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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作為父親農才昆和母親李娟愛的成果之一降臨人世。我的出生開始了我們農家的一個分支開始紮根城市的新曆程。我祖母在我父親的再三要求之下,來到南寧協助母親照料我。這樣,農玉秀就把我的表哥農夫送到了我們家,讓祖母一並管理。那時候農夫剛兩歲多。

有了老人的幫助,農玉秀就開始騰出手來鑽研自己的業務,有時候還被派往外地去學習考察。對於她來說,事業又回到了她的議事日程中。使她得以一種平靜的心情來對待工作和生活。

然而,相對平靜的日子總是很短,一個突發的事變又把農玉秀推到了絕望的邊緣。

這天夜裏,酣睡之中的農玉秀突然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她急忙披衣下床開門。出現在她麵前的是幾位全副武裝的警察。在她驚恐之際,一位警察用槍頂住了她的胸口,並示意她不得聲張。這突如其來的情況使她幾乎暈眩過去。她眼睜睜地看著其他警察向臥室、書房和衛生間、廚房搜索過去。幾分鍾過去,警察們又全部返回客廳。一位警察表情嚴肅地告訴她:孫偉文越獄逃跑了!

警察希望她能配合行動,將逃犯抓獲。

聽到這個消息,她整個人幾乎失去了站的力氣,差點癱軟下來。她知道越獄逃跑意味著什麼。孫偉文,你是個多麼糊塗的人呀!她在心裏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又能逃到那裏去呢!

折騰了一陣之後,大隊警察走了,留下兩個警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們吩咐她可以回臥室睡覺,但要隨時可以出來開門。然後他們熄滅了房裏的燈,在沙發上和衣而睡。

就這樣,警察連續守候了三個夜晚,一直沒有得到孫偉文的一點訊息。兩個警察議論說,逃犯也可能被打死了。從他們的談話中,她得知孫偉文是趁外出勞動之機,跳進急流裏逃跑的。看守當時往河裏打了數槍,也不知道是否已被擊中。

孫偉文生死未卜。這個消息幾乎把農玉秀的心揉碎了,每天她都提心吊膽的,沒有心思進食。到了夜晚她更是無法成眠,偶爾睡著片刻,也是惡夢不斷。

令人討厭的警察終於撤走了。她衝出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的兒子。祖母和我父親見她多日不曾露麵,還以為她到外地出差呢。“出差也不過來告訴一聲。”祖母有些不高興。

她就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孫偉文越獄逃跑,至今生死不明的事和他們說了。大家免不了又為她的命運唉聲嗟氣一番。

一年過去。又一年過去。

到了第三年,孫偉文仍然沒有星點消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一點音訊也沒有。農玉秀真的絕望了。

我祖母首先沉不住氣了,她一次次地苦勸女兒死了這條心。我父親也認為孫偉文八成已不在人世。如果他還活著也沒有理由不告訴家裏一聲,就是打個電話或者寄個信殼也不至於暴露他的蹤跡。反正,這樣的一個人是不值得再牽掛他了。祖父甚至上綱上線地說:“我們農家幾代人都清清白白地活著,一個勞改犯真的那麼讓人留戀嗎!”

我母親基本采取中立態度,但她認為這麼苦守也不是辦法,等一個不知死活的人隻能苦了自己。她主張先解除婚約,先給自己自由,這樣就可進可退。

家人的勸說,終於使農玉秀作出了單方麵與孫偉文離婚的決定。同時,對未來生活失去了希望的農玉秀,忽然獨自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知道陳華仍然孑然一身,而且一直還牽掛著她們母子,經常地資助他們,證明了他對她的愛還沒有變。為了孩子,她決定和陳華複婚,大家都孤苦伶仃,倒不如合在一起過好。主意已定,她就直奔陳華工作的地方,去把他接了回來。離異後的這些年,陳華又住回到單身宿舍裏。他很少在單位露麵,絕大多數時間都到那些建設工地去。偶爾因設計圖紙上有些什麼問題,他也隻是和設計院的主管人員在電話裏商量修改。有時候,工資也是讓單位彙到工地去。現在,得到農玉秀的真心召喚,他沒說什麼就隨她回來了。經過幾年曠野中風風雨雨的洗刷,陳華也比以前更硬朗更深沉了。

夜晚,他們又睡到那張熟悉的大床上,傾訴別離後的艱辛,相互撫慰。他那雙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她的身體上摩挲,感覺這皮膚和肌肉顯然已失去了往日的彈性。

“你應該把孩子—起接回來。”他說。

“他叫農夫。你同意的話,我就改個名。”

他沉默了一會,說:“叫慣了就別改了。”

“明天,我們去把他接回來。”

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眶已盈滿了淚水。他用同樣粗糙的唇和舌頭慢慢地替她舔幹淚水,直到她迷糊睡去。

五歲的農夫已經不習慣叫陳華做爸了,母親勸誘了幾次,他還是閉口不叫。再教他叫,他卻哇地哭了。

“隨他吧。”陳華笑著說。“要是我也不會隨便叫的。”

有一天,—家三口到遊泳池裏遊泳。農玉秀欲把農夫推到深水中,他怕了,驚慌地遊向陳華,脫口叫了一聲:“爸爸,我怕!”

兩個大人不由地一怔,隨後又會意地相視一笑。

農夫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有讀書的天賦。加上兩位昔日大學高材生父母的悉心照料與輔導,他的學習成績一直處於優異狀態。文化大革命十年間,雖然到處混亂不堪,但農玉秀和陳華的家庭卻相對平靜,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大批判如火如荼之時,也曾有人放過農玉秀的大字報,揭發她和周元安的風流韻事,但因沒有確鑿的證據而不了了之。也有人試圖批鬥她這個勞改犯的家屬,又因她已和孫偉文離婚而作罷。家庭環境的穩定,給農夫有了一個較好的學習環境。盡管工作多忙,父母都沒有放鬆對他的管教和約束。因而促使他對學習保持濃厚的興趣。

關於我姑農玉秀的故事似乎到了這裏就沒有什麼色彩了。敘述到了這裏,也算比較完滿了。如果沒意外,有關農玉秀的文字也就該到此為止。然而,意外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的第一年,即—九七七年的春天,失蹤多年的孫偉文突然回來了。

失蹤近十年之久的孫偉文像個農村勞工一般出現在農玉秀眼前時,她簡直認不出他來了。他已變得麵黃肌瘦,顴突眼凹,衫褲又髒又舊,腳穿解放鞋,頭戴鴨舌帽,活像在革命低潮時期的地下黨。

她選擇了公園的一個角落和農玉秀會麵。接到電話時,她以為他是從地獄裏打來的,聲音陌生而神秘。她嚇得趕緊將話筒掛上,木愣愣地盯著電話機。電話又再次響起,連振了幾次鈴她才又戰戰兢兢地拿起來。他說他想見她,希望她快點到公園裏來。

“秀,我真想馬上看到你。”詩人依然浪漫。她確信非他莫屬了。

陳華不在家,她隻能如約而來。她忐忑不安地來到公園的紀念碑下時,他才從一旁灌木中閃了出來,那身打扮和已變得陌生的臉孔令她恐懼。她凝神許久,才囁囁嚅嚅地說:“真是你嗎?孫偉文,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孫偉文一把脫掉鴨舌帽,露出半禿的頭,枯陷的雙眼淚花滾滾。他喊了一聲“秀——”,就要擁抱她,卻被她閃開了。

“秀啊,我對不起你!”他雙膝一曲,跪在地上。鳴咽道:“你不肯原諒我麼?”

農玉秀也難過地抽泣道:“你不明不白地跑了十年,叫我怎麼說呢。”

他依然酸楚地說:“我這十年一時半時是說不清楚的。我死裏逃生回來,你總不能這樣對我啊。我們畢竟是夫妻……。”

“夫妻?你知道我過得多苦多累嗎?你……你不是人……”她忍不住竟哭了起來。

賊頭賊腦的孫偉文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扶住她的肩,說:“你不要在這裏哭呀,等會人家會發現的。”

他半推半搡地把她扶到一張石凳上坐下。等她平靜下來了。他才告訴她,他是被人陷害的,他根本沒有罪。那帳上不見的三千多元是副院長借走的,出納來不及入帳,他們就把黑鍋背到了他身上。

她說:“我也覺得你不是那種人。”

“在監獄裏我沒法過。獄頭打我罵我,讓我替他抹屎,讓我睡在廁所旁邊。冷天不讓我蓋被子,熱天讓我喂蚊子。他們知道我是大學畢業生,就這樣對待我。”他滿臉苦喪,說一句吸一下鼻子。她靜靜地聽他訴說,眼裏漸漸由怨恨轉為憐憫。不覺間竟將袋裏的手帕塞到他手裏。

“我進勞改場才一年多,就鬧起了‘文革’,場長書記都挨了批鬥,隊長也挨了大字報。我以為天下要大亂,他們看不嚴了,就跳河跑了。你看,”他把衣服扣子脫了兩顆,將右邊衣領往胳膊上一扯,露肩頭,上麵有道疤痕橫在肩頭上,“這顆子彈差點收了我的命。”

她沒有告訴他警察到家裏搜捕他的情景,又說了一聲:“我以為你都成鬼了。”

他唉歎一聲,說:“命不該絕,哪會死呢!”

頓了片刻,他又說:“我猜想,你是等不到我回來了。你……你又成家了吧?”

她頭一低,默默地點頭。

“我估計不錯。”他黯然神傷地說。“我該透個訊給你的。唉,我什麼都沒有了。”

見他如此傷感,她想他會慢慢振作的,就站起來說:“我該回去了。你住在那裏?”

他說暫住在市郊他弟弟那裏。他弟弟在一個農場裏插隊,當豬場飼養員,他的同伴對他不錯。

她把袋裏僅有的幾十元錢全給了他。然後,他又問了一些單位的情況。他說他目前要幹的事就是向有關部門申訴,爭取平反。

命運的玩笑開得太過惡毒。孫偉文又回來了,農玉秀神情恍惚,徹夜難眠。農夫感覺到母親有些異樣,就一個勁地催她上醫院看病。她借機回來,向我父母和祖父祖母哭訴她遇到的一切。眾人聽了,都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好。

過了一段時間,陳華從野外回來,她又把情況告訴給他。她不想向他隱瞞什麼。他靜靜地聽她把話講完,然後平靜地說:“看來,我又是多餘的了。”

她見他誤解了她的意思,慌忙抱住他說:“我不會再嫁給他的。你別嚇我!”

經過—段時間的上訴,孫偉文的案子果然翻了。法院終於判他無罪,接下來單位給他平反複職,安排房子,一切都很順當。快得連他自己都吃驚。

單位還給他補發了六千多元的工資,他一下子成了設計院的首富。他花錢把自己上下都裝飾了一番,然後到著名的萬國飯店請農玉秀吃飯。

見他這麼快就把問題解決了,她真心為他高興,就掀然簽應了他的邀請。一桌酒菜就隻他們兩人享用,一落座,他就咕嚕嚕地倒了兩杯茅台,說:“來,祝賀我們再生吧!”

這杯酒她沒有理由不喝,她一仰脖,一股又烈又醇的醬香順著喉管徐徐咽下。

孫偉文又斟滿了兩杯,盯著她說:“來,為了我們的重逢,再幹一杯。”

看見他一臉的沉重和誠摯,她沒法拒絕,雙目一閉,就喝個杯底朝天。

接下來,他不再叫她喝了。他隻好自斟自飲,邊飲邊滔滔不絕地說話。她不時吃一些菜,然後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聽他講他這些年的故事。

……他帶著槍傷離開後,胡亂地搗了一些樹葉包住傷口,竟然止住了血,而且沒有發炎。隨後,他混進了紅衛兵串連的大軍中。在貴州遵義,他居然碰上了來自母校的紅衛兵隊伍,他們收留了他。然後山南海北地瘋遊了幾年,直到串連結束。後來,他冒充知青到貴州山區插隊,被查出來後連夜逃往大森林,被熱情的守林人收留,在即將成為守林人女婿的前夜,他又逃走了。在路上,他遇上了兩個江湖泥瓦匠,每天隨他們走村串寨,給人家踩泥巴做磚瓦。他們隻管他吃飯,不給分文工錢,一幹就是幾個年頭。當他從報紙上、從很多人的閑談中知道,國家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許多冤假錯案正在得到平反時,就告別了流浪生涯,沿路乞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