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興發先是酒醉了的韋誌隆回家,然後就成了他家的常客。農興發出於同情,取出自己的積蓄送給他們,但他們死活不要,他就改變方式,經常買些食物到他們家共餐。天長日久,丹妮問心有愧,終於改邪歸正。他們的孩子也喜歡農興發,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共度了幾年平安的日子。
韋誌隆不幸摔死後,農興發自然地就成了這個家庭的成員。雖然沒有辦理正式的手續,但他和女主人還是睡到了一起。
一開始,農興發就知道自己是在重複韋誌隆的悲劇,他沒能力支撐這個家。這個時候他那點不多的積蓄已經花光,每月五千元新台幣的榮民養老金無法養活一家四口。丹妮時斷時續地去打工,收入也是少得可憐。最後的結局是,丹妮背著他把女兒送給人家做養女,她自己帶著兒子改嫁到高雄去了。
“要是我有錢,我們就是一家了。”七公平靜地往車窗外望去,仿佛那個女人連帶那個家一起都是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景物。
我們進入紅河穀地,公路正在翻修,凹凸不平,泥濘不堪。“幾年後路就會好的。”農才生說,“不久前來了個台灣老板,說要到桂西北去投資,見到這個路就掉轉車頭跑回去了。”
“南昆鐵路什麼時候修通?”七公指著路上邊正在施工的路基說:“為什麼不經過我們那裏?”
農才生說:“據說九七年能通,到那時香港都回歸了。至於鐵路為什麼不抄近路過我們家門口,這個問題嘛,聽說是為了方便買煤,貴州滿山遍野都是煤,廣西就缺這個。誰叫我們老家不長煤呀!”
七公說:“就是什麼都不長,我也是覺得家鄉好。”
“那當然,那當然。”農才生邊說邊拍拍我的肩膀。
我會意地一笑,扭頭看七公,見他神情嚴肅,手上的地圖冊合上了。很顯然,家鄉在七公的心中是神聖而敏感的。他的這種情結存在於許多人的腦子裏,他們離開家鄉久了或者住遠了,就會對家鄉生出一種特別的懷念和敬仰,而生活在故鄉的人卻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
七公說:“我每天都看日落,日頭落的地方就是農家寨。我就想紅河還像以前那麼紅麼?河裏還有肥鯉魚麼?山上還有野獸麼?”
前麵堵車了,一長串各種車輛靜臥在細雨中。我熄火下車,到前麵去問,對方說可能是車陷進爛泥裏了,也可能是事故。問不出個眉目,隻好踅回來,鑽進車裏。
七公問:“這條路經常是這樣麼?”
農才生歎道:“家常便飯,有時一堵就是十幾個小時。我都懶得往這邊走呢。”
“唉——”七公嘟噥說:“都幾十年了,留著不修,偏偏現在才修,真急死人呐!”
七公堅持下車去走走,我把雨傘遞給他,他說戴了呢帽不用傘了。我隻好撐著傘跟在他身邊。農才生則靠在車後座上,聽著耳機作睡眠狀。
七公離開公路坎,我以為他要到路邊去方便,沒跟上去。不料他卻向我招手,叫我上去。
我們爬上一個小山包,周圍的景色盡收眼底。望不見頭的車隊,一片片蔗林,一塊塊黑油的泥土……在蒙蒙細雨中似一幅靜止的畫。七公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不停地左顧右盼,一會,他手往前一指,說:“你去幫我折一根蔗來。”
我說:“那是糖蔗,很硬的。”
“我知道,快去吧!”
我極少幹這類事。小時候回老家,跟別的孩子去摘別人家的果子曾經被父親打腫了手。但現在我並不認為七公是指使我去偷竊,我提醒他是因為那東西不是果蔗,很硬很冷,不好吃,而且天氣寒冷。
我隻好去折了一根長得很好的甘蔗回來。七公接過去折斷成幾截,然後很認真地啃起來。
“真甜,真甜。”
他嗞嗞地吸著蔗汁,嘴上呢喃有聲,似在品嚐什麼人間美味。我被七公的情態感染了,也拿起一截啃咬起來。
我一直想更深地了解七公的過去,特別是那段從誌願軍戰士變成戰俘的曆史,但又怕不合適宜,戳住他的痛處。因此,我從開始就打算采取誘導戰術,就是循循善誘,讓他自己說出來。我相信這個時刻一定會來。這次陪七公回老家的行動多少有些冒險,路況不好,車子不好,天氣不好,等等,這一切都是看得見的,那些看不見的隱藏的東西就不好預測了。但為了獲得七公更多的素材,我也甘願去受這個苦。比如,我現在陪七公啃咬這麼冷硬的甘蔗本身就有取悅他的因素。有時候我忽然會生起一種卑鄙感,但都一瞬即逝。
七公咬完一截甘蔗後打了一串飽隔,我趕忙遞上一包紙巾給他。他擦揩了一下唇和手後,說:“你先回車裏去吧!”
我發愣道:“你留在這裏幹麼?”
他狡黠地笑了笑。“幾十年沒在野地裏拉大便了。你先下去吧!”
七公一身輕鬆地回到車上時,他的帽子和身上已掛滿了細密的水珠。看公路一時半時通不了,七公亮了亮嗓子,說:“你還想聽故事麼?”
我暗自驚喜,說:“當然想了,七公自己的故事更好。”
“好吧。”七公的目光越過車前窗,停在遠處的細雨中,開始了綿長而遙遠的故事。
七公的故事是從他被抓去當兵的時候開始的。
……那些在圩上一同被抓的幾十個漢子被用繩索串連在一起,在荷槍實彈的士兵的押解下,沿著羊腸小道向縣城走去。
農興發被夾在隊伍的中間,前拖後扯,加上山路崎嶇,一會上一會下,走不了幾裏路就大汗淋漓。偶爾有人罵一聲,就會招來一下槍托或且一陣腳踢。他的鞋子被後邊的人踩脫了也不能撿,一腳深一腳淺地跌跌撞撞在隊伍中間。
為了防止他們逃跑,到了縣城他們就被趕上車連夜往東南開去。同行的有七八部汽車,狹窄的車廂擠塞著四五十人,身體緊挨在一起,無法動彈。車一開動,大夥忽左忽右地搖擺,衝撞,擠壓,頓時嚎啕聲慘叫聲咒罵聲響成一片。不一會兒就有人哇哇地嘔吐起來。農興發擠在人堆裏,運氣閉目,任由天翻地覆,但還是被別人吐出來的汙物澆在身上,發出陣陣惡臭,他終於忍不住也翻腸刮肚地吐起來。
一天的折騰,農興發他們又累又餓,吐到沒有什麼可吐的時候,他就在昏沉中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車隊終於停了下來。這是一條小溪邊,清澈的溪流潺潺而去,岸上有一片未長熟的甘蔗林。從前後車上跳下來的士兵把小溪和甘蔗地包圍了之後,壯丁們終於被趕下車來。又渴又餓,又熱又虛的漢子們不顧一切地撲向溪水。有的把頭紮進水裏,咕嚕咕嚕地喝個痛快。有的幹脆整個人泡在水中,不願起來。
隨後,士兵們命令農興發他們推倒籬笆,衝進甘蔗地折甘蔗吃。開始大家都猶豫了一陣,後來還是抵擋不住饑餓的誘惑和士兵們的威逼,齊聲呼叫著撲進了甘蔗地。
撐飽了一肚子水,車隊又出發了。好在山裏的漢子都有三天餓不倒的好身骨,幾個晝夜顛簸、折騰,居然沒有一個人死在半路。到達南寧後,農興發他們就被趕進戒備森嚴的兵營裏。
他們都穿上了和押車的士兵們一樣的黃軍裝,發了鋪蓋和用具,被編入班排連。開始是練習隊列,而後是操練木頭長槍,再後來就可以練真槍了。什麼漢陽造的中正式,日本的三八大蓋,甚至美造卡賓槍、機槍都見識過。農興發和許多漢子一樣,在山裏都常用火銃打獵,對使槍都很來勁,不幾天就都摸熟了。
當官的每天都要訓話,說共產黨從北方打下來了,共黨比土匪還殘忍,抓到男人就破了肚皮吃心肝,捉到女人就割奶喂狗,還共產共妻……所以要撲滅共匪之患,要他們北上抗擊南犯之敵。這樣的鼓動天天如是,農興發隻知道要打仗了既緊張又興奮,也不想那麼多了,隻覺得做個男人不當一回兵不打它幾仗也是白活。
幾個月後,他們的隊伍終於鑽進了鐵罐子火車隆隆往北開去。這時是—九四八年初秋。
火車過柳州桂林後進人湖南,前行的列車不時停下來,幾乎是密封的鐵罐車外麵傳來噠噠的槍聲,嚇得新兵們趴在行包上不敢動彈。當官的說是碰上遊擊隊了,也有時說是碰到土匪了。不管是遊擊隊還是土匪,後來都被押車部隊的火力打跑了。這趟列車除了運兵外,還有糧食和裝備。每一節車廂上都配有機槍掩護,火力很強。
有時候,農興發會想入非非,設想如果遊擊隊或者土匪打下列車,他就趁機逃離隊伍,沿著鐵路跑回南寧,然後順著公路回家。他的腦子裏時常出現阿蓮的身影,親愛的阿蓮一定在盼著他回家,盼著他一起趕圩,吃湯鍋。想起阿蓮的時候,他就閉起雙目,仰靠在車璧上一動不動地想。思緒隨著車輪敲擊鐵軌的節奏爬行、延伸。每每想起阿蓮,他就會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一個肩上扛槍的人他的性命就由不得自己了,子彈是不長眼的。
火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武昌農興發他們就下車了,當官的命令他們駐進長江邊的兵營裏等候發落。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大一條河,總以為家鄉的紅河最大了,想不到還有這麼大的河流呢。
過不幾天,新兵們終於每人得到了一支槍和幾匣子彈。當官的說,誰想拿新槍好槍就從共軍手裏去奪。這麼說以後農興發才發現自己手裏的槍很舊,脫漆了不說,槍管已經磨得沒了來弗線,子彈殼都可以塞進槍口了。聽說共產黨軍隊的槍又好又新,一些新兵就摩拳擦掌地發誓要奪支好槍來用用。
得了槍,他們就登上了江輪,往下遊開去。
七公說到這裏,農才生醒了。他一醒來就嚷肚子餓。我看表,已經下午兩點鍾,早過了吃午飯的時間。又看看前方紋絲不動的車龍,估計一時半時還走不了,隻好取出食品袋,裏邊有黑八寶粥、水果、餅幹和礦泉水。我把一聽八寶粥遞給七公,他看了看,說是台灣的,不想吃。
“大陸怎麼也賣台灣的八寶粥?怪啊!”七公說。
我接過七公遞過來的台灣八寶粥,把一聽本地產的八寶給他,我打開蓋子,說:“吃起來,還是黑八寶地道。大概這就是貿易吧!”
農才生說:“不,應該說是交易。以前吃古巴糖又紅又酸,還得吃它,沒辦法。”
七公說:“這是不平等貿易了。”
農才生笑道:“貿易不可能平等,隻不過是供需問題。比如八寶粥吧,大陸進台灣的八寶粥並不是大陸沒有比台灣好的八寶粥,而是大陸需要進。這個‘需要'是一時解釋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