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報在對農才生進行了例行的考核之後決定要他了。報社和羅陽給他做了—個很不錯的鑒定。然而,在商調的過程中卻被廳裏卡了一下,廳裏認為調他進來很不容易,現在沒幹幾年就想走人,有些說不過去。領導認為,—個黨員幹部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說他的困難是暫時的,問題總是要解決的。廳裏不願放人,報社和羅陽也沒什麼辦法。因此。這次調動的成敗就取決於農才生自己了。
迷惘之中,農才生猛然想到了一個人物,這人就是新華社分社的老沈。農才生還在縣裏時,老沈就到過幾次,每次都是他陪同。他調上來後也和老沈見過幾次麵。他想到老沈,是因為老沈負責內參,想借他的虎威去唬一下廳領導。
老沈果然爽快,在飯桌上就拍胸脯答應幫辦這件事。老沈說有個假稻種的案子上過內參,采訪時他曾和廳裏的主要領導見過麵。那案子隻是牽涉到他們,所以沒點他們的名,後來廳長還親自打電話給他感謝呢。
一個星期後,老沈告知農才生:事情辦妥了。
農才生說要請他吃飯,他開玩笑說他的錢值錢,不敢花。
和調農才生有很大不同的是,李麗的調動幾乎全由稅局的女副處長操持。從聯係接收單位到申報調幹指標都由她來具體辦理,因此免去了許多複雜的程序和關節。另外,相比之下,稅務部門調動人員時要的指標也比較容易搞到,這也是中央和地方部門人事方麵的不同。
一個酷熱的下午,我叔農才生終於等到了恭候已久的好消息。當時他正在密不透風的畫室徐徐脫下衣服,準備為畫家展示身體。畫家故意慢悠悠地說:“你老婆的指標下了。”
“是嗎?”農才生淡然一笑。“這麼快就下了麼。”
畫家以為他會激動得熱淚盈眶或者會高興得大吵大嚷,但他沒有。畫家就很驚訝地盯著他問:“難道你不高興?”
農才生隻是緊握住畫家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從石中石處回來,農才生茶飯不思,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門外,偶爾有一些嘈雜的聲音傳進來,瞬時就消逝了。窗外的亮光慢慢地暗淡下來,黑暗如水般浸沒了房間。他想起來,但沒有那份力氣,渾身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
H篇老插.農民.囚犯.老板
我堂兄農盛軍(1959--),高中文
化,1976年下鄉插隊。曾參加首次恢複
後高考,因戀人陷害而未被錄取。與村
李玲玉未婚先孕後結婚。曾幾度拒絕招
工回城。偶然發現礦藏,成為百萬暴發戶。
牽連—樁人命案又把他送入勞改場。6年
後又是一條好漢。
一九九六年年八月十八日黃昏時分,我獨自一人登上南寧市東南郊的一座不知名的土嶺,試圖在這個荒郊野外的土嶺上獲得一些有關我堂兄農盛軍的線索和靈感,以豐富我對他的敘述。以前我對農盛軍的情況所知甚少,我們隻見過那麼兩三次麵,家人們也似乎不齒於提到他。因此,他的一切在我的腦海中仍然沒有太深的印記。
對於一個敘述者來說,不能全麵地了解敘述對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和祖輩們相比,像農盛軍這樣的一個家庭成員,無論是現在或是將來,都是很容易被曆史遺忘的。因此,我不得不開發有限的智慧和想象力,來表述農盛軍那段平淡無奇的生活。盡管這種敘述有可能與事實出入甚大,但我還是盡可能使之符合當時曆史背景的要求,以及被敘述-者經曆和個性,
稱得上載入農盛軍個人曆史的事件還是從下鄉插隊開始。
我堂兄農盛軍高中畢業的那年秋天,他剛滿十七歲,幾乎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他就和其他同學一起,被送上了上山下鄉的征途,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他是農民的後代,卻算不上是農民的兒子,因為他的父親農才文是我們農家為數不多的幾個吃公糧的人之—。中專畢業之後,農才文就不是農民了,很自然地,他所生養的孩子們也就不再是農民了。可是,似乎命裏就注定農盛軍該是個農民似的,還沒轉到一個輪回,他就又當回農民了。而且這次是比農民的級別更低一些,他成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對象了。
農盛軍他們離開縣城那天,小鎮的人們表現出少有的冷漠,前來送行的人稀稀拉拉,寥寥無幾,燃放的鞭炮也少得可憐。就連家長們的臉上也顯不出別離愁緒,平淡而自然。父親忙於公務,到車站給農盛軍送行的是他母親和兩個年少的弟弟。
簡短的儀式之後,班車徐徐離開了縣城,駛上了盤山公路。作為本縣知青,他們是比較幸運的一批,他們被安排到縣內農業生產條件較好的幾個知青點去,不僅交通便利,離縣城較近,而且靠近紅河。據說,這是縣裏的頭頭們暗中特別照顧的,在他們中間,有好幾位是縣委大院的子女,可以算作是縣裏的高幹子弟了。相比之下,省城來的或是地區來的知青一般都分到自然條件較差的點去。因為,外地的知青來的時候風聲很大,口號也很響。他們喜歡說大話,唱高調,信誓旦旦,報紙、廣播電視都把他們吹上了天。這樣的知青就應該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這樣才合乎情理也是實際需要。農盛軍他們是不唱高調的,他們不需要動員也毋需表決心那一套,說下就下了,沒有一個人敢賴在城裏。
算起來,農盛軍也應該算高幹子弟的,父親是工業局長。母親說:“下去好好幹,叫你爸找個好廠子先招你回來。”話是母親說的,父親根本沒表什麼態,而農盛軍最想的還是上大學,隻要是大學,無論讀什麼大學都行。他知道,在農村,幹好了人家就推薦你上大學,關鍵是要和貧下中農搞好關係,打成一片。命運的繩索就攥在人家農伯手裏,不是什麼局長書記。
農盛軍和他的同伴們分乘兩部大班車,一出縣城就開始爬坡,半個小時後就爬上了坡頂。天氣好的時候,在這裏能同時看見縣城和紅河,河邊的幾個村子依稀可見。
行駛了一小時二十分鍾,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這是一個叫小鬥的壯族村子。到了這裏,農盛軍乘坐的班車就有一半人下來,另一半的人則要到更遠的鬥王村去。而另一輛車上的知青,則按事前的分配,已在前麵的大鬥和中鬥兩個點下車。大鬥、中鬥、小鬥和鬥王這四個村如同一條藤上的四隻瓜,沿紅河邊排布,依山傍河,田垌寬闊,是遠近有名的魚米之鄉,
村裏對他們的到來早有準備,有幾個隊幹部和一群青年男女聚在公路邊等候。兩名教師帶領幾十個孩子分兩行站在大路口夾道歡迎知青們,前麵的幾個還不停地擊打鑼鼓和揮舞旗子。
看見這陣勢,一路上一言不發的農盛軍也禁不住心頭一陣發熱,跟在同伴們的身後緩緩移下班車,剛出車門,就有人過來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行李包,把行李先扛走了。
“喂,老農,我和你換點吧。”車上的同伴嫉妒地喊起來。“這裏的村妞不錯嘛。”
“換什麼,你有空盡管來撩。”
“好,一言為定。”
“老農,小心地雷啊!”
逗鬧間,班車一陣風似地又開走了。
車上餘下的知青們要到更遠的鬥王村去,不過距離也隻有三幾公裏。
農盛軍他們離開公路走上村道的時候,簡短的歡迎儀式也隨之結束了。小學生們一哄而散,幾個隊幹和一幫青年扛著知青們的行李包直奔村子。
村子離公路約有一裏路,要進村子,得先經過學校,學校過去就是知青點。知青點和生產隊的倉庫遙遙相對,接下去就是小鬥村七十餘戶人家不規整的房屋。
和以前的知青相比,農盛軍他們的生活條件有了明顯的優越。人還沒下來,有關部門就撥了專款到公社,由公社組織修建知青點的房屋。隊幹們把他們帶到一排嶄新的房屋跟前,指著房子說:“這裏就是你們的家了。”
果然是很氣派的一排新房,白牆青瓦玻璃窗,和旁邊的學校、倉庫相比,知青點的房子確實是鶴立雞群的。
“你們看,村裏最好的房子就是你們這裏了。要是早兩年下來,是沒這個條件的。”三十多歲的隊長張著滿嘴黃牙說,臉上流露出既自豪又嫉妒的神色。
“縣革委的辦公室也沒這麼好。”又有人補充說。
知青們似乎並不熱衷這種比較,他們一從娘胎裏生出來就住這種白房子,沒什麼稀罕的,再說這是上麵撥下來的錢起的,又不是你小鬥村掏的腰包。因而他們並不以為然。
分房子的時候卻遇上了麻煩。小鬥知青點總共是二十個人,十四男六女,而住房隻有五間。原先的計劃是每四個人住一間,現在就有兩男兩女沒辦法安排,他們是無論如何住不到一起的。隊幹們似乎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都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責怪了一番。最後都很一致地把失誤推給了公社一個叫老甘的人。
後來農盛軍他們才知道,老甘是公社分管知青的幹部,是個嗜酒如命的家夥。出現這種局麵大概是老甘在哪個環節搞錯了,弄糊塗了。總之,小鬥這個點的女知青就不應該是這個數,要麼四個要麼八個。
看見隊幹們在那裏爭執不休,有個叫李波的男知青就忍不住先笑起來。李波發笑的時候其實臉上沒什麼笑容,隻是有幾片肌肉跳動幾下而已,但他的笑聲聽起來很誇張,聲調尖利而短促,頗具煽動性。有兩三個情緒不錯又善於起哄的男知青便不失時機地應和了起來。頓時,知青堆裏怪笑陣陣。
“公雞,笑什麼!你別幸災樂禍。”
組長代林看不過眼了,就朝李波喝斥了一聲。李波因為笑聲有點像剛學啼鳴的小公雞,於是就被同學們安了個公雞的外號。
代林個頭不高大,還戴了副近視眼鏡。為了彌補身體的不足,他特意理了個小平頭,還穿一件他老爸穿舊了的軍褲。因為父親是縣武裝部的頭頭,加上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年級前茅,所以他也一直是學生幹部,很受大家的敬畏。李波的老爸雖然也是縣革委副主任,但他學習不行,總給人一種吊兒郎當和虎門犬子的印象。
公雞是願意給代林麵子的。聽到代林的斥責,他馬上止住了笑,換了一副謙恭的麵孔,又從袋裏摸出一包大重九香煙,嘴裏叼了一支,一路分發過去,幾個隊幹部忙不迭地從他手裏接過煙,然後美美地吸了起來。
吸煙的過程中,有人竟相提出了幾個解決的方案。一個意見是盡快向上級彙報,派人下來解決。另一個意見是和別的點調換,就是把兩名男知青或女知青和別的點對調。還有個意見是搭上下架或者搭鋪……總之,眾說不一。
這的確是件令人啼笑皆非而又棘手的事。看見隊幹們急得抓腮撓頭,知青們更多的是袖手旁觀。對於他們來說,剛才有人提出的這幾個方案都是不可取的,大家好好的到一個點來,誰又願意換到另一個點去,換了誰都不合適。搭上架或者搭鋪也是不現實的,現在是下來過日子的,又不是短暫的玩玩。大家討論不下的時候,代林說這件事應該向上級反映解決,但沒有解決之前是否先讓兩個男知青到群眾家去借住。
這個意見馬上博得了隊幹和知青們的一陣喝彩。隊長說:“我早有這個意思,就怕你們不同意哩。”
代林說:“那我算一個,還有一個誰願意?”
公雞說:“這樣不公平,還是抓鬮吧,誰抓著了誰去。”
很明顯,有好多人都不太願住到群眾家去。李波是想通過抽簽的方式來確定這兩個倒黴的人,這樣才公平。但這種方法顯然不能得到大家的認同,一時都沉默不語,討論一下子又陷入了僵局。農盛軍很了解代林的用意,他明知道自己是用不著去住農家的,但他一定要做出這種姿態。如果他不是一組之長,那麼這種表態就一定是真的。代林時常用這種方法來誘導別人,這很使農盛軍反感。但是,這種局麵出現之後,農盛軍就覺得自己確實並不害怕到農家去住,以往的許多假期他都是到老家農家寨去度過的。不論代林的動機如何,但他承認他的這個辦法不錯。於是農盛軍就第一個表態說:“我不同意抽簽,但我算一個。”
公雞又公雞般地笑一聲,翹起大拇指說:“你姐的老農,你是老大。”
另一個叫朱曉東的知青說:“代林是組長,應該住在點上。我也算一個吧。”
有兩個人主動提出來,不用抓鬮,也不用代林帶頭,事情就這麼定了。六個女的分住兩間,其餘十二個男的住三間。宿舍的盡頭橫出一間夥房,鍋碗瓢盆桶缸都齊全了。
“都是新買的呐。”隊幹說。
“廁所呢?”
“衝涼房呢?”
女知青們放好不行李,都大聲地嚷嚷。
隊長看見她們都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訕笑道:“嗨,慢慢解決,慢慢解決。我們農村打野慣了,沒考慮周全,請大家原諒。”
女孩子們聽了,便哇哇地一陣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