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上座就每人一碗酒。會計雙手舉起酒碗,熱情洋溢地說:“來來,熱烈歡迎農才武副主任回來一起工作,幹!”
會計帶頭來了個碗底朝天,其他人也一飲而盡。農才武也不猶豫,一口氣就把碗底翻了上來。
吃了幾口菜,剛說了幾句陰陽怪氣的話,會計就給另外幾個人使眼色。嘍羅們心領神會,開始拿起酒勺子對農才武輪番轟炸。
我們桂西北人喝酒的方式有些特別,喝過見麵酒之後,每個人就不再使用單獨的酒碗。桌上擺有若幹盛滿酒的大海碗和若幹勺子,然後你敬我,我回敬你,一對—地喝,周而複始,其他人就坐在一旁邊吃菜邊看熱鬧。其實這是一種很公平的喝法,然而,當一個人陷入幾個人的包圍時,吃虧的肯定是那個人。
“來,列寧,聽說你在公社給我們紅星大隊爭了麵子,我敬你一杯。”老二農小毛先站了起來,酒勺也伸了過來。
“雙杯,雙杯,好事成雙嘛。””會計說。
農才武沒有拒絕,連飲了兩勺,又回給對方兩勺。
“列寧,你小子真有幅氣,聽說你和牛政委好得可以摸他的卵泡了。你,你了不得啊!來,敬你兩杯。”
農才武不接,說:“人家是領導,對誰都一樣好。我可不敢摸他卵泡呃!”
一桌人就浪笑。會計解圍道:“沒摸卵泡,就喝一勺。”
農才武就接了一勺。接下來是老四老五老六。他根本沒有進攻的力,也沒有招架之功。三輪下來,他的肚子裏也裝進了差不多一大碗酒了。雖然是從供銷社進來的酒,度數不高,但由於連飲了幾天接風酒,這些酒已足以讓他半醉。況且,這餐酒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呢!
看見他的一雙眼慢慢地潮濕,眼神愈來愈變得呆滯,說話變得語無倫次,舌頭發僵,會計和幾個小兄弟就得意地擠眉弄眼,爭著使招讓農才武多喝酒。
這餐接風酒最後終於不歡而散,吃著喝著農才武就感到某個地方憋得有些脹痛,於是就摸出門外去排泄了一番。待他蹣珊回桌,卻發現老四正往另外幾個勺子倒白開水。對方竟然如此卑劣,而且被他人贓俱獲。陡然間,一股血氣膨脹著他的全身,沒等對方有所反應,他就衝過去揪住了老四的衣服,罵道:“操你娘的,原來你們是這樣整我啊!”
會計覺得理虧,趕忙過來勸阻道:“算了算了,列寧,何必當真呢!罰老四喝酒還不行麼?
農才武往桌上啐了一口:“流氓,牛鬼蛇神!”
罵畢,酒力便全麵發作,他雙腿一軟,就頹然坐到地上。這天晚上,農才武是由會計的幾個小兄弟抬著回家的。
大隊部原本是農才武在位時搞起來的,可現在是會計和一幫兄弟占據,他極少到那裏去。很長時間沒幹農活了,他想去田野裏看看。田野裏沒有人影,稻苗墨綠墨綠的。他戴了一頂草帽沿著田埂走,一直走到山腳下的一間屋子跟前,才發現社員們都集中在這裏了。這裏是生產隊的農具倉庫,倉庫前麵有一片一個籃球場寬的土坪。社員們正在土坪上鋪上一層混凝土,使之成為一個堅實的曬場。
農才武來到的時候,社員們正圍坐在空蕩蕩的倉庫裏聽生產隊長說話。見他進來,隊長如釋重負地說:“大隊幹部來了,歡迎幹部講話。”
倉庫裏就爆起一陣掌聲。
大夥覺得他又開始幽默了,便和他說笑話逗笑。
農才武茫然地看看社員們,又看看隊長問道:“大白天的要我講什麼?”
大夥覺得他又開始幽默了,便和他說笑話逗笑。
“你們看,人家幹部是到了晚上才講話哩。”
“列寧你酒夠了吧?我們想聽你學列寧講話呢。”
隊長怕鬧下去誤事,就嗬斥道:“大家嚴肅點,現在是批判會。”
“批判會?”農才武簡直被弄糊塗了。“你們這是批判會呀?”
隊長麵露難色地指著中間站著的水煙筒,說:“鬥它呀。大隊革委要我們—天開一次批鬥會。抓革命,促生產。大家覺得沒什麼可鬥,就把水煙筒拿來鬥。”
農才武不解:“水煙筒有什麼可鬥的?”
隊長說:“水煙筒誤工時,大家一個接一個歇著抽煙,活幹得少。這不是破壞農業學大寨嗎?”
農才武被弄得啼笑皆非,他攤開手反問道:“那大家停工下來鬥水煙筒不就更誤工嗎,笑話!大家做工吧,這種批鬥會以後少開點。以後休息時間可以念念報紙,關心國家大事。”
他覺得上級的精神在下麵貫徹執行時走樣很大,就一個一個生產隊地去安檢查糾正。
由於應付以會計為首的大隊革委下達的批判任務指標,許多生產隊絞盡了腦汁,想方設法尋找批鬥的對象。有一個生產隊甚至把—個經常在被子底下放屁的丈夫也揪出來批鬥,說是消除資本主義的流毒,令其妻子無地自容。而另一個生產隊則把一個整天嘿嘿笑的憨包仔拿出來鬥,原因是他老到牛圈裏用手耀母牛的那個東西,罪名是傷害耕牛,破壞農業學大寨……
農才武想不到,自己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了,農村裏還是這樣來理解階級鬥爭,還以這樣荒唐愚蠢的方式來進行革命大批判。他多次和會計談起這些事,會計是始作俑者,他希塑他能自己去扭轉過來。可會計都以種種理由拒絕和他配合,會計的偏見和固執令他頭疼不已。
終於熬到了秋天。晚稻剛收割完畢,上級就來了指示,一批農業學大寨的工程項目將要在冬天上馬,紅星大隊將抽調百餘名青年民兵上水庫工地。上級還指名抽調農才武帶隊,他不由分說就又打起了背包,開赴工地。
農才武他們去的是一個水庫工地,距離農家寨近百公裏。這是所有上馬工程中的重點工程,據說政委也坐鎮那裏,共集結民工萬餘名。
工地處在一個深山峽穀裏,一條小河溝從桂西北最高的金鍾山脈流下來,到了這裏居然形成了近百畝的野甸,蘆葦雜草生長其中,極為茂盛。這地形極似一隻倒置的葫蘆,水庫的地址就建在這狹小的葫蘆嘴上。壩址下遊便是民工的駐地,兩溜工棚沿著河溝彎彎曲曲地往下延伸。一條新開挖的簡易公路傍著河床婉蜒而上,直通壩首。
進入工地的民工都自動編入民兵建製,指揮部為師,下設若幹個團營,一個大隊通常是一個連。每個連都有一個武裝排,相應地,全師就有一個武裝團的建製。武裝民兵在整個民工隊伍中是最風光的部分。列隊時他們排在前麵,出工時槍不離身,無論白天晚上部輪流站崗放哨。農才武不太懂軍事,就被安了個營副教導員的頭銜,通常隻需點頭附和教導員和營長連長的意見就可以了。這樣也使他免去了一些麻煩。
令農才武不解的是,別的大隊還同時帶了一些黑五類分子到工地來,一方麵隨時接受監督和批鬥,一方麵強迫勞動改造。紅星大隊沒有地富反壞右分子,所以上級沒有這樣的安排。工地上的氣氛令人振奮,高音喇叭不時播送旋律激昂的革命歌曲,鼓舞人心的消息不斷傳播。遠離家鄉,特別是離開了那個詭計多端的會計,農才武覺得有了一種全身心的解放。
安營紮寨後的第三天,廣播裏傳來了通知,叫農才武立即到指揮部去一趟,指揮部領導有事找他。在趕往指揮部的路上,農才武反複琢磨著廣播員那甜中帶膩的聲音,愈品味愈覺得耳熟。心想這聲音真是有七八分像東風公社的廣播員呢。
到了指揮部,還沒等他進門,就看見隔壁間的女廣播員朝他探了探頭,還朝他做了個鬼臉,見到老熟人,還真有些親切感。看來,政委後來居上,把杜秘書的心愛之人給奪定了。
果然是牛政委召他來的。政委說搞宣傳的人手不夠,要他暫時來幫一段時間的忙,主要的工作還是幹老活兒,在工地上書寫一些大幅標語口號。僅幾天時間,農才武就和幾位縣裏來的高手一起,在水庫工地的醒目處相繼書寫了幾幅大字。其中,“水利是農業的命脈”、“農業學大寨”、“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等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毛主席語錄。最使大家看了就拚命的是“奮戰一百天,堅決完成壩首填方任務!”和“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標語。在工地上寫字,農才武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吹鼓手,看見螞蟻般忙碌的人群,他恨不得就融入他們中間去幹個痛快。
萬餘人生活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裏,最不容易解決的問題就是吃了。米是大家自帶的,最大的問題是菜。這年月取消了自留地,社員沒地方種菜,自然沒有菜吃。然而,菜是不能沒有的,指揮部四處采購,終於驚動了上級。但是上麵也沒有蔬菜,而是調撥來了一車車的黃豆。
長時間食用黃豆,誰也想不到會出現一些副作用。曾經有一段時間,夜晚偷跑回家的人越來越多,路途遠的就請假。一部分民工要麼睡眠不足,要麼缺勤,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戰鬥力。隻有農才武和一些年長者才知道,這種異常現象的罪魁禍首就是黃豆。
黃豆豐富的營養使年輕的男人們焦躁不安,甚至想入非非。一些小夥子起床後不能挺直腰杆走路,都做出一副肚子疼的姿式,並將一隻手搗進褲袋裏。農才武曉得,要解決這部分人的問題是想辦法消耗他們的體力,使他們通過體力上的疲勞而把過剩的精力耗掉,於是他別出心裁地組織了一個青年突擊隊,專門利用晚上的工餘時間加班,挑燈夜戰。
此舉無疑受到上級的讚許,廣播裏不時有表揚紅星大隊的聲音,而女廣播員又似乎對農才武他們事跡的稿件特別傾注了情感,因而聽起來特別動人。一些缺少鋪蓋而烤火過夜的人,也迅速加入到加夜班的行列中。而那些找不到竅門的連隊卻依然有人不停地偷跑,最終指揮部不得不動用武裝民兵查夜設卡,采取嚴厲的措施以阻止那些夜逃的人。
冬季的來臨使民工們的食物結構發生了變化,青菜源源不斷地從縣城或更遠的地方運來,黃豆效應也漸漸地消失了。工程進度隨著嚴冬的真正寒冷而逐漸變慢,這時候用來築填的表土已基本用完,接下去將動到更深的而且堅硬的土層,於是取土時就不得不采取爆破的方式。
這種土法上馬的水庫填土,一般是先在壩址上清除那些疏鬆的虛土,然後一層一層地鋪平泥土,再一層層地碾壓,直至築成高壩。這樣的土壩需要大量的泥土,而泥土是用人工一鋤一鏟地挖出來的,運土則是靠人挑肩扛,最機械化的就是使用獨輪車了。
爆破取土才搞幾天,就出了大事故,而且就發生在農才武的這個隊伍裏。其實,事故發生的當時農才武並不在現場,而且直接的責任人也不是他。紅星大隊民兵連長同時也是副營長的農小毛,自作主張把另外一個大隊的一名壞分子借來排除啞炮,結果被炸死了。事情就這樣簡單。但事後農小毛推托了責任,硬說這件事情曾經和農才武商量過。農才武有口難辯,最終被指揮部通報批評還挨了個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
倒黴的事接踵而來。盡管農才武在水庫裏出盡風頭,盡管這時候他已經是大隊長,但在百裏之外的會計仍然沒有放過他。許多人都知道,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發生了一場批判鄧小平的運動,名叫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處心積慮的會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農才武:他反對並且嘲諷革命大批判,叫廣大革命群眾隻幹活不革命,議論上級領導,喝酒醉打幹部……總之運動來了,農才武該修理修理了。於是會計差人帶著公社革委的介紹信來到工地,準備把農才武帶回去批鬥。
恰好牛政委回縣裏開會,別人做不了主,來人隻好先住下,等政委回來。女廣播員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她竟有些替他著急起來。她對農才武—直頗有好感,就憑他那副像列寧的麵孔她就應該保護他。於是,她就悄悄溜出了指揮部,把消息透露給了農才武。他害怕自己會像武鬆那樣被人在路上暗算,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森林裏。
會計派來的人找了好幾天仍不見農才武的蹤影,隻好怏怏而去。一個星期後,他才從森林裏鑽出來,但批鬥的事已不了了之。
可是,壞消息還是不斷傳來:農才武唯一的兒子患了重感冒,不幸被一團濃痰堵住氣管,憋氣而死。
兒子的死訊影響了農才武後半生的整個人生狀態以及生活方式。他從此一蹶不振,整天酗酒,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亂。後來,上級把大隊改成了行政村,競選村長時,農才武黯然落選了。他從此告別了二十多年的村幹部生活。
現在,我堂叔農才武已經是個不可救藥的慢性酒精中毒患者,任何人都對他沒有了約束力。他依然嗜酒如命,依然喜歡罵人,喜歡擺老黃曆。我曾經和他飲了幾次酒,發現他飲酒的姿態很特別,喜歡蹲在鄉村的矮桌邊,也不坐凳子。每飲了一口酒後便口中念念有詞,多是文革中流行的毛主席詩詞或者《詩經》和《增廣賢文》之類的句子。當他滿臉和顏悅色地頻頻朝人點頭,身體搖搖晃晃,不知底細的人就遞張凳子給他,他就開口吟誦:“巡天遙看一千河,坐地日行八萬裏。有酒何必坐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