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陽在電話上和這位知名度很高的領導頗隨便地聊了很久,令編輯部的所有人員驚訝不已,特別是自認為後台很硬的李洛兵。領導最後答應幫問問看,下午就可以有消息。
下午,領導委托秘書打電話來,稱屬下某學校有地方可以安排農才生暫住,六個月後那幢房子要拆了重起,因此隻能住六個月。
六個月就六個月。羅陽和農才生就按照秘書的指點,找到了某學校的丁主任,主任又叫人拿了鎖匙帶他們去看房子。
這是一個單間,可以安床和一些家具。惟一不好的是門口的斜對麵是個公用衛生間。不管怎樣,也比沒地方住強。於是,農才生的東西被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搬到新居,一部分借放到羅陽的雜物房,另一部分拉到我們家暫放。連同縣裏的那部分,就是一分為四了。
離國慶節還有幾天,農才生又提出請假。
羅陽有些不解地問:“你不是全搬來了麼?”
農才生說:“沒完,我要回去結婚。”
羅陽聽得有點發糟了,一字一頓地問他:“你是說要回縣城去結婚?”
農才生點頭說:“我未婚妻在縣裏,她是小學教師。”
羅陽說:“你是不是先緩一緩,我尊重你的情感,但不能理解你的行為。城裏的姑娘有的是……唉呀,我不好怎麼說了。”
農才生說:“羅老師,請給我六天假,加國慶兩天,一個星期日,共天。”
羅陽搖頭不已。他那神態在以後的日子裏一直讓農才生回味無窮。
這次回縣,除了結婚之外,農才生還想回鄉下去看望九十多高齡的祖父農寶田。據說祖父知道他調離縣裏後很不高興,連罵農才生和我父親農才昆不孝。祖父說:“他在縣革委工作還嫌不夠大麼?”就有人糾正他:“是縣委,縣革委早沒有了。”
“都一樣,縣革委,縣府,縣黨部,縣衙都是七品。”祖父說。
從省城到桂西要坐十多個小時的車,行程五百餘公裏。一半是柏油路,一半是沙石路,沿途峰回路轉。時而傍著紅河,時而繞上峰頂。想到這一生不知還要跑這條路多少次,農才生的心中不禁掠過一絲愴然。
農才生和李麗的婚禮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小縣城許多熟識他們的人背地裏都有不同的議論。有人認為這才是愛情,盡管存在地域的差異和年齡上的差異,但都不能阻擋兩個人的結合。有人則認為農才生是做給人看的。一個都市人和一個小鎮人的婚姻至少存在某種功利因素。比如李麗年輕,農才生看上她的年輕。比如農才生是省城人,李麗想調往省城。但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樁美滿姻緣,因而是很值得祝賀的。
農才生本來沒有設婚筵的打算,覺得那樣會難為一些親友,另就是考慮到自己原來大小也是個縣委幹部,怕影響不好。同時也擔心經費問題,後麵花錢的日子還多呢。但是,他沒能說服李麗。她認為結婚是終身大事,不能不聲不響的就走過場了,以後想起來會後悔,會傷心的。他拗不過,隻好同意了。
雙方的親友都不少,該請的至少幾百人。經過反複篩選,最後確定了一批非請不可的名單,加上雙方家人,總共是十桌。好在小縣城的物價不高,食品便宜,一桌十菜一湯的筵席才二百元,加上酒水也不到三百元。後來結算,竟是收支平衡。
農才生撫著累壞了的新娘說:“你的目的達到了。”
李麗反問道:“你的目的呢?”
農才生疲倦地說:“大大超過了。”洞房不大,婚床是她的小床鋪再臨時加—塊板,好在天變涼了。
單位的同事都知道,農才生此番回去是去結婚。他們邊品嚐他帶回來的喜糖喜煙邊長嗟短歎,說這才是偉大的愛情,是共產黨員的高尚情操……雲雲。年輕女編輯小史還煞有介事地稱農才生為雷鋒。
時間長了,大家都覺得農才生很好相處,說話盡可以鹹中帶辣的,所以顧忌甚少。
他剛回來,就被我父親叫去訓了一通。我們家全體人員對農才生回去結婚一事沒和通氣感到十分不滿。
他剛踏進家門,我祖父就將陰臉扭到一邊。人還沒坐定,我父親農才昆就開始對他冷嘲熱諷。一會稱他情聖,一會叫他新郎的。後來他終於點了個明白,說:“我說你還讓別人替你操心到什麼時候?”
“這就是情感,你也知道的。”農才生辨解說。
農才昆的聲音倏然變高起來:“問題是你這攤事都還沒有了結,你現在又製造新的麻煩。你覺得還不夠嗎?”
“我也是身不由己,沒辦法。“農才生說。
“沒辦法?是未婚先孕還是她逼你?”農才昆窮追不舍。
農才生說:“別說得那麼庸俗好不好?全都是我願意的!”
“喂,喂,喂!你先別生氣,我是說你能調她來麼?你有這個能力麼?你應該考慮國情,調入城市是受到控製的,你不曉得嗎!”
農才生沉默片刻,歎道:“慢慢來吧,什麼時候能調就什麼時候。”
農才昆說:“反正,看在兄弟的情份上,我已經幫過你了。”他從包裏取出一封信,遞給農才生:“你看這個吧。”
信是D縣書記寫來的。他告訴農才昆,他托他要的調動指標已經由人事廳調配處他老鄉副處長辦妥。但交換的條件是,書記要幫副處長的表弟由工人轉成國家幹部。這事情他正在努力,會辦妥的。這是小事一樁,請他別介意。書記還問他弟弟調成了沒有……
看完信,農才生好久沒有言語。他沒想到他的事竟讓別人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這位書記有權,而羅陽是沒什麼權的。羅陽為他承受的壓力也太大了。難怪許多人對他的婚姻會有不同的看法。自己都夠讓親友們麻煩了,還有老婆呢!
然而,事到如今,不管怎樣他都無退路可走。他是愛李麗的,隻要這種愛存在一天,他們就會作一天努力。
農才生再次把李麗調動的希望放在老馬的身上。老馬從事人事工作的時間較長,而且是老友,說話彼此平等,也很樂於助人,所以他就決定依靠老馬。
和老馬打交道不需要禮品,他也不需要農才生的禮品。
老馬告訴農才生,他妻子李麗是小學老師這點不好辦。南寧缺大學老師,缺中專老師,缺中學老師,就是不缺小學老師。老馬是給很多同學打了電話之後得到這個信息的。老馬問他幼兒園行不行,如果行他就繼續幫他打聽。
農才生說:“隻要進得來幼兒園也行,幼兒園大班和小學一年級也是很相近的。”
老馬替他又打了無數的電話,終於無可奈何地通知他:幼兒園也行不通。有極個別幼兒園是還缺人,但聽說李麗是小教都表示愛莫能助。
至此,李麗調動的第一次衝擊不得不暫告一段落。
農才生暫住的地方在二樓,這是一幢老舊的蘇式房子,白牆紅瓦,樓層之間用厚木板隔著,年代久了,踏在上麵顫顫的,腳步聲整幢樓都能聽得到。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經常斷水,缺了水的衛生間時常彌漫著濃烈的尿躁味。因此,他不得不隨時都緊閉房門。
這樓上住的是單身的男女,多數都很年輕,看樣子是分配來不久的。一天,有個女孩看見農才生拿了一迭雜誌上樓,就問他借了兩本,說看完了就還他。一來二去,他就知道她叫呂晴。她臉又圓又白,長得有點胖,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很隨意地披在肩上。她也知道他叫農才生,是報社的,她就叫他老記。
呂晴是學計算機的,整天悶在屋子裏和電腦打交道感到有些抑鬱。她說早知道這樣就應該學中文或者新聞。她告訴農才生她父親也是個老記,卻一直不肯透露她父親的名字。
因為臭尿,呂晴每次到農才生的房間都要隨手關門。頭兩次農才生還有點膽戰心驚,到後來就習以為常了。
一放寒假,李麗就馬上趕來和農才生團聚。她知道他又搬了房子,但沒想到住這麼個破地方,心裏便有些難過。農才生告訴她,破地方也隻能住六個月,現在已經住了三個半月了,過了年又得考慮找地方搬。
李麗說:“你們單位真的不管你的房子麼?”
農才生說:“我們是二層機構,野仔一樣的,沒人管了。”
李麗就苦笑道:“就是我調來了,也還不能睡大床。”
李麗來的頭一天,呂晴又來串門了。她敲門的時候,農才生和李麗剛想要幹點好事。他本來以為,她敲了一會門不開就會走的,不料她又嚷又敲,便隻好起來開門。
呂晴進來後照例隨手關上門,說:“我們去看電影吧。”她說這句話時同時也看見了坐在床沿的李麗。
農才生是想讓她進來才介紹的,不料讓呂晴先見到了李麗,並且開口就問:“她是誰呀?”
這時農才生才回過神來,說:“我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李麗,她是小呂,同一個樓的。”
在這一瞬間李麗臉上的氣候已是多雲轉陰,對呂晴充滿敵意了。這個變化隻有農才生感覺得到,粗心的呂晴是覺察不到的。呂晴說:“既然這樣,那我自己去看吧。”
農才生把呂晴送出門,就趕緊關上門,走到李麗旁邊坐下,剛要摟抱,卻被她身體一扭甩脫了。
按常規,農才生這晚上不知要花費多少口舌才能把李麗哄住。但他們都明白分離了三個月之後最先需要解決的是什麼問題。因此,呂晴帶來的不愉快很快被扔到了腦後,兩人禁不住幹柴遇烈火般地迅速燃燒起來了。
老馬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在農才生和李麗到他家拜訪的晚上,他就萌生了一個想法。第二天,他就把這個想法在電話上和農才生作了交換。
老馬以內行的口吻說:“我忽略了個問題,就是你們的婚齡太短,也就是分居的時間太短。一般不夠兩三年人事部門都不會出麵解決。”
農才生間:“那怎麼辦?”
老馬說:“我有個想法,讓你夫人先改行,改到容易調動的部門來。比如我們部門,幹部是直線管理的,這樣以後更容易調動。反正你一下子是調不來的。”
農才生聽了,覺得確實是個好主意。老馬在稅務部門搞人事工作,如果是由他親自操辦,那就再好不過了。農才生問他是否可以讓李麗改行到稅務部門,他說可以試試,地區和縣的局長他都比較熟。農才生當即表示,馬上和李麗交換意見。
李麗聽說是讓她改行到稅務部門工作,就大叫起來:“是讓我去收稅嗎?”
農才生說:“收稅有什麼不好呢?穿上製服威風得很。”
李麗說:“我怕沒這個膽量。很多人都不理解政策,亂罵人,還打人。”
“那你就對他們說,社會主義稅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還陪一張笑臉,保準行。”農才生盡量把事情說得輕鬆些,讓她消除顧慮。
李麗說:“我很舍不得我那幫學生,也舍不得我的學曆。”
農才生說:“這就叫丟卒保車。魯迅、郭沫若不是學醫的人,後來不是改搞文學了。告訴你吧,這個事是你想不通也得通,別無選擇。”
李麗難過了一陣子,終於點頭同意。當晚,夫妻倆就到老馬家,算是正式表態。同時也先謝他為他們所花費的心血。
老馬告訴他們,改行的事要兩條路同時走,一條路是他這邊分別和有關人員層層打招呼,再由縣局往上申報調幹指標,有指標了才能進人。這條路由他負責。另一條路是李麗要給縣教育局打請調報告,縣裏同意她改行並調出,稅務部門才可以接收。他預見,讓李麗改行的難度會很大,要農才生調動縣裏最硬的關係來實現。
聽畢老馬的部署後,農才生感到像在準備打一場大仗,心情不由地沉重起來。他明白,即使是這一步走通了,這個戰役的目標也隻實現了一半,離勝利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