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們家的祖墳並不聚在一起,星星點點分布在農家寨四周的山坡上。在此之前,寨上的親屬們已分別上山去掃墓,祭事就在紅河邊祖屋旁我的兩位曾祖母的衣冠墓前舉行。
我曾祖母依月和依達兩姐妹共同繁衍了一代農家骨血,不幸的是她們雙雙被紅河奪走了生命。自此曾祖父終生不娶。
農家兒孫幾十號人難得一聚,如今湊到一起,除了幾個上了年紀的在擺布祭品,別的人都在—旁玩耍,有說有笑。我拎著農才生帶來的相機,不停地為家人們拍照,為農家這次空前的聚會助興。
曾祖父農寶田和三公農興良坐在竹椅上,平靜地看著他們的兒孫。雖然是父子,他們卻更像走兄弟。依達生的三公相貌酷似他的父親農寶田。
今天祭事由前魔公農興良主持。當所有的祭品在兩張四方型的竹笪上鋪展完畢,杯子倒滿水酒,點燃香火以後,農興發從台灣特意捎回來的三支大紅燭也燃了起來。
農興良吩咐把大家叫到供品跟前,排成隊列,然後跪在地上。曾祖父則端坐著,神情有些黯然。此時占據他思緒的一定是他那對早死的妻子,她們的屍骸被紅河吞噬之後,他隻好在這裏修建她們的衣冠墓。幾十年了,兩個大土包默然相對,脹鼓鼓的如一對飽滿的乳房,麵對著她們的兒孫。
農興良以一種低沉的似唱似吟的聲調,代表農家全體老小盛情邀請遠在陰界的祖宗們出席這次陰陽聚會,他逐一點出那些死者的名字以及他們卒去的時日,比如申酉戊亥子醜寅卯之類,他極其熟練地呼喚著。曾祖父向他的三兒子投來滿意的眼神。
早年祭事沒有這般隆重,但一直都在曾祖父的倡導和監督之下進行的。祭師自然是我們家族對神事情有獨鍾的三公農興良。
農興良是這一帶為數不多的鄉村秀才,蠅頭小楷和春聯神牌之類的書法遊刃有餘。當他手捧祭詞站在場地中央,以渾厚的嗓子高唱喪歌為死鬼超度的時候,人們都羨慕農家能夠有這樣一個非凡的兒子。雖然如今他已收手多年,但仍能夠熟練地主持拜山祭祖這樣的活動。
農興發不時向他的兄長投去欽佩的目光,早年他曾經目睹過三公神氣活現的表演,見他威風凜凜地穿梭鄉裏,他就仰慕不已。七公並不知曉,在接到七公陣亡朝鮮戰場的訊息後,曾祖父和三公曾經秘密進人深山,辟設道場為七公的亡靈超度,以使他這個孤魂野鬼安然地從萬裏之外歸來,加入到農家的宗神祖鬼的行列中。
空前長度的鞭炮高高掛在樹枝上,如一串紅辣椒。我們居住的城市幾年前就禁放炮竹了,那種熱烈得刺耳的聲響早已成為記憶。七公仰首凝望炮串,神情似個孩童。三公一聲令下,七公親手點燃了炮竹,劈叭作響的爆炸聲在河穀裏迥蕩。
祭事結束,全家人象征地在墳頭吃了一頓野餐。之後,又浩浩蕩蕩地回家,真正隆重的家宴是在家裏開始的。
這天晚上七公醉倒了。整個晚宴他都保持自始至終的興奮,他高聲地談笑著,屋子的每個角落都能聽到他的話聲。幾十年過去,七公的家鄉話己忘得差不多了,偶爾受到啟發,說上一兩句,也是詞不達意,讓人一知半解。他不時加打著手勢,比比劃劃,用國語補充。家人們都知道他不善應酬,不勝酒力,也就不怎麼敬他酒,但他幾乎都是主動出擊,頻頻擎杯,一台一台轉,一個個地碰。一圈下來,整個人大凡見肉的地方都燒得紫紅,說的笑的都比別人高了幾度。
當我們把七公醉了的情況報告給曾祖父之後,曾祖父說:“讓他醉吧。”
幾個晚輩的將七公攙扶到床鋪躺下了。七公嘴上連連說沒醉,還手舞足蹈了一陣,一會就呼呼睡去。
半夜裏七公說了許多別人聽不懂的夢話,時而還伴有一些怪異的叫喚,從他發出的聲音中可以判斷他做了許多夢,而且夢得很辛苦。顯然,在夢境中,七公經受了他一輩子經曆過的酸甜苦辣。怕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和農才生輪番守候在他的床前。燈光下,他的麵部一時悅愉,一時扭曲,一時微笑,一時哭喪。久不時還有一路眼淚或唾液無聲地滑落到枕上,洇濕了一片。
酒確實是個好東西,它能把人帶人某種境界,體驗那些早已失卻的經曆,也能把消失的記憶喚醒。然而,對於七公來說,往事是令他痛苦的。好在這是夢境,是醉了酒後的夢幻。
七公的夢囈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天快亮時才停止。看見他的酒力褪盡,安祥的打著呼嚕,我才安然睡去。
中午,陽光燦爛。七公的情緒顯然好多了,他又是一身的西裝革履,像個官人一樣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看見我起來了,忙招手把我叫過去,輕聲對我說:“快點吃午飯,我們出去一下。”
我瞄了一下他那梳得發亮的頭,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事了,就答應著回屋去打飯吃。農才生早已領了一群孩子打麻雀去了,家裏就剩下祖父和才旺叔、嬸子和我。我起得晚,獨自一個人吃飯,也沒什麼胃口,刨了兩小碗就飽了。擱下碗,七公就進來了,對曾祖父說:“爹,我想去看看她。”
曾祖父也不糊塗,他知道他說的那個她指的是誰。他輕咳了兩聲,說:“她配不上你了,還去?”
七公頓了一下,說:“就去看看,沒什麼。”
曾祖父又咳了幾聲,說:“都這樣了,不要找人家鬧嘍。”
“知道。”七公說。
才旺嬸也邊洗碗邊支著耳聽。忽然插話道:“她家的兩個仔蠻得很呢!”
農才旺也有些擔憂,說:“要不我你陪去,那邊我熟,好有個照應。”
曾祖父說:“光天化日之下,誰敢亂動!那時我不點頭,哪個也不敢要她!”說著把一口痰吐進火塘裏。
嬸子是從那個村子過來的,才旺叔時常來往嶽丈家,人熟地熟,後來還是和我們出發了。
阿蓮嫁去的村子在農家寨的上遊,相距十來裏山路,不近河邊,卻叫龍灣。
“龍灣生活過得怎樣?”七公問。
“和我們村差不多。他們不近水,種養搞得很好。水果很多,可惜現在不是季節。”才旺叔說。
“我在家那些年,龍灣有個打老虎打得很厲害的,打了二十多隻老虎了。哪裏鬧老虎,他就扛一支火銃和一隻瓦甕去,把頭伸進甕學老虎叫,老虎以為別人占了它的地盤,想過來趕,就挨他一槍子死了。”
家鄉留存在七公記憶裏的東西不多了,但當他走進自然中時,故事就出來了。
“那個人六一年那時餓死了。”農才旺說。
我說:“要是現在是要挨槍斃的。”
七公說:“這倒不緊要。問題是一個人可以打死那麼多比自己凶猛的動物,到頭來還是被自己肚子搞死了,真是不懂啊!”
三個人邊走邊聊,羊腸小道被一步步地甩到身後。上完一個坡,七公的喘氣聲又粗了起來。才旺叔建議在一個坳口上歇息一會,坳口上有大樹,樹下有些被坐得滑亮的石塊。不知不覺間走了一個小時,七公看了一下表,說:“不行了,以前燃一根香的功夫就可以到龍灣跑個來回,現在一個小時還到不了,不行嘍。”
“不遠了。”才旺叔往前麵指道:“下了坡就是。”
我們坐在石塊上,一陣山風吹來,又覺得有些涼了,原先脫下的外衣又匆匆穿上。
“七叔,我真不明白,你是怎麼當了誌願軍以後又到了台灣呢?”農才旺問。
我聽了不由得愣了一下,覺得才旺叔問得有點不合時宜,也不夠水平。不過,這個問題也一直是我想要知道的謎底之一。如今既然謎題拋出來,就隻好洗耳恭聽了。七公略為凝神,喉結抽動了幾下,笑道:“才旺,你為什麼不問我怎麼從一個壯丁變成解放軍呢?”
“這個好懂,電影上多得很嘛。”才旺叔憨笑道。
七公輕歎了一口氣後,那個我一直期待的故事就如山泉般淚淚而出了。
“我們入朝參戰的時候,剛好是夏天,一九五一年夏天。安東那地方,白天長夜晚短,早上四點多鍾天就亮了。天一亮,美國飛機就來了,扔炸彈,掃射,我們根本動不了。隻有晚上能走,過鴨綠江就安東一道橋,火車沒有停過,去的是軍火和兵,回來的也是兵,半死不活的,都是回後方來治療的。江邊的船幾乎都被美國飛機炸光了,剩下的都是些小艇,白天沉到水裏藏起來,天黑了才又拿出來用,我們就是搭那種小艇進朝鮮的。”
“上了朝鮮那邊岸,才真正感到戰爭的殘酷。打淮海大戰是國軍和共軍麵對麵地打,大家能看得見的。朝鮮就不同了,美國飛機太厲害,我們根本看不到美國兵。剛聽到機器響到頭頂,炸彈就炸了。村莊沒有好房子,公路坑坑凹凹,一個彈坑讓你一個排鎮一早上都填不滿。誌願軍和朝鮮老鄉白天躲到森林裏休息,晚上才出來修橋補路。朝鮮人講話嘰哩呱啦的,我們一句都聽不懂,但大家都懂得該幹什麼,都不分了。朝鮮的男人都上了前線,在後方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婦女,幫助誌願軍搶修運輸線。他們沒辦法生產了,吃的幾乎靠誌願軍運進去。個個精瘦精瘦的,臉上灰塌塌的,沒什麼笑容。”
“美國飛機扔的炸彈很多種,有一種定時炸彈,好久才響一顆,埋在鬆土裏根本看不見,炸起來就倒一大片,就是一個深坑。夜黑麻麻的誰也不知道誰被炸死了,誰的腿或手廢了,哭爹喊娘的,慘得很。那些死人埋在村邊路邊的山坡上,還沒爛美國的炸彈又把它翻出來,臭哄哄的,一聞到就有人哇哇吐。”
“傷兵源源不斷地被送回來,前麵的戰事打得很激烈,而我們隻能慢慢地推進,大家的心裏都很著急。有一天晚上,輪到我倒黴了。我們連隊奉命在一條河上架浮橋,就是把加侖油桶捆紮成排。固定在河裏,上邊鋪上木條,讓汽車過去。我水性好,自然到水最深的地方工作,不料深水裏的一顆定時炸彈響了,我即刻就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樹蔭下,一個年老的朝鮮婦女正在一旁守候。她笑咪咪地說著話,可我什麼也聽不到。我想我可能完了,動動胳膊和腿,什麼也不缺。又搖搖腦袋,猛然聽到一陣嘩嘩的水聲,我的聽覺突然恢複了。原來,我已被河水衝到了河的下遊,沒有死,被救上來了。這時已是中午時分。我想坐起來,可全身像被石塊壓住一樣起不來,朝鮮老大娘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動。這時候我看到了另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
農興發當時在老阿媽妮的身後看到了一個年輕姑娘的背影,心裏就特別激動。在那一瞬間,就覺得有一條無形的線把他和她牽扯到一起了。那女子在為他煮魚湯,用石塊支起來的鍋裏頭有一條巴掌大的魚,被熬成了白如乳汁的鮮湯。
姑娘轉身回來時,目光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她俊美的臉龐就泛起一朵紅霞。朝鮮姑娘的年紀和農興發相仿,一雙傳神的大眼時常一動不動地盯住他。一般是姑娘熬湯,老阿媽妮喂他,喂他的時候她總是站在一旁看。
這母女倆遠離公路,遠離村子,單獨住在河旁的森林裏。美軍不斷的轟炸使河裏的魚類一批批地死去,死魚被她們用火烤幹,疊在窩棚裏,有如小柴堆。
從她們的手語中他知道,她們曾經救了好幾個從上遊漂來的傷員,他們有的被轉送到後方,有的康複歸隊了。農興發受到了嚴重的內傷,被救後的第二天就開始出黑血,那次巨大的爆炸把他的五髒六腑震壞了,他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眼看恢複知覺的農興發傷情日重,母女倆的神情又緊張起來了。姑娘時刻守候在他身旁,給他喂藥擦藥,用濕布給他揩汗。老媽妮則到森林裏為他采集草藥,一去就是半天。
在昏迷中熬過了多少時日農興發他自己並不知道。再次醒來的那天,大雨滂沱,小窩棚四處都在漏雨,姑娘怕淋著他,一個人抱起他東移西挪。雨停之後,老阿媽妮一身濕透回來了。見他醒來,便掩飾不住興奮,從貼肉的胸懷處掏出一支人參,喜形於色地晃給他看。農興發當時並不曉得那是一支名貴的野生人參,隻知道那是一種草藥,從老阿媽妮的神色上看,那是一根好藥。
這支救命的人參加快了他的康複,隻幾天時間他就可以緩步走動了。
坐在坳口石條上的七公在追憶那段往事時,眼裏仍然流露出一種感激的神色。就在那段養傷的日子裏,那個俊美的朝鮮姑娘理所當然地成了他一生中的第二個女人。
險峻的山峰使母女倆棲身的地方遠離戰場,但仍不時有敵機飛掠過河穀的上空,偶爾還往河灘上扔下一兩枚炸彈或者掃一梭子彈。大白天他們是不敢貿然走出森林的。到了晚上,姑娘就可以帶著農興發下河去洗澡了。
戰爭狀態下的男女顯然比平時少了一些禁忌,好心的姑娘把農興發帶到河邊之後,幫他脫捍衣褲,牽他到水勢淺緩的地方,還替他擦洗身子。那河上的卵石光滑細膩,她用來搓擦他的身體時,一種酥癢的感覺使他舒暢無比。每次幫他洗過之後,她才到離他不遠處去洗澡。
然而,隨著身體的複原,一種令他騷動的難堪也日漸滋長。他下河架橋的那晚,為了減少阻力,衣服穿得很少。確切的說他隻穿了條內褲,被水衝下來之時已有一些破損。在他重傷的那些天,他是赤身裸體地躺著的。當他能夠自己走動後,自然因遮掩少而感到十分難為情。母女倆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扯了些舊布塊。為他縫製一條簡單的褲子,使他能夠遮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