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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根據便於參加集體活動,易於管理的原則,農盛軍和朱曉東分別被安排到最靠近知青點的農戶去借宿。農戶也是要具備居住條件的,要求是貧農或者下中農,人口較少,房子較寬暢。

農盛軍的房東叫李金祿。朱曉東則住在一個叫韋波的社員家裏。兩人既是鄰居,離知青點又近,有事時在任何一點上大聲吆喝一聲彼此都能聽得到。

到李金祿家住和下來插隊一樣,使我堂兄農盛軍步人了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點。

在後來回憶當初那次選擇的時候,農盛軍說如果那天他選擇的是韋波家,那麼他生活的軌跡自然就不會是這樣。被分配到小鬥村,又主動報名到農戶家去住,而且偏偏到李金祿家住,這一切都像是事先被圈定了似的,一環環地將他套住了,使他無法掙脫。

在我們的故事中,李金祿和他的一家都是不可缺少的。李金祿家共有六口人,父親、母親和四個女兒。妻子和他年齡相仿,都四十來歲年紀。四個女兒中老大叫玲玉,二女玲米,三女玲鳳,四女玲水。四個孩子的起名很有些名堂。李金祿說,生前麵兩個時生產隊缺糧,公家給的救濟糧都是玉米,就幹脆叫玉米

了。農盛軍聽得有些疑惑,說:“總不會是一起出生的吧?”李金祿說:“玲玉兩歲以前根本就沒起名字,人瘦得跟貓一樣,就叫咪咪。”

農盛軍聽了就笑,還朝準備出門挑水的玲玉咪咪地叫了一聲,惹得她飛來了一個斜眼,繼而把桶重重地蹲在地上。

“那,兩個小的呢?”農盛軍的興趣陡增起來。

李金祿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正在夥房忙碌的妻子一眼,說:“兩個小的有點迷信味道。連生了兩個女的,我們知道犯了祖宗,就悄悄請地理先生來給祖宗找風水寶地。後來還是不成功,接連生了兩個女的,我惱火了就安這個名給她們。學校老師水平低,把風寫成鳳了,也算了,反正是女仔。”

李金祿個頭不高,四方臉黑黝黝的,手腳很粗,據說可以四季不穿鞋,兩排腳趾呈扇形張開。女主人說,公家賣的鞋都不合他穿,硬擠下去兩三天就撐破了。他天生就是副賤命,享不得福,鞋沒法穿不說,還養了一幫女……

農盛軍剛想說些讓他們寬心的話,這時屋外就傳來了朱曉東叫他吃飯的喊聲。

知青點開的是大鍋飯,集體買米買菜,大家輪流當炊事員。代林很有些管理水平,他調查了一番大家的烹飪技術之後,便把大家分成兩人一組,會的帶不會的,周而複始。一些在家裏吃慣現成飯沒摸過鍋鏟的知青,在這裏自然當不成公子小姐,隻得放下架子一樣一樣地從頭學起。第一次過集體生活,初時大家都覺得挺有趣,可慢慢地就出現了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買菜難。

紅河邊這一串村子趕的是一個圩場,而這個惟一的圩場就設在離縣城最近的大鬥。從小鬥到大鬥不到十公裏,雖然不遠,騎單車一天可以跑幾個來回,問題是菜不是天天都有賣。圩日七天才趕一次,也就是每個星期的星期日。許多人都不曉得,在我老家桂西北,傳統的圩場是按十二生肖來命名的,是什麼日子就趕什麼場。於是什麼狗場豬場蛇場羊場都有了。這種趕場方式對貨物流通非常便利。而且以前圩場很多,隔不遠就有一圩,但不知什麼時候起,農民也和幹部一樣趕星期天街了。這一天,糧所才賣米,食品站才殺豬,山旮旯裏的小學老師、道班工人、電站職工,以及剛下來的知青們便雲集在這個小小的圩場上。他們像發了瘋一樣和農民們搶購所需的食物。

然而,食品站並不是每個周日都殺豬,豬的來源極其有限。另外還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多殺了也未必有人買。因為每個非農業人口和剛下來的知青每月隻有一斤肉的肉票。像大鬥這樣一個供應點,每個月隻需殺兩頭豬就已足夠供應。農盛軍他們這批知青沒有下來之前,食品站甚至一個月隻殺一頭豬。他們下來之後,這裏才打破了一個月吃一次肉的慣例。

一個月才有四個圩日,也就隻有買四次菜的機會,於是,青菜的保鮮就成了頭等大事。開始的頭幾個星期,的確給知青們吃了不少苦頭。前兩三天還行,到了星期五、六他們就隻好吃一些豆類和幾近幹蔫的瓜菜。

代林到底是個機靈鬼。隨著夥食的日益惡劣,他發覺大家的情緒也在一天天地下降,有的甚至借故病痛請假回家,經常是這個沒回來就有人嚷著要回去,弄得他這個組長頗有些頭痛。他覺得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於是腦子轉了幾天,便生出兩計:一是逢星期四就派人回三十多公裏外的縣城去采購菜類;二是圍牆種菜,先撒播一些易生快長的品種,以解燃眉之急。

這兩招計謀實施後,生活方麵的危機很快便緩解了。惟—例外的是,小鬥知青點的知青們為初來乍到的生計危機四伏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沒有受到直接的衝擊,他就是我堂兄農盛軍。

他有一個好房東。

房東李金祿是個地道而能幹的農民。他住的房子是自己做的,家具是自己做的,桌椅、床架以及犁耙,還有家裏名目繁多的竹製品都是他親手編織的。一個農民擁有這麼多種技能令他驚訝不已。

而更令農盛軍驚羨的是李金祿的捕魚功夫。李金祿擁有的兩張撒網和三張攔河網也是他自己編織的。真正使農盛軍大開眼界的是到小鬥村幾天後的一個夜晚。

這天晚上,農盛軍吃過晚飯後照例玩撲克到十點多鍾才回來睡覺。回到李家時,才發現隻有主人夫婦在燈下不緊不慢地做活,其實是在等他回來。他要爬上樓梯到閣樓上睡覺,正在補魚網的李金祿說:“小農,肚子餓了吧?”

玩撲克玩在興頭上並沒有什麼餓意,現在經主人這一問,他就真的感到有些餓了。他在樓梯跟前猶豫片刻,嘴上卻說:“不,不太餓。”

李金祿看穿了他似地笑道:“你這孩子,餓了就說餓了,還說謊呢。你們知青點雖說油水足點,可不一定吃得飽的。來吧,你坐等我一會。”

說著,他又吩咐妻子燒水刷鍋,自己卻提著魚網就出了門。

農盛軍剛意識到應該跟李金祿去見識見識,但人已走遠了,隻好留下來幫女主人燒火。他欲往灶裏填柴時,女主人卻阻止道:“你歇著吧,給阿嬸燒,你不會弄的,嗆得很呢。”

農盛軍不敢動手,就隻好坐在矮凳上看女主人麻利地填柴,引火,然後刷鍋,接著倒了些米進鍋裏煮。她的整套動作熟練得沒一絲縫隙,像是在給他表演似的。從踏進這個家門起,他就發覺女主人的目光充滿了愛意,說話也是輕輕柔柔的。

鍋裏的米小煮一陣之後,水己經半幹。這時候女主人從罐裏舀出半碗豬油,一勺一勺地沿鍋邊澆,她邊澆邊翻。這種煮製的方法農盛軍還沒見過,隻覺得陣陣濃香撲鼻而來。

“剛打的糯米,讓你嚐嚐鮮。”女主人說著目光已移向門口,像是遙控似的,門板一響,李金祿就推門進來了。

進門的李金祿隻穿一條褲權,一邊手裏提著魚網,一邊手拎著一隻網袋,開口就說:“飯還沒煮好啊,慢吞吞的。”

他把網袋丟進瓷盆,又把魚網掛在梁上,說:“媽的,跑了一條大的。”

農盛軍急忙起身去看,見網袋裏裝的都是魚,還有兩三條在掙紮呢。他把網袋解開,抖出魚來,剛想用小刀破魚肚,卻被李金祿製止了。李金祿說:“你莫動手,弄破膽了會很苦的。讓你嬸做,我們男人隻管吃好了。”

這時,女主人已退了火,蓋上鍋蓋,提把菜刀過來破魚肚,邊忙邊搶白自己的男人,說:“你啊,吹大炮吧。每次都說跑了條大的,什麼時候逮一條來給我們看看嘛。”

“那年我不是打了一條二十斤重的溝魚麼?公社的老馬還一起吃了好幾餐呢。”

“都哪年的事了,還老說。”女人嗔道。

這晚的宵夜內容不多,卻是十分的可口。炒糯米,煎魚,煮鮮魚湯……李金祿從缸裏舀了兩小碗自釀的土酒,一定要農盛軍陪自己喝。農盛軍以往不怎麼碰酒,現在麵對主人的盛情便頗感為難。李金祿說:“你喝得多少算多少。酒是鐵,飯是鋼,缺了什麼都不行。你現在做工出力,不像在家。”

盛情難卻,他隻好端起了酒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第二天起來,他還是感覺肚子很充實。

此後的每天晚上,李家夫婦都額外煮夜宵給農盛軍加營養。盡管後來吃的都是平常的米飯,菜也總離不開魚,但他每天從早上到下午都暗暗期待夜晚的到來。更有趣的是,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李金祿終於同意帶他到紅河裏去捕魚。

在紅河邊生活了幾十年的李金祿,對這一帶河流的熟悉程度如同自己的身體一樣,哪深哪淺都了如指掌。其實他把農盛軍帶到河邊,也僅僅是讓他陪伴來到河邊而已。每次來到河邊,他就脫光披掛,赤條條地撲進水中,也不讓農盛軍打電筒。黑暗中,農盛軍隻聽到一陣陣的撒網聲。李金祿把紅河當成了菜園子,隨時都可以到河裏來網幾條魚。

每天晚上,他們都像父子一樣,一起捕魚,吃宵夜。而女主人總是很勤快地幫他們煮飯,破魚肚,掌勺做菜,她自己卻很少一起吃。幾個女孩一般都睡得很早,她們也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年紀稍大的玲玉玲米通常睡得晚一些,偶爾,玲玉還到別家去串門,但每次進門看見他們在吃宵夜,便頭也不抬地鑽進自己的房間裏。

都好些天了,農盛軍還從來沒有和自己一般大的玲玉說過一句話呢。白天勞動時也隻是遠遠地偷瞄她兩眼,感覺她是個很愛說笑的女孩,和女伴們有說有笑,可晚上回到一個屋裏時她就變了一個人。他也極少能見到她,那幾個小的更不用說了。每晚相處的時間很短,女主人總是在這個有限的時間裏,小心翼翼地詢問農盛軍家中的一些情況。比如家裏都有些什麼人啦,父母多大,幹什麼工作啦,爺爺奶奶身體好不好啦之類的話題。每次女人東問西問的時候李金祿就不高興:“老問這些芝麻綠豆的事幹什麼?小農又不是住三天兩天!嘿,女人就是嘴巴多!”

女人一般是不太直接頂撞或者回敬男人的,在這個家庭裏,男人有足夠的威嚴。盡管男女成員的比例嚴重失調,但女人和孩子們都很敬畏和遵從他。有時候,李金祿會莫名其妙地對某一件小事情發火。比如對滿地的頭發大發雷霆,對插在小瓶子上的枯萎了的野花生氣。每當這個時候,屋子裏滾動的就是他一個人的聲音,其他人要麼一言不發,要麼敬而遠之。

農盛軍的到來無疑起到了調節劑的作用。父親的聲音不再孤單,多了個男人和自己吃頓宵夜,喝喝酒,說說話,甚至帶他去撒網捕魚,這就是一個中年的農村男人所向往的生活。多少年來他缺少的就是這樣的生活。農盛軍到來以後,他的火氣就漸漸消褪了,說話也好聽多了。有時候,他還會說出一些笑話逗孩子們樂,從而使家庭出現了一些少見的祥和氣氛。

代林發起並領導實施的種菜活動取得了初步的成效。屋後近一畝的菜地上已經長出了一些綠色,有些速生菜比如芥菜、空心菜和生菜、小白菜等菜苗有的被移栽,有的則提前上了桌。吃著自己親手種的蔬菜,大家都覺得味道特別的好。

還是一個月隻吃到兩次肉,夥食的改善仍不明顯,漸漸地許多人的體力就有些下降。善於出鬼點子的公雞李波和大炮張小同,趁回城的機會帶回來一批魚線和釣鉤,利用工餘時間和晚上到紅河釣魚,果然屢有收獲。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釣到幾斤重的甲魚和草魚,使全體人員都開一次葷腥。嚐到甜頭的代林立刻兵分兩路,一部分以大炮和公雞為主,負責釣魚。另一部分以女同學為主管好菜園。有一次,恰好縣知青辦的麻主任路過小鬥,聽到代林繪聲繪色的彙報,回去後便四處散發材料,號召大家學習小鬥知青點集思廣益,艱苦奮鬥改善生活,紮根農村的先進經驗。不久,就有不少知青點仿效小鬥的做法,有些近的還煞有介事地過來參觀取經。

剛下來不久就幹出了點名堂,使得代林走路的姿態都不同以往了。他是一個很有統治欲望的人,而且精力特別旺盛,受到麻主任的表揚之後便經常額外加班組織學習。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一些時尚的學習材料,隔三差五地向隊幹們建議召開生產隊大會學習。隊長和指導員經不住煽動,就頻頻把社員們集中到生產隊的曬場上聽代林讀學習材料。

開會學習成癖的代林,除了勤於給廣大社員群眾念學習材料外,還不時地給知青們開小灶,不斷地反複學習,加深印象。內容空洞而又過於頻繁的開會學習使大夥厭惡至極,可又沒人敢出來和代林理論。

大炮和公雞早就對代林的作為恨之入骨。兩人暗地裏糾合總務兼采購黎兵,一起商議如何整治一下代林,給他點顏色看看。

經過反複的論證之後,三人一致同意采用公雞的一個提議。這天夜裏,待大家都熟睡之後,和代林同一宿舍的黎兵就悄悄地把代林的眼鏡拿出來,遞給候在窗外的大炮和公雞,不到十分鍾,眼鏡又送回到了原處。

第二天早上,首先起床的代林痛心疾首地發現,自己的近視眼鏡左邊鏡片竟裂花了。鏡片上的裂紋從中心開始,像一張殘缺不全的蜘蛛網似的擴散開來。

暴跳如雷的代林逐個搖醒了黎兵和另外兩個室友,質問是不是他們弄破了他的眼鏡。三個室友的回答既令他失望又令他惱火。

“昨晚你讀中央文件不是還好好的麼?”喜歡把代林讀的東西都統稱為中央文件的龍玉堂,揉著惺鬆的睡眼,嘀咕一聲又睡去了。

小個子陳丁幹脆懶得搭理他,翻了個身後便又無聲無息。黎兵覺得自己也該表個態了,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後,故作關心地說:

“誰起來拉夜尿了碰壞的吧?你不是放在枕頭邊的麼?”

“媽的,階級敵人破壞!”代林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誰都知道,縣城裏當時還沒有配製眼鏡的地方,一般都要到幾百公裏外的百色或者南寧才能驗配。沒有個把月他的眼鏡是修不好的。對於代林眼鏡的遭遇,多數知青知情後都在心底裏感到不同程度的快意。心想這下代林就成獨眼龍了。

多數人都認為這下可以安逸一段時間了。然而,代林是十分頑強的,他並沒有被左眼上的破鏡難倒,依然按照事前的計劃進行開會學習,隻是念材料時沒了先前那般流暢罷了。

公雞、大炮和黎兵見難不倒代林,就又暗地謀劃進一步的行動。比較統一的意見是再廢掉代林的另一邊眼鏡片,讓他徹底失明。

自從壞了一邊鏡片後,代林暗地裏也提高了警惕,采取了防範措施。每天晚上睡覺幹脆就不脫眼鏡了,還從腦後連了根鬆緊帶,使連續兩個晚上伺機行動的黎兵下不了手。

黎兵原本和代林也是很哥們的,他們從小就在武裝部的院子一起長大,又是一個班的,關係一直不錯。他每次進城去采購食品,代林都托他到他當武裝頭頭的父親那裏捎些學習資料下來。這事後來讓公雞和大炮知道了,他們就威脅他,叫他別把學習資料交給代林,黎兵不肯。公雞就幹幹地打鳴幾聲,說:“姐姐的,那我們就不得不把你那攤事捅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