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你們又談政治了。”七公說。

我笑說:“七公,你不願吃台灣的八寶粥不也是政治麼。”

七公說:“我說不過你們了,你們是文人嘛。”

好不容易又繼續上路了,可還是時走時停。七公堅持不在半途住宿過夜,我們隻好連夜趕路,回到農家寨已是淩晨一點多鍾。我們的車子在橋頭才停了一會,村裏已有數支手電光向公路邊迅速移來。近了,才知道是家人接我們來了。

“我們以為你們今晚到不了了,可是老祖硬叫我們等,還真的等來了哩。”領頭的堂叔農才旺大聲歡叫:“七公呢?七公呢?”

七公早已激動得泣不成聲,逐一擁抱著來迎接他的家人。然後被大家簇擁著往寨子移去。

堂屋上掛的200瓦燈泡通明透亮,曾祖父農寶田坐在火塘邊,睜著獨眼平靜地注視著跪在堂屋中央,兒子農興發跪拜列祖列宗。

七公滿麵淚水,嗚咽著說了一些隻有他自己才懂的話。家人們或坐或站都在看他,他拿回來的大包小包堆在牆根上。

幾分鍾後,七公緩緩站起,又緩緩地走到農寶田跟前。農寶田剛要站起來,他卻“爹——”地一聲嚎啕,跪到地上,雙手緊緊摟住農寶田的雙腿。

我目睹過一些久別重逢的場麵,幾乎都認為那些人是在故意渲染。而七公自從回到南寧之後,我看到他所做的一切都認為是真正的真情流露。他回到老家見到他的父親後,這種流露就達到了高潮。

農家寨的家人們幾乎忘記了我叔父農才生和我的存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個從遙遠的海島台灣歸來的老人,都注視在了這個經曆了幾次戰爭仍然死裏逃生的人身上。

一一拜見之後,家人們開始熱飯熱菜,然後圍成一張拚湊的大桌子吃喝起來。直到黎明時分,等待了一天和趕了一天路的人們都累了,在曾祖父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對於我和農才生來說,回到農家寨之後其實是一次真正的休養。親戚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七公身上,一切活動自然都圍著他轉了。我們禮節性地登門拜訪了—些主要家庭成員之後,就抽身出來到村子旁邊的林子裏打麻雀。

打麻雀是件很有趣的事,農才生的槍法不錯,打兩隻準有一隻斃命。才旺叔的兒子農宇和我們形影不離,專事負責撿那些中彈斃命的麻雀,他不時翻越牆頭籬笆或是鑽進草叢裏。一些僅被打傷的麻雀滿地亂竄,跟人捉迷藏。麻雀在城裏早已是一味上等的菜,麻雀酒還可以壯陽滋陰。鄉下的麻雀滿天飛,村裏人對它無奈又不屑一顧,因而極少有人捕殺。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的麻雀宴就開始了。參加者除了曾祖父和七公之外,自然還有農才旺、農才成二位堂叔。遊手好閑的才成叔白天不太見到他的影子,到了晚上他就格外來神,這些天晚上他總是最後一個離去。這天晚上,根據他得到的情報,我們在一個樹叢裏一口氣打了三十多隻麻雀,因而他就成了宵夜時最興奮、話頭最多的一個。

“七叔,你在台灣無兒無女,單身寡人的,不如我跟你去算了吧?”才成邊咬著炸麻雀邊盯住七公說,“反正我也是光棍一條,一年兩年還成不了五保戶。”

沒想到農才成會提出這個問題,飯桌上忽然就沒人說話了。獨身問題一直是七公最為忌談的一個話題,尤其是回到農家寨以後。

沉默了一會,曾祖父說話了:“按常理你應該去照料你七叔,不過你這樣混賬一個,比大南蛇還懶的人,連你自己都跟狗一樣活,怎麼能去照顧別人呢!”

農才旺說:“台灣也不是你這種人去的地方,在農家寨你都不好好過。虧你想得出來!”

農才成有滋有味地舔舐著沾有油漬的髒手指,咧嘴笑道:“我也是說說過癮的,台灣蔣介石國民黨,哪個不怕啊!”

我和農才生聽了都笑起來。

七公說:“去台灣也不是不行,不過你要有本事,有技術,要勤快,不然呆不下的。我隻能養活我一個人,再多半個都難了。再說,海峽兩岸剛剛開始往來,一年兩年還不能去。”

“怕個卵,我自己劃船過去。”農才成說。

於是大家又一陣哄笑。

看著七公苦澀與滄桑的表情,我又想到了他昨天的尷尬。昨天早上,在村裏的農氏家族所有成員都聚到一起來看望七公。七公便吩咐我和農才生把他帶來的物品全都分給各家各戶。幾乎農家的每個成員都分到一些衣物,每戶還分得一個180元的封包。正當分配即將結束之時,晝伏夜出的農才成姍姍來遲。他顯然還沒洗臉,圾著一雙塑料拖鞋,咚咚咚衝進屋來,高聲嚷道:“我的呢?我的呢?”

才成的叫聲引起了大家的注目,他在我們跟前停住了腳步,臉上一副委屈的樣子。我們都被他的到來怔住了,我們確實遺漏了他。

農才生拍拍手笑道:“你現在才來,我們都分完了。”

我說:“才成叔,東西我們都分完了,怎麼辦呢?”

農才成哭喪著臉說:“你們看不起我,欺負我是光棍。我……我惱火了就去摘你們的車輪子!”

七公聽到了動靜,過來打圓場說:“怎麼能沒有才成的份呢!我包裏的那套西裝就送給他吧。”

農才成聽了,臉色才由陰轉睛,乘勝追擊道:“還有封包,還有封包!”

我悄聲對七公說,封包也發完了。

七公摸了一下錢包,說:“都是美元了,你們二位先給我墊支吧,這裏沒法兌。”

我從自己錢包取出—張百元大鈔遞給才成叔,他哎唷一聲雙手接過去,還踏著步子,孩童一般興奮。我知道七公帶回來的錢不多,在南寧時我們基本不讓他花錢,回到農家寨,他就是花錢的主角。盡管事前經過較為周密的核算,但還是出現了令他難堪的批漏。

這天早上天剛大亮,七公就把我叫醒了,說他想到山上或者河邊走走。農才生嗜睡,我就一個人陪七公從屋後的小道爬上了山坡。

天色尚早,村莊、山林和紅河仍被灰白的濃霧覆蓋著。遠處有紅河流淌的聲音,鷓鴣的啼鳴時遠時近,此起彼伏。

“好久沒有聽到這麼明亮的鳥叫了。”七公說,“以前老虎就在這山上吼,還下寨子去拉豬圈裏的豬呢。”

很難得和七公單獨相處,我又扯起了路上一直想扯的話題。

我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小憩,七公有些氣喘籲籲了,額上已沁出汗。我掏出一片紙巾遞給他,他擦了擦,說:“如果我不被抓丁,身體就不這樣差了。你看我老爹,九十多了還這麼硬朗。”

我說:“聽說曾祖父年輕的時候也很苦呢。”

七公說:再苦也沒有我苦,我敢說這句話。我這輩子是投錯胎了!”

七公的神情有些沮喪,眼裏似乎多了一些晶瑩的東西。見他這樣子,我的心陡然沉重起來。

我們一言不發地傾聽鷓鴣的鳴叫和忽遠忽近的河聲,多麼渴望太陽早點露出臉來,驅散四周濃稠的白霧。

“你肯定聽說淮海大戰了?”七公問我。

我說是的。

“我們一上戰場就打了這次大仗。好笑得很,我一粒子彈沒打就當俘虜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解地問。

七公說:“我們剛到前線就鑽進了共軍的口袋裏……哦,對不起,慣了很難改口。我們糊裏糊塗地就當了俘虜,整團整營地被吃掉了。”

我問:“後來是怎麼又當上解放軍的呢?”

七公沉默片刻,說:“老實說,當時我想回家。但路太遠了,怕回不來,加上兵荒馬亂的,誰知道能不能回來呢!解放軍說去留自由,但更多的是鼓勵大家參加解放軍。我想,既然出門當兵,一條命就捏在別人手裏了,命定的,就沒有回來”

“整編以後,我們就隨大部隊南下了。解放軍部隊提倡官兵平等,不挨打挨罵,大家都覺得心很順暢。我們部隊在華東打了幾個月的仗,很好笑的,我沒打死過一個人。槍往對方一瞄,手就打顫了。我覺得都是自己人,都是中國人,幹麼要你死我活不可呢!”

“其實,我也不是一好兵,我的心太善,善良人怎麼能當好兵呢!我們部隊打回到了廣西,準備往桂西北這邊剿匪,美國佬不前不後在這個時候在朝鮮登陸了。”

七公像一個報告人一樣注視著我這個唯一的聽眾,褐色的瞳孔如同一眼深不可測的枯井,往日的戰事在井中忽遠忽近。

“我們都不怕打仗,仗還沒有打過癮,聽說要去打美國鬼,大家都很興奮,想都沒想,就報名了。”

“要北上了,我們每人給家裏寫了一封信,留下一個包裹,政府負責轉給家裏。我好像到街上買了一些綢緞,把口袋裏的錢全花光了。”

“那時候東西很少,不像現在。再說我們當兵的也沒什麼錢。”

我問:“七公,你給那個阿蓮寫過信嗎?”

我注意到七公的目光裏閃爍著某種東西,但一瞬即逝。他無言片刻,聲調變得低沉了。

“我沒有單獨寫給她,但叫家裏轉告她不要等我了,當兵的人命都不屬於自己的,誰能保準回不回得來?我叫家裏分一點綢給她……我、我還沒想好這次要不要見她一麵。唉,都是一副苦瓜臉了,怕是認不出來了嘍。”

七公苦笑了一下,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落到飄忽的霧裏。其實他的表情在告訴我,他的心裏仍然惦記著阿蓮,並且渴望著能再見到她。他表麵的猶豫與淡漠並不能掩飾他此時的心境。我鼓勵他說:“你應該去見見她。”

七公站起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邁步往上爬。我趕緊折了一根樹枝,趕到他前頭,一步一拍地打著山道兩旁的露珠,生怕露水把他的衣物弄濕了。

第二天拜山祭祖,住在縣裏的三公農興良率領全家熱熱鬧鬧地回來了。老態龍鍾的農興良被人扶下車後就指著七公說:“老七你好沒道理啊,路過縣城,也不去看我一下。”

七公抱拳作揖,臉上泛著歉疚的笑,說:“三哥先饒了我吧。我怎麼會不去看你呢!”

農興良把他全家大小叫到一起,一一給七公介紹。見到一幫晚輩客客氣氣地站在跟前,七公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