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黎兵有一身蠻力,腦瓜卻不怎麼靈活,就說:“別嚇唬我!”

大炮說:“你自己知道。”

黎兵確實是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把柄攥在這兩個家夥手裏。他摸了半天後腦勺,終於斷斷續續地想出了些事來:每次外出采購,他都用集體菜金多買了兩包煙。有一天晚上,他在河邊偶然撞上了正在洗澡的李妮和自小雪,為了貪多幾眼,他悄然藏進了竹叢裏……這些,難道都讓他們知道了?他終於屈從於公雞和大炮的壓力,和他們聯手來對付代林。開初,他們隻是不時把代林老爸捎來的學習資料扣下來。後來,就發展到了破壞眼鏡的惡作劇。

天氣漸漸變冷,有時候晚上還下毛毛細雨。農盛軍以為這種天氣李金祿就不出門了,殊不知他依然如故,每晚照樣下河不誤。

這段時間,黎兵和代林的關係有些緊張,兩個人都不太說話了。同室的小個子陳丁和龍玉堂就時常到李家來找農盛軍玩。入冬以後,李家的火塘總有柴火燃著,屋子裏暖烘烘的。在知青點吃過晚飯,陳丁就嚷嚷要下來烤火。他個子小,身體又單薄,讀高中時大家就給他起個外號叫七十斤。見陳丁下來,龍玉堂也跟著來了,農盛軍沒法拒絕。

三個男知青一來,李家就熱鬧了。幾個女孩子被讓到一邊,農盛軍他們坐一邊。李玲玉覺得臉對臉地坐著不自在,頭幾天晚上都出門玩去了。三個小的烤了一會火就哈欠連天,被母親催促上床睡覺。

七十斤是個口頭評論家,喜歡用尖刻的語言評論所有的人,知青點和村裏的社員誰誰如何如何他都敢說。他個子雖瘦小,聲音卻很大。李金祿怕惹是非,總忘不了提醒他,叫他小聲點。他就更大聲地說:“怕個卵!”

這天晚上,七十斤、龍玉堂跟著農盛軍又來李家聊天,他們剛落坐,李玲玉就提著電筒想走。陳丁笑道:“李玲玉,聽說你不歡迎我和龍玉堂,是嗎?”

李玲玉驚愕地說:“沒有啊!”

“那你是要在談戀愛吧?”陳丁說。

“胡說。”

“那好吧,今晚我們玩撲克。邊打撲克邊接受你的再教育。”七十斤狡黠地說。

李玲玉其實也是不很想出門的,就順水推舟通:“好吧,我和你在一邊。”

七十斤又眨著小眼笑道:“還是你們主人做一邊吧。”

李玲玉三兩下擺上了桌子,再一次強調道:“我就和你在一邊。”

七十斤故意拿腔拿調地說:“老農你沒有意見吧?”

農盛軍說:“隨便,自由自主。”

燈光稍暗,他們沒有看見李玲玉她那張已經漲得緋紅的臉。第一次坐到一張桌子上打牌,這麼近地和農盛軍傍在一起,她的心房不由地一陣狂跳,抓牌的手也禁不住有些發抖。以往她隻是遠遠地看著他,甚至目光不敢多停留片刻,生怕被對方發現而難堪。因而她隻能遠遠地感受他的氣息,聆聽他的聲音。農盛軍剛到她家住的時候,同伴們時常開她的玩笑,說她要找個知青做老公。雖然隻是玩笑,但她頗忌諱這個詞,聽起來很不自在。漸漸地,她覺得他是一個不同於別的知青的男孩,絲毫沒有擺出一副城裏人的架子,做活時也肯出大力,從不偷懶。村裏的人都說他不錯,她的父母也頗喜歡他。自從他來後,爭爭吵吵也少了。每天晚上,其實她都是等他睡了她才睡著的,她喜歡聽他和父母親說話。

他們一起玩的是一種爭分的遊戲,得分的一邊不斷升級。初次配對的七十斤和李玲玉手氣較好,也挺默契,不一會就遙遙領先,超到前麵去了。龍玉堂不善玩牌,連連出錯。嘴賤的七十斤就借題發揮,不斷用語言嘲諷他們,有時還旁若無人地朗聲大笑,或者哼著某些電影的插曲。引得李玲玉不住地掩嘴笑。而農盛軍和龍玉堂則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沉著應戰,還不失時機地反擊七十斤。

李金祿以往都不跟孩子們玩牌,現在卻坐到女兒身邊,不時也指指點點。

打到九點多鍾,李玲玉就命令似地說:“爹,你還不出門啊!”

李金祿難得女兒有吃宵夜的興趣,就提著魚網出門了。

“這麼大冷天李叔還下河?魚都凍得遊不動了吧?”七十斤驚訝地說。

女主人放下手裏的活,說:“小陳同誌說話很逗人笑哩。”

七十斤就很不以為然地說:“我算什麼,公雞說話才好笑呢。懂吧,那個叫李波的。”

女主人噢地一聲,說:“是那個縣革委的兒子。”

大家聽了都一哄而笑。

李玲玉說:“真笨。他是縣革委李副主任的兒子。”

“那個李同誌真稀奇啊,在啞巴麵前搞笑,能讓啞巴笑得差點斷氣了哩。”女主人輕歎一聲,開始動手煮飯。

看見女主人動手洗鍋淘米,陳丁就故作驚訝地問:“阿嬸,你幹什麼呀?”

女主人回答說煮宵夜。七十斤和龍玉堂都說還不餓呢。農盛軍和李玲玉就自顧自地整理牌。見他們不說話,七十斤又繼續剛才的話題,說:“阿嬸如果你想聽李波說話,哪晚我帶他來玩玩,保準讓你笑個夠。”

農盛軍說:“那個人是個天才,單打呼嚕他就能學十幾種。”

龍玉堂說:“說不定組長那副眼鏡就是他弄的。這件事幹得下作了一點。不過,動機是好的。”

七十斤說:“也不一定是公雞下的手。這種事很敏感的,莫亂猜測。”

過了年回來,知青點忽然掀起了一個養狗的熱潮。

先是黎兵買了一隻四眼小黑狗。黎兵還遵照代林的指示買了兩頭小豬,專門吃大家吃剩的湯菜。

小黑狗其實是在眼晴上方有兩個白點,有一分硬幣那麼大,於是大家就叫它四眼。

四眼剛買回來時鈍鈍的,一身蓬鬆的毛走動時就像一隻蠕動的毛蟲,害得女知青呂堅見到就打顫。呂堅害怕狗的原因要追溯到剛下小鬥來的那些天。由於沒來得及修廁所,知青們想方便的時候隻好往樹叢裏鑽。村裏的狗嗅覺是很靈的,誰剛蹲下去不一會就冷不丁誘惑來了狗,嗨嗨地守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若是來了兩條以上的狗,一般會發生一場惡戰。戰敗者要麼落荒而逃,要麼在不遠處竄來跳去,嘴上還不停地嗷嗷直叫,引來更多的狗。呂堅就是被這種狗陣嚇得不敢到野地裏去的。後來女知青們都有了共同的反映,於是有人把情況彙報給了代林。代林就很鄭重其事地交給她們每人一根竹棍,同時強調每組要兩個人同時輕鬆。三個人更好,像軍訓時的三三製一樣背靠背互相掩護。雖然代林的辦法比較管用,保護了呂堅和其他女知青,但怕狗的毛病就像一種恐怖的陰影,久久不能從她心裏散去。

後來,公雞、大炮、陳丁和農盛軍、朱曉東等人也跟著買了些狗崽回來,—下子總共有七、八條之多。市場上的狗崽挺便宜,五毛一塊就可以買到一條,大一點的不過兩三塊錢。農盛軍花了三塊錢買了一條重約七八斤的花臉黃狗,取名花狼。買回來的頭一天,花狼就把公雞那隻叫獵豹的小狗往死裏咬了一頓。看著被咬得滿身血漬的獵豹,公雞幹笑幾聲,煮了一鍋水把獵豹的毛剝了。陳丁還去小賣部提了三斤散酒回來,邀上農盛軍一起去和公雞、大炮、黎兵吃狗肉。

“我買一條賠你吧。”喝得半醉的農盛軍對公雞說。

大炮說:“老農,你把公雞看成什麼人了?哼!”大炮也有了幾分醉意。公雞什麼也沒說,忽然舉起碗和農盛軍叫幹。農盛軍沒有推托就一飲而盡,公雞也一仰脖,很豪氣地喝個碗底朝天。為了證實自己幹了,他還把裝酒的碗倒扣在自己的頭上。公雞的這個動作即刻引來一陣叫好聲。

農盛軍是被別人攙扶回到李家的。李金祿恰好不在家,火塘邊坐著李玲玉和她的母親。母女倆看見他那醉醺醺的樣子,慌忙把他扶到靠椅上坐下。

“公雞……獵豹……什麼東西!”農盛軍語無倫次,滿臉痛苦不堪的表情,雙手不停地揮舞,不時往地上吐著口水,樣子慘不忍睹。

母親鎮定自若地叫女兒扶好農盛軍,自己動手去給他泡製了一杯濃茶,然後又將濕毛巾捂在他的臉上。

過了一會,農盛軍就不那麼鬧了,老老實實地靠在李玲玉的臂彎裏。李玲玉被他呼出來的酒氣餿氣醺得直皺眉頭。母親發覺了,忙不失時機地教育好說:“男人都一個樣,你爸醉了還打人哩。”

李玲玉嘟噥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母親白了她一眼,說:“關係,關係。小農醉成這樣了難道讓他倒在地上讓人家笑話!”

“臭男人!”李玲玉把臉扭到一邊,作生氣狀。

喝酒歸喝酒,吃狗肉歸吃狗肉,該較勁的還是要較勁。農盛軍醉酒後的第一個圩日,公雞和大炮又從圩上牽回來一條比花狼更大的狗,名還是叫獵豹。

獵豹虎頭虎腦,據說公雞剛交了錢它就馬上向他搖尾巴了。公雞把很威武的獵豹牽到花狼旁邊,說:“咬它!”獵豹就撲過去,吡牙裂嘴地將花狼踏在前爪下。可憐的花狼嚇得嗷嗷叫著躺在地上,肚皮上立馬濕了一塊。

當時農盛軍不在場,是龍玉堂後來把情景描繪給他聽的。他當時就預感到因為花狼得罪了公雞,第二天便把花狼帶回李家護養。

誰也不會料到,後來花狼會救了李家的小女孩玲水的命。夏天的時候,長大了的花狼跟著小主人到河邊玩耍。夏日的紅河水流湍急,原先在淺水處戲水的玲水一不留心就被水卷走了,急得其他孩子又哭又喊。附近沒有什麼大人,眼看她就要被河水吞噬了。這時候,隻見花狼狂吠幾聲,沿岸奔跑十幾米,一個魚躍插進水裏,朝玲水遊去,在水中掙紮的玲水情急中竟抓住了花狼的尾巴,隨後被拖到岸邊。

事後,李金祿一家對花狼的感激不亞於對農盛軍的感激,它每餐都得到李家特殊的照料,

公雞的獵豹命運則有些淒慘。後來成為知青點固定炊事員的白小雪和呂堅一樣,都不太喜歡狗,加上殘羹剩飯極具有限,集體的豬都吃不飽那能顧得上個人的狗呢!這樣,模樣威武的獵豹就隻好時常提著癟肚子眼巴巴地等著主人分點吃的。為了解決狗食問題,公雞還強迫七十斤和龍玉堂像他自己那樣,喚上獵豹到野地裏輕鬆,好讓獵豹填飽肚子,但遭到了嚴正的拒絕。七十斤因此斷言:“公雞越來越匪氣了。”

和公雞沆瀣一氣的大炮,在一天夜裏突然神秘兮兮地把熟睡的黎兵叫了起來。黎兵罵罵咧咧地跟在他身後,來到廚房門口,見公雞已經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裏,旁邊還有村上的李明。

大炮叫黎兵打開房門,進去把燈拉亮了,公雞和李明抬著一袋重物擠了進來,重重地摜到地上。黎兵滿臉疑惑地去觸摸了一下濕巴巴的袋子,感覺到裏邊全是魚。問:“釣的?”

李明神秘地用手指做了一個迅速張開的手勢,說:“炸的。”

黎兵一看至少有五十來斤,有些為難地說:“怎麼辦?吃不完的。”

公雞有些不耐煩了,說:“就看你了。給我把所有的大魚頭都割下來,一個燜,一個煮,他姐的好久沒吃大魚頭了。魚腸子煮了喂獵豹。”

動手的自然就是黎兵和李明,公雞和大炮就叉腰駝背在一邊看,儼然是個功臣。

公雞顯然還沒有擺脫興奮的狀態,說:“水太急了,他姐的又黑麻麻的,浮在水上的都撈不完。”

“有沒有酒?”大炮問道。

黎兵說隻有一瓶料酒了。

公雞說:“主要是吃魚。”

第二天吃中午飯,全知青點每人的碗上都有一半米飯一半魚肉。代林吃了兩口就起了疑心,問白小雪從哪裏搞來的魚,白小雪說不知道。他又問黎兵,黎兵說是人家送的。代林就把碗擱下來,說:“來曆不明,我不吃了。”

公雞打了一個響嗝,皺著臉說:“這麼膩,老子也不吃了。”他將碗上的一塊魚肉拋到豬豹跟前,那畜牲低頭嗅了嗅,居然扭頭就走。公雞就怪笑道:“你姐的,送給你你都不吃!”

話沒說完,旁邊的代林已經衝過去揪住公雞的胸口。因為個子比公雞矮,代林的手已齊自己的臉了。代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話說:“你再亂吠我就揍扁你,流氓!”

大家都知道代林以前練過體操,後來改練舉重,在地區青年運動會上奪得過銅牌。因為近視,在一次比賽中他看不清裁判是否舉牌,舉在頭頂上的杠鈴久久不放,人都快支持不住了,直到教練衝上去打了他一掌,他才放下來。這件事後來一時成為學校裏的笑料。

旁邊的人都相信代林有揍扁公雞的實力,但料他不敢這樣做。這一點當事人公雞就摸得很透。他立即模仿電影中的漢奸被英雄人物或者日本人提胸口的姿態,雙腿變軟,雙肩一耷,腦袋也歪斜到一邊,一副任宰任割、毫無反抗之力的樣子。與此同時,公雞的鐵杆兄弟大炮已經悄然靠近代林。

這場架終於沒能打得起來。

秋天到來的時候,知青點的生活結構就開始發生了變化。先是縣裏分給了一個推薦上大學的名額,盡管是農學院的畜牧專業,但畢竟是第一個從點裏的二十個人中推選的工農兵大學生啊。於是就有好幾個人暗中對這個名額表現出強烈的關注,其中包括農盛軍。他覺得上大學一直是自己的夢想,如果能爭取得到這個名額那就太好了。不過,他又暗自揣測了一番,覺得自己這一年來表現平平,沒有明顯的優勢,要想得到大家的推薦簡直太難了。

一天晚上打牌時,農盛軍就有意無意和七十斤討論了這種可能性。七十斤一心想讀中文係,將來當個作家記者之類的,對農理科幾乎是不屑一顧,他以一個局外人的口吻分析了一遍。認為,角逐這個名額的焦點人物是代林和朱曉東,其次是田靜和農盛軍。一聽到自己被排在很後麵,農盛軍的心便涼了半截。第二天,他就借了架單車跑回縣城,企盼父親能幫一下忙,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

父親幾乎是把他嘲笑了一番,說:“不可能!”又說:“好好幹,過年把哪個工廠招工我可以給你搭搭車,但貧下中農那邊得靠你自己努力。”

結果不出所料,小鬥村的貧下中農都一致同意推薦代林去讀大學。離開那天,代林特意握了一下公雞的手,親昵地說:“以前的事都怪我,請你多包涵。”

公雞什麼沒說,隻是幹著臉咯咯地打鳴了一陣。

代林走不幾天,縣勞動局又來了兩個招工名額。一個到地區汽車總站學開車,一個到縣革委當打字員,一男一女。這兩個工作都具有很大的誘惑力,大家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一些家長知道後也背地裏在縣勞動局使勁,但最終還得尊重貧下中農的意見,家長們也隻能幹著急。

最終的結果頗有些意外。在推薦會上,隊幹宣讀了條件之後,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就有人說出了公雞的名字,僅沉默了片刻,到會的貧下中農就異口同聲地大聲說:“同意嘍——”

這樣,公雞就成了令人羨慕的汽車司機了。一向表現不錯的女知青田靜則如願去縣革委當打字員。

當晚,農盛軍垂頭喪氣地回到李家。李金祿見他情緒低落,就邀他下河去打魚。路上,李金祿說:“大夥都不喜歡四眼(代林)和公雞。當官的仔走得越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