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孫偉文邊飲邊說,似是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農玉秀坐在他的對麵,目光一直盯住他,一時忘了吃菜,心底裏像有些酸溜溜的東西在湧動。

這頓飯一直吃到飯店餐廳打烊了他們才離開。

孫偉文一個人喝完了一瓶茅台,語無倫次的,顯然已經醉了。她把他扶上三輪車,然後騎自行車跟在他後邊。好不容易回到單位,他踉踉蹌蹌地下車時,她悄悄地就溜進了大門。當她從暗處往回看時,卻見他蹲在他那棟宿舍單元的樓梯口,吐了一地。

她不忍心看他這樣,就趕過去扶起他一步一步地爬上五樓的房間。生怕被人撞見,她把他送到門口她就轉身欲走,不料,卻被他一把拽住了。隨即,門也被他打開了。

“你以為我醉、醉了,是吧?告、告訴你,一瓶茅台算什麼?我、我可以喝、喝兩瓶!”他打著酒嗝說。

她怯怯地給他倒了一杯開水,然後抱著胸看他,伺機離開這個是非之處。他似乎覺察到了她的意圖,身體搖搖晃晃地擋在門的方向。他指著沙發說:“坐下吧,我、我還有話和你說。”

聽到這話,她的心髒似被撞了一下,立即疼痛起來。

“噢,你先看看我的詩歌。”他從角落拎起一個布包,擱在茶幾上。雙手抖索索地解開,現出一疊疊破舊肮髒的紙來。“這……這就是我十年的心血。”

她看他打開一疊紙,才看出是一些煙殼和舊報紙,上麵密密麻麻地寫了一些字。

“我每晚都、都把他們當枕頭。不、不然那兩個無、無知就拿去卷煙抽。我操!……哦,對不起!”

她看著他的那些詩歌,心裏不由升起一種敬佩之情。但她還是想馬上離開這裏,兒子去回來了沒有?功課做了沒有?她的心裏都惦掛著呢。

見她走神,他就重重坐到她身邊的沙發上。“你、你想走,我、不給你走!”她有意挪離他遠一些,他又跟了過來,臉上既有些昏糊、頑皮,又透著顏厚無恥。

她覺得這樣下去很危險,就急忙站起來。他看出了她的意圖,也站了起來,並一把從身後抱緊了她。

“孫偉文,你不能這樣。我夠苦了,你不能害我啊!”她含著哭腔央求他。

“為什麼不能,你是我老婆。”他噴著酒氣說。

“我現在不是你老婆了!”她說。

但他仍然像聽不到似的,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力,不管她如何掙紮踢打,猛地就將抱起,蹣跚著往房間移去。他將她放在床上時,就順勢壓住了她……事畢,他的酒也醒了許多。他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憋了十年了。你知道這十年我怎麼過嗎?我晚晚打飛機,不然我睡不覺。”又說:“我要把你娶回來。那個人他不配做你老公!”

農玉秀沉默著打理好自己,一言不發地走了。

孫偉文瞅準一個機會,把陳華請到飯店去喝酒。不料,他還沒開口,陳華就說:“你有錢,我要喝茅台,一人一瓶。”

孫偉文毫不含糊,就和他杯對杯地飲。酒至半酣,陳華才指著孫偉文的鼻子說:“你這個雜種,你還沒挖茅坑,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了。你想要回她?她原來是我的,現在也是我的。你得先答應個條件……”

“什麼條件?”

陳華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不準你怠慢那孩子!”

孫偉文忽然撲通—聲,跪在陳華跟前,噙著淚說:“陳工,你太偉大了。我八輩子謝謝你!”

就這樣,兩個無恥的男人背著我姑農玉秀又達成了—筆肮髒的交易。

陳華說著提起酒瓶咕嚕嚕地往喉嚨猛灌了一陣,直灌到空了,才咚地將空瓶擱在桌上,走了。回到家,滿臉通紅搖搖晃晃的陳華對農玉秀說:“我同意了,你跟他過吧。他答應我對農夫好。”

“為什麼?”她哭了起來。“你告訴我為什麼?”

“就是為了你!”他說。

“我恨你們!”

盡管農玉秀感到多麼悲傷,思想多麼矛盾,但最後還是又和孫偉文複了婚。畢竟,她和陳華的生活是不完美的,不健全的。隻有農夫有些迷惑,但他最終還是服從媽媽的決定,有些事,隻有他長大了才會知道。

孫偉文又開始不斷地在報刊上發表詩歌。其中有一首《為什麼流浪》發在《詩刊》的頭條,並迅速引起詩評界的注意,有人甚至稱之為新時期傷痕文學的代表作之一。從此,謝頂詩人孫子的名字和照片不斷出現在報刊上。其實,那些詩作都是他在流浪中創作的。現在他隻需把它們從煙殼紙或報紙片上抄出來寄出去,就會立即激起—陣波瀾。如果說“文革”前他因發表過一些詩作而被稱為詩人的話,那麼,現在的他便可以冠以大詩人的頭銜了。

恰好那些年平地裏忽然湧出了一大批文家愛好者,人們對文學作品的狂熱令作家詩人們有些措手不及。孫子第一本詩集《為什麼流浪》一炮打響,印數達幾十萬冊。看見有利可圖,數家中央及地方出版社紛紛上門向他索稿。結果,他連新詩舊詩一起,竟一口氣出了五本詩集。詩壇出現了一陣孫子熱,還被文壇某老稱之為“孫旋風”。

成名之後孫偉文告別了會計工作,調離了設計院,出任水電係統的文學協會主席。雖然是個閑職,但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參加各種筆會、討論會,不開會時就寫詩或輔導業餘作者。

對於別的人,名氣可以帶來金錢或者官位,但孫偉文卻不同,金錢和地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流浪十餘年,他不敢碰任何女人,不能和她們發生任何關係。青春年少時,他曾經蒙受過女人的羞辱。他蒙冤服刑死裏逃生出來,自己的女人竟和別人又住到了一起……這一切,都使他感到極大的不平衡。他太需要使自己的心理得到平衡和滿足,那就是向女人索取。

詩的海洋裏浮遊著許多激情四溢的女人,她們有如蟲蛾,每當一座燈塔出現,她們就不顧一切地向燈塔撲去。詩人孫子就是一座新出現的燈塔,自然就有許多投奔光明的女子,格各就是集中的一位。

格各第一次拜訪孫子時就聲言她是為嫁他而來的。四十歲的孫子對二十歲的女大學生格各說:“你懂詩嗎?”

格各不屑一顧地說:“詩就是流浪,是漂泊,是離婚,是私生子,是男人,是女人,是謝頂,是大胡子,是生殖器……這些你都有了。所以,你就是詩。懂嗎?”

孫子就把她拋上床,說:“你也是詩。”

孫偉文還有一些像格各這樣的崇拜者,但她們都不如格各能夠博取他的歡愛。格各有時候是很出格的,她時常毫無顧忌地找上門來和詩人做愛。有時候是在辦公室,她一進門就隨手關上了門。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孫偉文是難以回頭了。格各的出現意味這個著名的詩人就不再是我的姑父了。當然,最後一個撩開麵紗的應該是農玉秀。

某個下雨的時刻,在辦公室上班的農玉秀惦記著那些曬在自家陽台的衣物,就跑回家來收衣服。當她打開自家的房門時,她就看到了那幅令她昏獗過去的圖景。

詩人為了他的“詩”而再度離開了農玉秀。這種結局對於他抑或農玉秀都是不能想象的。經曆了幾度離合之後,農玉秀已經徹底疲倦了,她似乎已經失去了和命運抗爭的力氣,任由命運之舟載著她漂向何處。

所幸的是,她的兒子農夫也很為她爭氣。就在孫偉文和她離異的第二年,十八歲的農夫考上了大學。錄取時,農玉秀覺得前夫陳華對孩子的幫助和影響甚大,就向他征求意見,該報哪一所學校合適。陳華認為農夫對理工科的興趣頗高,就建議給他報他們的母校——華南理工大學。這是一所給他們留下過美好記憶的學校,她毫不猶豫地接納了他們優秀的新一代。

兒子去讀書了,這也是一次和親人的別離。飽受悲歡離合之苦的農玉秀又獨居了。她才四十五歲,人生的道路還有一大截要走,但如何繼續走下去,她確實沒有仔細想過,甚至是不敢去想。

此時,她已經是設計院裏為數不多的高級工程師,肩上的擔子愈來愈繁重,而身體卻在一天天地衰老,精神也日漸枯萎。一個人獨處的夜晚,她會強烈地感受到生命的節拍。每當此刻,她就常常生出到外麵去走走的渴望。

她先去影院,卻發現看電影的多是情侶或者一家人。到公園去散步也是如此,看見年輕的男女們旁若無人地在那裏親熱,她就忍不住臉紅心跳,避瘟疫般地逃回家來。

細心的陳華看出了她的孤寂,就帶她去舞廳散散心。陳華已升任總工程師,但還是孤身一人。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迷上了跳舞,悄悄地掃除了舞盲。雖然已屆中年,農玉秀的腰身並沒有多大變化,穿上適身的衣裙,在中年人居多的舞廳裏出現,仍能吸引到不少目光。

陳華其實已有了固定的舞伴,是個三十多歲的少婦。三個人坐到一張台上,兩個女人的表情就不自然。陳華就對少婦說:“你先帶農大姐學學基本步,我去打個電話。她讀大學時跳過的。”

少婦似乎很聽話,對農玉秀說:“我們一起學吧,我跳得也不好,都是老陳教的。”

進入舞池,少婦跳男步,農玉秀跳女步。他們隨音樂跳了一會,少婦就說:“老陳說你是他的前妻?”

農玉秀說:“我們離好幾年了。”

少婦又說:“他說要給你介紹個對象。我見過那個人,樣子蠻好。”

農玉秀就停住了腳步,不想跳了,她說不想見陌生的男人。

少婦說:“反正先一起跳跳舞,又不怎麼樣。跳舞比呆在家好。我老公出國了,兩年才回來一次。”

兩人正說著話,曲子完了。她們回到座位時,陳華已經坐在那裏。

“我看還行嘛。”陳華笑道。

農玉秀說:“老了,關節硬了。”

音樂又起,是華爾茲。陳華就對少婦說:“先委屈你一下,我和她重溫一下舊夢。”說著就把農玉秀拖下了舞池,生硬地跳了起來。

“玉秀,你看你好像個老太婆一樣了,可我呢好像還很年輕。”他說。

“你真的變得年輕了。是那個少婦帶給你的嗎?”她問。

他有力的胳膊實在地攬住她的背,她雖然跳得很緊張,卻很踏實。他們沒再說一句話,彼此感受著對方。原來跳舞竟是這般美妙。農玉秀在心裏說。

這天晚上,農玉秀終於找到人生的另一種樂趣,那就是跳舞。

陳華給她找來的舞伴是某廳機關的工會幹部,舞技一流。人也挺有風度,還不到五十歲,稱李主席。

李主席帶農玉秀跳了兩曲之後就開始大汗淋漓,但他說她的樂感很好,身體的柔韌性也很好。李主席斷言,不出一個月,他和農玉秀的組合將會超過陳華和少婦的組合,最終將問鼎某交誼舞大賽桂冠。

離開的時候,我姑姑農玉秀和李主席都有些依依不舍。李主席主動地給了她一張帶香水的名片,然後是握手道再見。

雙方還約定第二晚再來。

回來的路上,陳華說:“老李這個人不錯的。別看他在外麵雄頭,在家裏一點地位都沒有,他正和老婆辦離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