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玉也剛從專業隊回來。說實在的農盛軍很有些不願見她,但盛情難卻,隻好硬著頭皮去了。
因為參加高考,好長一段時間沒去李家了。他照例買了些東西,在去李家的路上步履有些沉重。
晚飯吃得有些沉悶。李金祿堅持要喝酒,農盛軍也不推辭。兩個男人就很小心地勸酒,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喝了小半碗酒,李玲玉突然端起他父親的酒碗,舉到農盛軍跟前,說:“來,我代表我們家祝賀你考上大學。幹!”
農盛軍沒料到這一著,連忙拿起自己的酒碗,誠心誠意地說:“八字剛劃--撇呢,還是為你接風吧。”說著將酒一飲而盡。
我堂兄農盛軍這一生之所以與大學失之交臂,最後淪為一個普通的農民,甚至成了囚犯,都與這個夜晚有關。
這個夜晚屬於山村少女李玲玉。
就在她向農盛軍敬酒的那一瞬間,一個近乎惡毒的陰謀便在她的心中萌生了。
這個夜晚,酒精的作用使一個純情的少女變得口若懸河,變得狂放不羈,變得不可抵擋。他們隻用了極短的時間就冰釋前嫌。之後,在紅河岸邊軟厚的草地上擁抱到了一起。
因為白小雪的誣陷,農盛軍曾一度被李玲玉誤解,直到中斷了聯係。盡管後來真相大白了,雙方的疙瘩也還沒有真正解開。
我不想用太多的文字細述這晚上發生的一切。總之,李玲玉在對自己的輕率行為表示了悔恨之後,農盛軍便原諒了她。後來李玲玉又一次高度稱讚了他的人品,並希望他上了大學之後不要忘記她,與她保持聯係。農盛軍想,既然是朋友了她的這點要求也正是他的想法,於是就答應了。導致他情感失控是,後來李玲玉怎麼就談到了愛情。因為愛情這兩個字對他們來說都還是一首朦朧詩,所以越談就越令他們激動,終於導致了一次情欲的大爆發。不知不覺中,她的愛就演化成了一粒無情的槍彈,向躊躇滿誌又毫無防備的農盛軍射去。
農盛軍最終沒有被他所報考的大學錄取,這使他感到不可理喻。同時也令人為他扼腕歎息,人們都紛紛安慰他,希望他化悲痛為力量,爭取來年考得更好。
其實農盛軍是被一封群眾來信葬送前程的,那八分郵票的威力不亞於一顆致命的子彈。而這顆罪惡的子彈就是一個愛他的女孩發射的。這本身就非常具有悲劇效果。
這封信的內容不多,隻有兩條罪狀:一、農盛軍曾經卷人了一樁風流案;二、他有喝醉酒打人的行為。高校招生辦對此亦將信將疑,於是就給縣知青辦打電話核實此事。恰好接電話的是先前做白小雪工作的那位湖南籍老大姐,她濃重的湖南口音在肯定和否定之間繞來繞去,很令對方頭痛。對方在頭愈來愈脹大的情況下,就很氣惱地掛上了電話。
李玲玉在發出信後的幾天裏,沒有再去找農盛軍,直到她又回到了專業隊。天真的少女並不知道,這時候她體內一顆生命的種子也已經悄悄地萌芽了。
這個秋天對於農盛軍來說是多災多難的。他剛擺脫了高考失敗的陰影,便接到了李玲玉的來信。信上沒說什麼具體的事,隻是要求他盡快去見她一次,說有很要緊的事要告訴他。
農盛軍一時判斷不出她有什麼事相告,就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去找她。在縣城國營第二旅社的一個大房裏,他見到了麵色陰鬱的李玲玉。從看見她的一刹那他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的臉色比以前略顯蒼白,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鬱。看見他來,她的臉上立刻就現出幾分悅色。
農盛軍迫不及待地問她有什麼事。她見房裏還有其他住客,就很難為情地說:“晚上才說給你聽。”
農盛軍說:“不行,我等不到晚上了。”
他焦急地帶她出了旅社,走了一截行人稀疏的街道,就開始爬山。山上有座小公園,有台階小道通上幽處。大白天,裏邊空無一人。她跟在他身後氣喘籲籲地攀上半山腰的一座亭子上,沒等她坐下,他就急切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無力地靠在他身上,邊嬌喘邊說:“你那麼急,我就不說了。我有兩個月那個都不來了。”
“什麼那個?”
“女人的那個唄。”
他終於悟出來了。瞪大眼晴道:“你是說……”
“我經常莫名其妙地惡心嘔吐,身體軟綿綿的,肯定是有了。”她悲痛地說。
農盛軍木楞了許久,然後喃喃地說:“都怪我那晚喝了酒。”
“不,怪我。”她搶住話頭說,“後來我都沒臉去看你了。”她眼眶裏湧出兩汪淚,低下頭暗啞地說:“盛軍哥,你恨我吧!”
“恨有什麼用!我是男人,主要責任在我。反正,我們都到婚齡了,我們結婚算了。”農盛軍堅定地說。
李玲玉嗚咽道:“不行的,你是插青,我是農民……不行,不行!”
“這種例子多得很,我不在乎。反正大學讀不成了,我也沒什麼指望了。”
“那,要是你家裏反對呢?”
“不會的,我今晚就去跟他們說。”
父親農才文不在家,母親沒聽完就把農盛軍臭罵了一頓。跟著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
在國營商店賣雜貨的母親隻有高小文化,她不懂太多的道理,但她知道這世上有農業和非農業人口之分。盡管自己兒子現在在鄉下插隊,但她堅信有朝一日他會回到城裏來,或者讀書,或者工作。他還年輕,前程一片光明。她怎麼也接受不了兒子和一個農家女孩戀愛的事實。
一言不發的農盛軍看見母親悲悲切切的樣子,知道一時半時做不通母親的工作,隻得默默地站起來。他環顧四周,一股悲壯的血液頓時湧遍全身,他忽然發狠地說:“媽,要是你不答應,我永遠也不回來了!”
說完,他轉身就往門外走。
母親見狀,忽然觸了電似地撲過來抱住他說:“笨仔,媽又沒說不行,你不能這樣。她在哪裏?明天帶她到家來讓我看看。”
第二天,農盛軍就帶著忸忸怩怩的李玲玉到家裏來。母親一看這姑娘長得確實不錯,穿戴和城裏的女孩子幾乎沒什麼兩樣,說話舉止也很有禮貌。心想,難怪她能讓自己兒子著迷呢。
農盛軍當時並沒有料到母親也會對他使了個女人的詭計。母親親口對他和李玲玉說,她可以同意讓他們結婚,但她不同意他們這麼快就結婚,更不能現在生孩子,孩子一定要打掉。兩個年輕人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為了避嫌,母親想到了在鄰縣醫院工作的一個老姐妹。於是隻好舍近求遠,親自帶領農盛軍和李玲玉到鄰縣去做手術。
檢查的結果不出所料。隻是胎兒還沒有長到最佳手術時間,至少要等待一個星期左右。母親假期有限,隻好對老姐妹和兩個闖禍的孩子再三叮嚀,然後先回家了。
手術如期進行。當鴨咀狀的器械伸進李玲玉的體內時,坐在手術室外的農盛軍就聽到一聲慘叫。他真切地聽得出這是李玲玉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哭喊嘶嚎,他分明聽到了她在呼喊他的名字。這一聲聲喊叫如一把利器插入他的胸腔,令他五髒俱傷。不知是哪來的一股力量促使他從座位上彈起來,往手術室衝去……
他的舉止令手術室裏的醫生護士目瞪口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她從眾人的眼皮底下搶了出去,竟沒有一個人上來製止。
母親接到老姐妹的長途電話之後,禁不住潛然淚下,仰天歎道:“造孽啊!”
母親已無心上班,連續兩天守候在車站,試圖親自緝拿他們,但都見不著他們的影子。不肯善罷甘休的母親又親自搭班車去到小鬥村,直撲知青點,見不著人,就探聽到了李玲玉的家。
李金祿夫婦是聽了來勢洶洶的農母的敘說之後,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的。他們還以為女兒一直好好地呆在專業隊裏呢!
夫婦倆又驚又憂地陪著笑臉,盡量說一些讓農母寬心的話,並表示和她一起聯手把那個小孽種搞掉。聽到了這許多的好話之後,農母才消了些氣,說話也漸漸好聽多了。再發難下去嚷下去讓村裏的人知道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於是,這次圍追堵截便到此鳴鑼收兵。
其實,從醫院出來後,農盛軍和李玲玉就搭上了回縣的班車。一路上,他都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不停地安慰她,說要跟她結婚,馬上就結。他的動作和表白令她感動無比,在醫院裏的恐懼心理便慢慢地消褪了。母親的那個老姐妹的電話晚了一步。他們沒在縣城停留就直奔公社。由於有管知青工作的老甘幫忙,他們的結婚登記沒有遇上什麼麻煩。
兩人回到小鬥村時,李家夫婦正坐在家裏唉聲歎氣,天黑了也沒人生火煮飯。他們暗地裏天天盼望的事變成了現實之後,卻是這樣令他們擔驚受怕。最令他們揪心的是,兩位事主下落不明,懷有身孕的女兒不知在何處顛沛流離。送走農盛軍母親之後,他們就癱坐在家裏沒有動彈,女人還時不時地低聲抽泣,令李金祿心煩意亂。三個小女兒見父母這般傷心,便嚇得麵麵相覷,不敢叫餓。
農盛軍他們這最後一撥知青上山下鄉插隊後的第四年,所有的知青都通過各種門路離開了農村。因為插根農村,農盛軍成了小鬥知青點的最後一個守點人。同時也是全縣惟一一個還在農村的知青。
他也曾經有過回城的機會,先是縣水泥廠願意安排他,後來是—個糧所。水泥廠的領導看在他是工業局長兒子的份上願意把他招為正式工人。同時許諾他的妻子李玲玉也可以同時作為亦工亦農工人進廠,以後一旦有了轉正指標,她就可以轉為正式工人。生產隊幹部和公社下來的老甘都一致認為,這是一次極好的機會,恐怕是不能再猶豫了。老甘還說送走了農盛軍,他就可以改行幹別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