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有一天,河上漂來一具死屍。穿戴還很完整,農興發看見了便不顧一切地往河邊奔去,驚得母女倆在他身後大喊大叫。

他打撈起來的是一位誌願軍戰士,他剝下了他的外衣,在即將把死者往水深處推時,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向母女倆借了一把斧子,在河岸上的一棵鬆樹下了一個土槽,然後在母女倆的幫助下把死者埋了。他無法知道死者的名字,於是就在那棵樹上刻上了“誌願軍”三個字當著墓誌銘。

戰爭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天空中南來北往的飛機呼嘯而過,分不清哪些是敵人,哪些是自己的。農興發仰頭看那些飛機,想著歸隊的事,他對自己身體的感覺已經很不錯。他覺得該馬上回部隊去,上前線去。

母女倆看出了他的心事。一個多月的相處他已學會了一些日常用的朝語,能夠和她們進行簡單的對話。況且,她們已經越來越喜歡他了。他試圖動員她們離開這個荒僻的河灣,但她們死活不肯。原來,姑娘的父親老阿爸吉是被美國飛機炸死的,就埋在樹林裏,她的兩個哥哥參加了人民軍,都上前線去了。她們怕他們勝利歸來時找不到她們,因而不願離開這裏。

農興發被母女倆的行為感動了,他到森林裏砍來了一大堆木頭,又從河灘上扛來石塊,要為母女倆建造了一座堅實的住屋。十來天時間,一座木結構的木屋在樹林中建成了,木屋傍著陡峭的山坡,又有森林遮掩,不到近處是發現不了的。

他要離去的日子越來越近,姑娘臉上的笑容就越來越少,有時候還背地裏悄然流淚,兩隻動人的眼晴總是潮紅的。農興發明白姑娘是喜歡上自己了,如果大模大樣的離開,姑娘會受不了的。

這一天黎明,他決定不辭而別。他悄然爬起來,對著屋門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後,就頭也不回地沿著河灘往上遊走去。

說到離開朝鮮母女倆重返前線的情節時,七公的眼裏流露出了一種惆悵和衷傷交織的表情。他說要不是戰爭,要不是還要上前線,他真的舍不得離開她們。可以想象,在他離開後的那個早晨,當母女倆從睡眠中醒來而看不見他時,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景。

隻身一人的農興發決定沿著河流往上遊走。這條河流下遊不遠就到大海,而他是從這條河的上遊衝到這裏的,說明河上有自己的部隊,有誌願軍的運輸線。他知道自已是在搶修橋梁時被炸傷的,要找到部隊就得往上遊走。

朝鮮北方山勢險峻,峰陡穀深,河流落差大,水流湍急,河兩岸多是懸崖峭壁,巨石交錯。農興發一開始就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兩麵刀削般的石壁如兩記門板一般聳立在河的兩側,根本無法逾越。河麵是一潭碧綠的深水,狹窄的河道上浪花飛濺,劈叭有聲,撼人心魄。

麵對石壁,他既不能回頭,也不能繞道走。他怕再看到那令他難分難舍的母女倆,怕離開了河流會迷失方向。他決定沿著石壁的根部泅水前行,仗著良好的水性,他把衣物盤在頭頂上,邊攀援石壁邊劃水前進。重傷初愈的身體使他體力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嚴重的損耗,遊過幾十米長的石壁,他便整個人躺在卵石灘上不想動彈了。

頭頂上是一條狹長的天空,若不是時常有飛機呼嘯而過,農興發就覺得自己生活在另一個天地裏了。溯河而行的第一天他隻走了大約五六裏,為了找到好走一些的路段,他時常要橫渡過河。雖然河麵不寬,但水流洶湧,礁石密布,稍不留心,就會被水推走。到了傍晚,他已是精疲力盡了,可這時肚子又轆轆滾動起來。

臨別之時,農興發帶走了母女倆唯一一盒火柴中的幾根火柴和一小片赤磷,他把它們藏在帽簷裏。在過水的時候,他生怕打濕了火柴,就拚命撐著頭部,不讓浸到水裏。一路上,這幾根火柴給他的生存帶來了保障。河裏不時漂來一些死魚,他就將魚放到火裏烤熟,一次可以吃好幾頓。

越往上走,隆隆的炮聲就越清晰,想到就要和部隊會合了,農興發的情緒就更加高漲起來,他恨不得像鳥一樣長一雙翅膀,一下就飛回到戰友們的身旁。他沿著河穀前進的第四天,河穀上空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空戰。他坐在河灘上仰望天空,試圖辨認哪架是敵機,哪架是我機,但他直到把脖子看痠了仍然看不出個究竟。突然,一架飛機中彈了,拖著一股濃煙沿著河穀呼嘯而來,隨著一聲爆炸,他看見了頭頂上的天空上綻開了一朵白花,正在徐徐降落。他知道那是飛行員棄機跳傘了,卻不知是敵是我,心裏便開始緊張起來。

飛行員從天而降同時也給農興發帶來了麻煩。雖然飛行員沒有落在他的附近,卻明確無誤地降到了河穀裏,而且就在下遊。為了爭奪飛行員,敵我雙方的地麵部隊展開了激烈的戰鬥,後來有一方被擊退了。當河穀裏一些他聽不懂的說話聲愈來愈近時,無路可逃的農興發絕望了。

清一色的美國搜索隊出現的刹那間,農興發忽然想到應該跳進水裏,但這時候已有幾支卡賓槍對準了他。

美國兵找到了他們的飛行員,並把他們意外的戰利品農興發一起帶到了他們的營地。

從美國部隊的出現和對飛行員的迅速搜索,農興發估計對方的戰線已經北移,誌願軍被迫後撤了。美國部隊一時無法確認他真實身份,隻對他作了一些簡單審訊之後,便把他押往南邊,投進了戰俘營。

美軍戰俘營比他想象的龐大,那裏有足夠的多語種的翻譯和職業審訊官。他們把俘虜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純粹的朝鮮人,包括朝鮮人民軍和遊擊隊的戰俘。一部分是沒有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的誌願軍戰俘。另一部分是參加過國民黨軍隊後又參加人民解放軍轉而成為誌願軍的戰俘。這種不同的區分當初沒有引起農興發足夠的警覺,在沒有什麼壓力之下,他如實地報告了自己的履曆。

“這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農興發懊悔地說。“當時幾乎沒有什麼考慮就把自己給暴露了。我不知道美國鬼一開始就耍了陰謀。”

“我們的戰俘營在朝鮮南方東北麵的一個小島上,那裏遠離戰場,聽不到槍炮聲。另外的兩個戰俘營和我們離得很近,他們鬥爭得很厲害,經常鬧絕食,或者扣壓獄官。有時候那邊幾萬人齊聲唱歌,蠻有氣勢的,唱得守兵都打顫了。而我們這邊卻很平靜,有人整天哭啼,盼戰爭早點結束,早點回家。”

“戰爭結束的消息傳到戰俘營,我們都高興得又哭又笑,為即將獲得自由而歡呼,為自己能活到戰爭結束而慶幸。但是,我們高興得太早了,別的戰俘營已逐漸平靜下來,而我們卻遲遲不見動靜。後來,美國人騙我們說,中國大陸的共產黨已經不要我們這些人了,台灣的蔣介石願意要我們,歡迎我們去台灣。我們沒辦法,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到那個孤島,一呆就呆到頭發白了。”、

看見七公難過的樣子,農才旺安慰他說:“七叔,如果一個人在那邊不好,你就回來吧。”

他苦笑道:“要能這樣當然好了。我盼著這一天呐。”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在坳口上坐了近一個小時。七公抬腕看表,哎喲一聲,我們又上路了。

龍灣村遙遙在望時,我們卻在是否直接到阿蓮家的問題上發生了爭執。才旺叔認為先到他嶽丈家歇一歇,再叫人去看阿蓮在不在家,在了才過去。而七公卻認為應該直接就去看阿蓮,又不是來偷雞摸狗,不必七拐八彎。我基本傾向於七公的意見,基於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農才旺依了我們。

為了不影響悲喜劇效果,我們在認準了阿蓮家的屋子之後,就遠遠跟在七公的身後,讓他走在頭裏。

下午的山村極靜,村巷裏沒什麼人來往,偶爾有一兩聲犬吠,也是無精打采的。進入阿蓮家的院子,就有狗狂吠起來,聞到犬聲,一位老婦出現在屋門,朝躑躅不前的七公看。雙方相視片刻,七公就用別扭的家鄉話呼喚道:“蓮,蓮!”

老婦正是阿蓮,她似乎也知道他是誰了,便急步趕到七公身邊,囁嚅道:“你……你真的回來了?”

原先相當瀟灑頗有風度的七公,在他日思夜想的人麵前失卻了往常的神態,倏然間變得畏縮起來。他不停地點點頭,又搓搓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曾經在許多的影視片中看到過一些久別重逢的場麵,我一律都認為那些場麵是經過藝術家加工製造的,缺乏應有的真實感。而我眼前的這對闊別四十幾年的戀人卻如此平淡而怯懦,他們都在審視對方,猜測對方,像一對麻木遲鈍的演員,令人為之難受。

阿蓮終於把不知所措的七公迎進屋裏,而還停步在院門的我們卻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農才旺說:“我們還是到我嶽丈家吧。”

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們怎麼能撇下七公不管呢!這是在別人的家裏,萬一鬧出個三長兩短來怎麼辦?我沒有同意,我說:“你可以回去看看,我得陪著七公。”

這時候七公也想起了我們,兩個人一起又出到門口迎接我。

我第一次看見真實而詳細的阿蓮。和很多已步入老年的農村婦女一樣,她身材不高,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的紋線也清晰密布,麵部失去了光澤。與風度依然的七公相比,好像是不在一個年齡段上。

阿蓮一個人在家,據她介紹,她丈夫在附近的山坡上守自家的杉樹林,不常回家。兩個兒子分出去住了,她和女兒一起住,女兒出門做工,女婿到廣東打工去了。

有趣的是七公和阿蓮之間的對話已不能使用家鄉話。雙方都不會說對方的話,但彼此都能聽懂。這多少影響了彼此語言的表達,有時候雙方還要不斷地做著手勢。

我們剛坐下不久,就有些村人來看熱鬧了,一些龍灣人都知道來人就是阿蓮早年的未婚夫。因為我們兩手空空而來,沒什麼東西給來看熱鬧的人意思意思。正當我和七公感到尷尬之際,農才旺忽然鑽進來,手裏拎著幾包香煙和一包糖果,一一分發給那些男女。

眾人的圍觀顯然影響了兩位老人的談話,他們都在眾人的審視之下,客客氣氣地說一些家常話。我正暗自著急,這時屋外有人大吼一聲:“幹什麼,看西洋鏡啊?”

隨聲進來一個矮小的老頭,他剛一進門就把看熱鬧的人都趕出門外去,大夥覺得沒趣都迅速哄然散去。經農才旺介紹,我和七公才知道矮老頭就是阿蓮的丈大。矮老頭知道了七公和我的身份後,說話突然變得客氣多了。

“聽人說你要回來,真的就回來了。這次不回那邊了吧?”阿蓮的丈夫坐到了七公的跟前,和他攀談起來。

七公歎氣道:“還要回去的,過兩天就走了。”

“噢,不能多住幾天嗎?阿蓮還跟我說到過你呢。論輩份,我該喊你做叔。叔啊,我和阿蓮很對不起你!”阿蓮的丈夫說。

阿蓮啐了他一口,沒好氣地說:“這輩子和你過呀,我可是吃虧了。如果興發哥那時回得來,我眼瞎了也不會嫁你。”

阿蓮的丈夫是回家來取米的,聊了幾句就說要上山去了。火險季節,怕人失火燒了林子,臨離開時,他忽然認真地對七公說:“老弟,是我真對不住你,我們都不曉得你還回得來,這事你也怪不得阿蓮,總之這一切都是命。今晚或者這兩天你可以在這裏住下……”他又吩咐阿蓮道:“還不殺條雞做兩個好菜,好好招待客人。”

我很欽佩老一輩人的大度與達寬。矮個子老頭走了之後七公並沒有要留下來的意思,他說天色晚了,還要趕路,要回去了。阿蓮也並沒有要挽留他吃飯的表示,她顯然沒有足夠的精神準備。臨別時七公像變魔術一般地忽然從衣袋裏掏出一對玉鐲,說沒什麼送給她,就送這個給她做個紀念。

阿蓮並不推辭,接過去端詳了一會,說:“喏,手都細了,怕是戴不成了。”

我和農才旺悄然退到門外等七公,想讓兩位老人多點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殊不知,不到十分鍾七公就出來了,臉上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表情。

路上,七公感慨萬千地說:“人老了,什麼也淡了。”

在從龍灣村回來的路上,我暗想,七公和阿蓮的故事到此就完結了。這次重逢並沒有像原先我所期待的那樣,雙方既沒有熱烈的悲喜,也沒有柔情蜜意,隻不過是了卻了一樁心願而已。

回到農家寨時天已傍黑。農才生先是埋怨我們不夠意思,故意拋開他,不讓他看到此行的精彩場麵。然後把我扯到一邊,希望我能如實彙報經過。我隻得簡明扼要地向他描述了一番。

農才生多少有些和我相似的心理,他在聽完我的表述之後連聲說:“沒意思,操!沒意思。”

然而,就在我們定論“沒意思”的第二天下午,一身精心打扮的阿蓮出現了。她雖然沒有年輕女性的俏麗與豐腴,卻和我昨天看到的那個老婦判若兩人。

她一改昨日的拘謹,大大方方地拜見了我曾祖父和農家所有的成員,然後就單獨鑽進了七公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