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第一個女人。

這個叫阿蓮的女人是個村姑,她十六歲那年在圩場上認識了十九歲的農興發。那個圩日,農興發挑了一擔藍靛到圩上去擺賣。到圩上買藍靛少女阿蓮從圩的那邊看到這邊,最後在農興發的攤前停住了腳步,她被這攤藍靛的色澤吸引住了。討價還價的時候,阿蓮才發覺賣主竟是個皮膚黝黑的後生哥,一時雙方都窘得臉—陣緋紅。

藍靛是一種染料。藍靛草生長在山溝裏陰濕的樹林間,每到夏天草肥了的時候,人們就把藍靛草割回來,拌上石灰粉投到石坑裏去漚。十天半月之後,漚爛的藍靛草便成了墨藍色的漿膏。這種叫做藍靛的漿膏被我們桂西北人用來染浸布匹,因而成為婦女們的搶手貨。偶爾,農興發也將多餘的部分挑到圩上去賣,換些鹽或者火油。

當阿蓮低頭看貨時,他也忍不住偷看了她—眼。四目相視,兩人都陷入了尷尬之中。尤其是農興發,更是有一種偷窺者被發覺的難堪。

這場交易的贏家自然是阿蓮,她僅用一塊光洋就買走了他的一擔藍靛。而且臨別時她還說隔一個圩日再來買他的藍靛。

在阿蓮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以後一段時間裏,農興發仍然在原地呆站著,神情木然地朝姑娘離去的方向凝望,一種美好的遐想頓時在他的腦海裏翻滾。

在兩個圩期的時間裏,農興發每天都在美好的遐想和思念中煎熬。他不願把經過和心事告訴給別人,而是憋在心底裏,伴隨著他度過每一個早晨和深夜。終於熬到了第二個圩日,農興發早早就挑著藍靛擔子來到老地方等她。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守在兩隻並攏的藍靛筐中間,他的藍靛筐用寬大的芭蕉葉掩蓋著,雙眼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尋。他在追尋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倩影。

偶爾有一兩個買客駐足跟前,用怪異的目光看他和他的藍靛筐。顯然,他的心思早已不在生意上,他答非所問和魂不守舍的樣子,把一個個買客給氣走了。

日上三竿,圩上的人流逐漸稀疏,藍靛行的生意漸漸清淡了,農興發禁不住有些焦急起來。

姍姍來遲的她終於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她朝他直奔而來,臉紅撲撲地站到他的麵前,然後掩嘴一笑,說:“我以為你不會等我了。”

他說:“我肚子都餓了。”

她說:“我賣的兩匹布剛脫手。我請你吃湯鍋好麼?”

他不吱聲,挑起擔子就跟她走。到圩一旁,有一排高棚,許多的食攤就擺在那裏。他們隨便揀一張空台坐下。

湯鍋是一種桂西北的吃法,人們在滾水鍋裏加入各種香料,再把切塊的豬肉牛肉羊肉狗肉或野豬肉黃鹿肉投到鍋裏煮,連湯帶肉,又好吃又實惠,幾個銀毫或幾塊銅板就能吃飽一餐。

“以前我爸常常帶我到這裏。”她說著就熟練地和攤主點了吃的。不一會,一大碗豬肉和一碗山羊雜碎就擱到他們前麵的桌上,跟著又上了兩小碗酒。

農興發不說什麼就低頭飲酒吃肉,噴香的肉湯和適度的酒飯使他進人了某種先前從未享受過的境界。事隔幾十年後,他在回憶這頓飯時,仍然認為這是他一生中吃到的第一頓美餐。身旁純樸的少女,桌上的美味,這一切都令他難忘。

她沒有食言,這餐飯是她請的。她還告訴他,她的名字叫阿蓮,家住在紅河邊上,在農家寨下遊十餘裏的鯉魚灣。

他在不知不覺中喝得滿臉紅紫,不停地打著飽嗝。

他說:“往後,我就把藍靛送到你家,不來圩上了。”

她笑說:“那你不想來吃湯鍋了麼?”

從那以後,他們更勤來趕圩了。她來賣布,他來送藍靛,每次做完生意就吃湯鍋,然後他就送她回鯉魚灣。從圩場到鯉魚灣也是十來裏,比農家寨近,每次他先送她到鯉魚灣,然後再溯紅河邊的小道而上,回家。

農家寨和鯉魚灣隔著一個鯉魚灘,石大水險,無法行船。岸邊有一條羊腸小道,馬都難走,人自然也不太願走,除非急事,一般都繞道而行。為了阿蓮,農興發甘願受這個苦,披荊斬棘走小道。

阿蓮姑娘家中隻有一個四十多歲的母親,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好在母女倆心靈手巧,紡紗織布,染黑拋光,樣樣在行。一年到頭,日子雖不富足,也還吃飽穿暖。自從認識上農興發,阿蓮像換了個人似的,每逢圩日,都爭搶著來趕圩賣布。不知是湯鍋吃多了,還是心情好了,原先她單薄的身體也日漸豐腴,有些菜色的臉龐也變得紅潤了。

女兒的變化沒能逃過母親的眼睛,在母親的再三催問下,阿蓮終於道出了農興發。母親沒有責備他,母親知道女兒成年了。母親隻是擔心地問她和他做了那種事沒有,她不能讓自己的女兒丟人現眼,男婚女嫁要明媒正娶。

當母親問到這個敏感的問題時,她的臉色倏然紅了。她無法掩飾這個事實。

那個圩日的下午,她和他都喝了酒,然後照例是他送她回家。半路上下起了雷雨,他們就找了個田邊野棚避雨。有一隻從外邊竄進來—隻愣頭愣腦的老鼠,嚇得她撲進了他的懷裏,於是在一種很混沌的氛圍中,他和她相擁著翻滾在了草堆上。那種感覺並不美妙,他在一種不能自己的倉促中完成了一次噴射,把一攤溫暖的液體塗灑在了她那灰白相間的地方。那一次她躺了很久,目光朦朧地看著他像賊一樣地抽上褲子,落荒而逃。

回到家後,嚴厲的母親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硬是逼她脫掉褲子,在確認她的處女膜完好之後,便饒恕了她。

這個事件之後,阿蓮並沒有被剝奪單獨趕圩的權利。但母親警告她不能再和農興發發生類似上次的事情,母親說女人不到出嫁的那天決不能向男人解開自己的褲頭。

阿蓮還被告知圩上的湯鍋裏有嬰粟殼,不論男人女人那東西吃多了都對身體不好。母親說父親去世前曾經是個大煙鬼,每天都去陪村裏的財主抽煙,抽去抽來連身上的力氣都沒有了。母親警告說,這個沒見過麵的農家後生千萬別學這個壞,否則別想進她家的門檻。

那些年紅河一帶嬰粟遍地,圩上一坨坨的煙土如幹牛糞般隨地都是,大煙誘惑著每一個成年的男人。農興發家教甚嚴,從來就不敢有這種非份之想。曾經是個煙鬼的父親農寶田認為,鴉片和女人一樣,對人的身體和意誌都有著摧殘的作用,因而他不主張兒子們早戀早婚,更不準碰那些毒品。

在受到阿蓮母親的嚴厲警告之後,他們已商妥通過明媒正娶的方式來實現他們的婚姻。農興發還決定到她家去麵見未來的嶽母娘,他自信這個未來的嶽母也會喜歡自己。

然而,就在農興發和阿蓮想著談婚論嫁的時候,一場橫禍飛來了。

這個圩日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略有不同的是圩場中央早早地被一個外地來的雜耍班占據了。會敲鑼的猴子和高高躍起咬住骨頭的狗使觀賞的人群喝采不斷,如癡似醉。比阿蓮早到的農興發也擠到了人群中,翹頭墊腿看熱鬧。

看到入迷時,圩場忽然一陣騷動。當他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時,圩場的四周已被一個個穿黃色服裝的士兵和黑狗鄉警包圍了。

這是國民黨軍隊的一次不同尋常的征兵,圩上的青壯男子幾乎無一漏網。

被繩索串起來列進隊伍的農興發看見了哭喊著欲衝過來的阿蓮,他心愛的阿蓮在荷槍實彈的士兵們粗暴的阻攔中無可奈何地嚎啕著。這個悲慘的場景在多年後仍不時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農興發被抓走後不久,農家遣派的媒人正式登上阿蓮的家門。母親為了不讓女兒傷心,隻得應承了這門婚事,雙方草草為這對天各一方的男女訂了親。

未婚夫生死未卜,杳無音訊,思念之苦煎熬著年輕的阿蓮。她每天從早盼到晚,從春天盼到冬天,天天巴望他平安回來。

她仍然趕圩,為的是能夠到鄉裏打聽他的消息。有一天,換了新主人的區政府工作隊終於帶來了好消息:解放軍戰士農興發在前線獲得了嘉獎,榮立了三等功。喜報傳到了農家寨,也傳給了想瘦了人的阿蓮。

未婚夫活著,而且參加了人民解放軍,還立了功,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使阿蓮激動得徹夜難眠。一種無法阻止的興奮把她帶入了對未來的憧憬中。

好消息不斷傳來:他的部隊正在南下。他說他即將複員回到家鄉。他一回來就馬上和她成婚……這一切都令阿蓮開心,令她快樂幸福。她每天都哼著歌新學會的歌曲,出入工作隊的駐地。

然而,命運是捉摸不定的。就在農興發所在的部隊奉命進行短期休整,即將宣布複員名單的時候,朝鮮戰事越打越大,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介人並充當了主要的戰爭角色。毛澤東一聲令下,組成中國人民誌願軍赴朝參戰。農興發理所當然地響應號召又扛槍北上了。

新內容的雄壯的軍歌又在家鄉唱起,阿蓮嘴裏唱著,可心裏卻隱隱地藏著苫澀,她也隻能又一次聽從命運的安排了。

一等就是好幾年,漫長的等待卻等來了未婚夫在前線犧牲的消息……

我七公和這個叫阿蓮的婦人的關係之所以不被張揚,是因為她後來在無奈之中嫁給了我們家族的一個邊緣成員。這個遠親就住在先前回來的那個台灣老兵的村子裏,阿蓮和他生下了三個兒女。知道七公安在的消息之後,阿蓮私下裏還會見了老兵,並把多年前的往事告訴老兵並讓他轉告給農興發。老兵大為感動,並且義不容辭地完成了任務。

因敘述的關係,我們隻好暫時放棄阿蓮這個苦命的女人。同樣也暫時不談七公的第二個女人,第三個女人不得不先行一步,在這一階段裏出現。

確切地說,七公的第三個女人就是前麵提到的那個叫韋誌隆的妻子。

韋誌隆的妻子有個洋名叫丹妮。她在認識他時是個吧女,他時常出人那間她服務的酒吧,兩個人糊裏糊塗地就睡到一起了。

丹妮是從孤兒院裏出來的,小時候母親就把她遺棄了,她從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她沒有任何親人。從和韋誌隆睡到一起的那天起,他就成了她唯的一親人,他們都很珍惜這份情感。

她嫁給韋誌隆後過的是一種很清苦的日子,有了孩子後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因為第一個生的是女兒,他們又狠心要了一個兒子。農興發是在他們有了兒子之後才認識他們的,那些日子韋誌隆整天到一個小酒館去喝劣等酒,每次喝都酩酊大醉。農興發也去那裏小飲些酒解愁。久而久之就結識了丹妮。

多次接觸後,農興發就知曉了韋誌隆壓在心頭的苦衷。原來,丹妮見日子難過,又死灰複燃,去和那些老相好鬼混,討得一些錢來補助度日。韋誌隆發覺後有口難言,隻好把一切痛苦都咽進肚裏,隨酒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