事實相去甚遠。
在沒有接觸七公本人之前,我一直認為七公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女人。有關七公和女人的話題從來沒有被人說起。我常想,像七公這樣的男人他一生中如果沒有碰過女人,那將是何等的遺憾。
但在整個回老家的路程中,七公竟毫無顧忌地向和農才生講述他和三個女人的故事。
三個女人!這個數字很出乎我們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