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聽了這話,農盛軍的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一會平衡,一會又傾斜了。

點上走了兩個男知青,隊幹便通知農盛軍到點裏去住。代林一走,朱曉東就頂替了組長的角色,同時也去頂了他的那個鋪。如今隻有農盛軍需要解決了。

說實在的,住李家他已經住出了感情,一家老小都挺和諧的,現在要搬出去住真有些舍不得。不過,這樣住下去也太麻煩人家,整天讓人家把你當兒子一樣供著也很過意不去。這麼想著他就決定搬了。

然而,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李金祿時,他沉默了好久,然後通達地說:“我們留不住你,你是插青,是有前途的,要服從隊裏的安排。”

第二天,農盛軍要搬東西到知青點時,女主人還默默地流了一會淚。

時隔不久,到了全體貧下中農給插隊知識青年評工分日子。下來一年,大家都有了彼此的了解,誰勤快誰懶惰,誰好誰壞貧下中農都看在眼裏了。更重要的是,從此以後,知青們就要靠工分吃飯,自食其力了。

評工分看似簡單,其實就是在給一個一個的知青做鑒定,作總結。這一年來表現好的就可以拿高分,差的就得低分,到年底分配了還和糧食、錢等掛勾。因此,給誰什麼樣級別的工分是貧下中農社員同誌們既頭疼又神聖的事。

會是夜晚開的,這個時候平時愛發言的人都躲到了暗處,隻有幾個隊幹坐在了燈下。知青們多是坐成一堆,抽煙的就到人堆裏湊水煙筒。許多人都不太看重工分,因為一個工分目前價值隻相當於一包低檔煙,光口糧就己經夠吃,工分糧也沒多少誘惑力。工分對他們來說隻是一種認可。

會議進行得很艱難,隊幹說了之後都沒什麼人肯帶頭發言。會場上一度進人了沉悶的局麵,隻聽見一些低聲的議論和水煙筒的歡叫聲。隊幹們再三地催促大家發言,不厭其煩地啟發、開導,但依然沒有聲息。農民們是很看重工分的。給誰多了少了都牽涉到利益和感情問題。

眼看時間滑過了九點,隊幹們就有些急火了。隊長隻好威脅大家說,如果都不出聲就全都給十分(最高分)。這招真靈驗。很快地就從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傳出一一個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我同意農盛軍八分——”

大夥就異口同聲地跟著喊:“同意嘍——”

“呂堅六分——”

“同意嘍——”

……

隻花了半個小時,十七個知青的工分就評定下來了。農盛軍和另外三個知青拿了知青最高分八分,其餘六分。而生產隊的絕大多數同齡男女一般都能拿到十分。

我堂兄農盛軍離開了李家到知青點去住以後,並沒少往李家跑。一到夜晚,他總覺得被什麼東西牽引似的,禁不住就邁步往村裏走。有時候,他也會叫上七十斤和龍玉堂。一般隻是去小坐一會,興趣來時,也會打上兩圈撲克,然後再吃宵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玲玉開始不忌諱和農盛軍做一邊了。

農村裏各種各樣的節令很頻繁,每到這種時候,李家小女玲水就和花狼怯怯地來到知青點,細聲細氣地喊:“小農哥,我爹叫你去吃飯。”

別的知青聽到了就逗李玲水。

“不是你爹讓你來叫小農哥吧?”

李玲水肯定地說:“是。”

“我們好像聽說是叫陳丁哥去的哩。”

李玲水搖頭說:“不是。”

“好像是你大姐叫你來叫小農哥的吧?”

李玲水就臉紅紅地否認道:“你們亂說。”

這種時候,農盛軍一般都假意邀請七十斤或者龍玉堂和大炮一起去赴宴。七十斤聽了,便大氣地手一揮:“你自己去。關我卵事!”大炮則不陰不陽地哼哼調子說:“李家那個大姐確實不錯,你不上就我來上。”

農盛軍生怕惹來更多的注意,便不再出聲。直奔小賣部去買點糖酒,拎進李家時,卻召來主人的一片責備。

看見農盛軍時常出人李家,最難過的要算是白小雪,她長得像她的名字一樣,很白。看人的目光也是柔媚得令人心動。下來之後,她就暗暗喜歡上了農盛軍和王強。王強個子差不多1.80米,綽號麻杆,是縣內為數不多的高個子。麻杆會打一手好籃球,是縣隊的主力,因賽事頻繁,縣體委就不時抽他上縣去集訓比賽。所以,白小雪能夠接近他的機會不多。而天天都可以在一起的農盛軍卻偏偏住在農戶裏,一到深夜了就見不著他的蹤影。他們偶爾有說說笑笑的機會,農盛軍也總是不怎麼開竅,不能領會她的話意。有一次,白小雪曾經暗示讓他陪去河邊洗澡。不料,衣盛軍卻咋咋呼呼地邀了好幾個男的一起去,氣得白小雪直瞪眼。

其實自小雪對王強和農盛軍都隻屬於暗戀行為,對方並不理會或者是沒有這方麵的意識。她不時做夢和王強在一起柔情蜜意,風情萬種。其原因極其簡單,那就是他是個高個子。這種性幻想一直擾得她每當看見他就會走神。說話不多的農盛軍身材勻稱適中,性情沉穩樸實,是許多開放型女子理想中的好丈夫。她對兩位男人的愛意除了眼神和語言之外,就體現在她掌握的那把菜勺了。每當有好菜吃時,農盛軍和王強的碗裏的東西總比別人多一些。同時,她會嬌滴滴地問他們菜好不好吃,或者菜夠不夠之類的話。這些暗示對於還沒有什麼情場經驗的小夥子來說,無異於對牛彈琴。

和李家保持如此親密的關係,主要是出於對他們一家的感激,這一點農盛軍是很明確的。至於李家人怎麼想,別人又怎麼想,他都不怎麼去理會,也不太在意。在這方麵,他是遲鈍的,麻木的。就像他對白小雪的麻木一樣。李玲玉雖然表現得較為敏感,但她從來就不想把農盛軍強攬進自己的情感世界裏。有時候,當父母刻意地在她麵前議論他,甚至對他表現過熱時,她反而表現得更為冷漠,甚至抵觸。她知道他是城裏人,是知青,遲早有一天會離開小鬥。而自己隻是個農民,沒讀過高中,已經喪失了去讀書深造的機會。也沒有什麼靠山,連到工廠裏做一名工人的資格都沒有。

每當想到這些,李玲玉就有說不出的傷感,覺得命運對自己是多麼不公。

但是,她無法否認自己喜歡農盛軍。他沒有別的城裏男孩子的那種傲慢和清高,不像別的知青那樣對農村人有種或多或少的蔑視,他很會珍視別人的情感,甚至很會體恤人。這方麵,她和她的家人的感受就特別強烈。

這段時間有些亂套。

請假的人越來越多越頻繁,包括組長朱曉東本人也時不時往縣城跑。大炮因為老爹在公路段做領導,就經常到附近道班討要炸藥來炸魚。起先是晚上炸,後來大白天也炸,魚吃不完了就叫李明拿出去賣。有人發現了就反映到大隊,大隊又反映到公社。派出所下來警告了他一頓,他就想不通。懷疑是知青點哪個人捅上去的,便時常借酒裝瘋,指桑罵槐,弄得雞犬不寧。

有一天,炊事員白小雪竟把飯瓢甩了,接著到公路邊攔了部貨車,一走就是一個星期。小鬥村邊的這條公路,一頭連著縣城,一頭連著地區,誰也不知道白小雪是去了縣城還是去了地區。回來後她說她見到了公雞,他正跟師傅學開車呢。她見不見著公雞並沒有人感興趣,大家對一切都很無所謂。她不煮飯了大家就又輪流來煮,其實煮飯比做工輕鬆多了。

大家都在瘋狂地玩鋤大地,這是撲克的一種玩法。這段時間,什麼升級、爭上遊、十點半都不好玩了,不刺激了。鋤大地就很能讓人興奮。

鋤大地的傳播者是不常在點裏的麻杆王強。他時常把外頭的一些新鮮事物傳播進來,讓大家模仿。比如蓄長發,穿牛仔褲,喝啤酒之類的。其中最傑出的貢獻是帶回來了一台單喇叭的日產三洋牌收錄機,節奏感極強的音樂令大家如癡如醉。音樂一響,麻杆就旁若無人地扭動身體,很有模有樣。一些人就漸漸跟著他扭。然而,三洋機是跟著麻杆去留的,他人一走,點上的搖擺舞就跳不起來了。

七十斤是首批迷戀上鋤大地的分子,然後是黎兵和白小雪。麻杆不在時,農盛軍和龍玉堂就是替補。先是玩蹲、喝涼水,後來就賭煙。白小雪贏了煙就送給麻杆,說:“麻杆我夠愛你了吧?”麻杆立即送了個飛吻給她。再後來就開始玩錢了,不過玩得很小,一分抵五分錢,多的一分抵一毛錢。贏者手舞足蹈,輸家則愁眉苦臉。不過,一般都是有輸有贏,不至於傷筋痛骨。

和男人玩牌,呆在一起,都使白小雪興奮和躁動。不經意的拍拍打打,近乎淫蕩的嬉笑怒罵,都使她得到些許的滿足。但是,對於從小學六年級就開始給男生寫信的她來說,情欲的過早萌發使她的肉體隨時隨地都可能膨脹出另一種欲望。那是一種肉體的渴求。近些日子,她的這種欲望幾乎是不能自持了。

這是個月夜。白小雪說有件事要求教於農盛軍,就約他出來。他們一直沿著公路邊漫步。

從來沒有單獨和女孩子夜晚到野外來的農盛軍多少有些緊張,心裏頭邊走邊不停地打鼓。他不太明白白小雪在這樣的夜晚會有什麼事,剛離開知青點不遠,他就開始急了:“找我有什麼事,你在這裏說吧。”

白小雪說:“走遠點再說吧。在這裏讓人看見多了不好。”

農盛軍說:“等會他們會找我的。”

自小雪說:“少跟他們玩,男人和男人玩多沒意思!”

農盛軍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和白小雪肩並肩走出村道,來到公路邊。

公路上沒什麼車來往。月色下的公路白晃晃地向前延伸,路邊有一些樹,影子斑斑駁駁。

農盛軍很想在沒有樹影的地方走,可白小雪不讓,她拽起他就往影子下麵鑽。後來,他們來到了公路上邊的一塊草地上。他心想,她可能有話要和他說了。

但白小雪仍然沒有馬上要和他說正經話的意思,她叫他站著,自己卻忙於去折了些樹葉來。鋪陳在地上,說:“坐吧。”

他不想坐下來說話,有些猶豫。

她忍不住狠扯了他一把,說:“我又不是老虎。”

農盛軍來不及反應。不知怎地坐在了白小雪的身邊,而且貼得很近。他聞到了從她身體上散發出來的一種異香。他下意識地挪了一下身子,喉嚨在這一瞬間幹燥起來。

“你這個人真規矩,我都有點怕你了。”白小雪嬌柔地說。

農盛軍還沒有從那種奇異的感覺中回過神來,便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嘴裏有些呢喃:“你說什麼?”

白小雪說:“我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難道不知道有人喜歡你嗎?”

農盛軍搖頭說:“不知道。”

“真不知道?”

“誰會喜歡我呢?”他說。

“你呀,”她的手指在他的頭上輕戳上一下,“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她順勢抓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拿捏著,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真讓農盛軍驚嚇不小,他急忙掰開她的手,說:“這樣不好的,白小雪。”

她又一次攥住他的手,兩眼直盯盯地看著他。

“我們交個朋友吧。”她幾乎是哀求道。

對白小雪的風流史農盛軍早有所聞。她還讀小學六年級就會給男生寫信,上初中時因傳抄淫書《少女之心》被學校查獲,高中兩年就談了好幾個朋友,有個體育老師犯奸淫罪,其中就有她的份。因為不同班,平時他幾乎沒跟她有什麼往來,也極少說話。到知青點後,他們也隻是一般交往,想不到自己現在會和她來到野地裏。

農盛軍頓時湧上了一種被騙的感覺。他不想和這樣一個有過不良傳聞的女人有什麼情感瓜葛,更不想讓她纏住自己。於是,他又一次掰開她的手,猛地站了起來。白小雪眼看一時無法打動農盛軍,想到自己暗戀多時的人竟是這般絕情,就禁不住嗓子眼發酸,淚水奪眶而出。

他剛想撇下她邁步離去,卻被她傷心的抽泣聲鎮住了。僵立了一會,他忽然覺得這樣把她遺棄在這荒野裏有點不像是男人幹的事。思量再三,覺得還是先把她哄回去,免得出了什麼事自己擔戴不起。

“起來吧,我們回去。”他不軟不硬地說。

白小雪聽到這話,反而哭得更傷心更大聲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淚涕俱流。他還沒有單獨麵對一個流淚痛哭的女人,便一時手足無措地愣在那裏。他想今晚是倒黴透了。

哭了一會,白小雪忽然自己止住了哭。她掏出手帕在臉上抹擦了一下,然後破涕為笑道:“你看我太脆弱了吧?”

農盛軍心裏又打了一陣鼓,想,你莫再嚇我了,我怕你呢。

“我肯定嚇著你了。”她站起來平靜地說:“我不過是想和你做個朋友,不會把你吃了的。”

農盛軍在心裏說做個朋友也不行。嘴上卻說:“我們都還太年輕,不好的。”

“行啊,等你老了我才和你交朋友,行了吧?”

說完,她又自言自語似地說:“唉,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

在她眼裏,農盛軍一定是個不會開竅的傻瓜,送到嘴邊的肉都不肯咬一口。想想一場夢就這樣結束了,她便有些不甘心。忽然做出一副可憐狀,移到農盛軍跟前,說:“能抱我一下嗎?”

他稍作猶豫,心想抱就抱吧,自己還沒抱過女人呢,反正沒人看見。還沒等他抱她,她就先撲進他的懷裏了。他又聞到了剛才那種奇異的香氣,便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擁攬了她一下。她就很沉迷地發出一種小獸般的歡叫聲。

“吻吻我。”她幾乎是夢囈似地說。

第二天,白小雪整天都呆在宿舍裏蒙頭大睡。傍晚時分,她匆匆地塞給農盛軍一封信,沒說什麼就走開了。七十斤眼尖,悄然走過來,詭譎地說:“哎,你是她第幾個白馬王子啊?”

農盛軍不慍不怒,笑道:“下一個是你了。”

白小雪的信不長,意思是他很可愛又很冷漠,不懂珍惜愛情,是個傻蛋……她既然得不到他的愛,就永遠不會再打擾他,衷心祝他幸福。從今以後,她就要變成了另外一個白小雪。希望他不要憐憫她,也不要嘲笑她……最後是謝謝他的吻。

看完信,農盛軍便有一種搬掉了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的感覺。但一想到她那條溫軟而滑膩的舌頭,他就禁不住打了一個響嗝。

晚上,公社派出所的兩個幹警來找知青們的麻煩。稱根據舉報,小鬥知青點的個別知青,圩日扒竊了一位苗族社員一百二十塊錢的賣豬錢,希望這個知青能夠主動交還髒款,不願當麵交也可以給人家寄去。

幹警還對事不對人地警告說,這段時間,小鬥村的治安狀況每況愈下,廣大貧下中農反映十分強烈。炸魚風屢禁不止,小偷小摸時有發生,有人用釣鉤不僅釣社員群眾的雞,還釣狗。更嚴重的是聚眾賭博……幹警說,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決不容許敗壞社會風氣,否則將繩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