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農盛軍卻對這次極有誘惑力的照顧不以為然,他說:“我既然留下來就不走了,當農民不也一樣生活麼!”
隊幹們和老甘以為農盛軍賭誰的氣,就單獨來找李金祿夫婦和李玲玉,希望他們能幫助做通他的工作。老甘特別強調說,這是全麵落實黨的政策和上級指示精神,落實不好上麵要怪罪下來的。於是,李家夫婦和李玲玉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李金祿說:“盛軍,就算是叔求你了,你給叔一回麵子吧!上級的政策違反不得哩。你們走吧,你命定是吃公家飯的人,把玲玉也捎帶上了,我們算是得了大福了。”
妻子李玲玉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好,她深知他的脾性,但又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麼。她隻好做一個旁觀者,沒有等待,隻有觀望。
看見嶽父嶽母不時為他擔驚受怕的可憐樣,農盛軍心裏確實很難過。他不想再讓他們為他蒙受委屈,同時也為了消除外界的誤解,他特意把老甘和隊幹請來吃了一頓飯。
席間,農盛軍說:“我不去水泥廠是我個人的事,沒有什麼具體的原因,更不關我家裏什麼人的事。當初我自願下來,我現在自願不走,都是一個道理。”
一番話把老甘和隊幹部說得直點頭,大家邊渴酒邊說了一些其他的話,似乎這件棘棘手的事就這麼了結了。
殊不知,不到一個月,老甘又來了。他掏了一份表給農盛軍看,連哄帶副地說:“縣裏說非要我做通你思想工作不可。唉!這次,是糧食部門的,可以考慮安排你在大鬥糧站,近家。你就答應了吧,啊,拿表去快點填。”
農盛軍說:“上次我們不是說好了麼?怎麼你聽不進去?”
老甘哭喪著臉說:“不行啊!我回去彙報情況,公社領導就把我批一了通,說我下來光知道喝酒,辦不成事。”
農盛軍說:“這不怪你,怪我。這樣吧,我寫個字據給你拿回去交差。”
見他沒有絲毫讓步,老甘也隻好同意這麼做了。
我堂兄農盛軍為什麼這樣死心塌地地要當一個農民,要在農村呆一輩子,其中的理由並不明顯,因而也就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當初人們還以為是因為家庭的關係,因為他在農村結婚,或者因為考不上大家,等等。但到後來,就似乎都和這些無關,簡直就讓人摸不著頭腦。日子長了,城裏的父母也心軟了,久不時還托人捎東西來,他們也久不時到城裏小住幾天,往來不斷。至於考大學的事,農盛軍也早就忘到腦後了。有一次,李玲玉竟鬼使神差地把當年寫信的事告訴了他,並請求他原諒。她滿以為他會暴跳如雷或者痛心疾首一番,不料他竟心靜如水,什麼也沒說。
李家外公住在山裏,時不時會到小鬥來小住幾天,幫他們揀些豬菜,給豬找草藥。農盛軍鐵心務農後,縣和公社便決定把那一排知青點的房屋撥交給他使用。他們稍加改造,就成了一個小型的養豬場,養有幾十頭豬。外公會一些草藥方,能治豬病,就經常來看看。
這天外公在來的路上跌了跤,摔了個嘴啃呢,差點把僅剩的幾顆老牙都碰掉了。罪魁禍首是一塊石頭。外公走了幾十年還沒在這條路上跌過跤,心裏就十分地窩火。外公是個報複心極強的人,他罵罵咧咧地到家後,就提了把鋤頭要去把那塊石頭挖走。農盛軍見老人這麼固執,隻好親自去幫他出氣。
生活中隨時都會處於某個轉折點,這一天的農盛軍就是這樣。他想不到這塊絆倒外公的石頭竟是一塊銻礦石。後來他在父親的幫助下,鑒定出這是一塊含量達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銻礦石。父親告訴他,這樣含量的礦石市場噸價超萬元。這是個意外的好消息。
那天他沒法挖掉那塊石頭,露在地表的隻是很小的一部分,冰山一角。當時他隻敲下了一小塊,又將泥巴埋住,然後把餘氣未消的外公安撫回家。
農盛軍不聲不響地就在山上搭起了棚子。李金祿從外家請來了幾個年輕力壯的親戚,和嶽婿倆住在山上。他們從那塊外露的礦石開始挖,想不到越挖越深,越挖越大。僅幾天時間就掏出了一大堆烏閃閃的礦石來。
李家嶽婿開礦窿的消息迅速引來了許多村裏人,一些快手的也學他們的樣子在山上搭棚挖洞。不幾天,附近的山坡上就擠滿了窩棚,各種各樣的土洞密密麻麻。
李明是個精明人,他認為農盛軍既然先發現了礦脈,那麼離農盛軍窿道最近的地方也肯定有礦,他不想像別人那樣去瞎挖。於是,就在緊傍著農盛軍窿道的地方,也開挖了自己的礦洞。
一筐筐的礦石被從窿道裏運出來,然後人挑馬馱到原來知青點的屋子裏。部分大豬已被賣掉,他們騰出了兩間屋,把從山上運下來的礦石堆放在屋裏。為了方便運輸,農盛軍還投資請工擴大從公路和村裏之間的機耕路,讓汽車開到村頭來裝運礦石。每天,農盛軍忙上忙下,一會進窿道,一會找人裝車,一會進城賣礦。盡管山上有李金祿坐鎮,山下有李玲玉把守,家裏有嶽母主持,但要讓三點都連活起來也不容易。
隨著窿道不斷地向大山深處掘進,農盛軍的經濟實力也漸漸強大起來。他不但自己買了一台東風卡車,還弄回來了一台北京吉普。雖說是縣裏幹部坐過的舊貨,但畢竟自己有了一部專車,很令別人眼紅眼熱。當然,村裏的學校也沒少得到他們的好處,打了水泥球場,添了桌椅,下一步就是考慮起樓房了。
紅紅火火幹了一年,農盛軍已經成了縣裏的經濟能人。什麼“勤勞致富帶頭人”、“勞動模範”之類的頭銜一個接一個地套到了他的頭上,各種采訪接踵而來,令他應不暇接。有一天,他剛從城裏回來,就見小個子陳丁笑咪咪地倚在他以前的宿舍門口。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農百萬,你他媽的都認不得我了?”陳丁毫不客氣地說。
農盛軍過去猛地將他抱起,轉了一圈,說:“我以為是我兒子呢。你媽的七十斤,你這不長肉的,越吃越瘦了。”
陳丁告訴他是坐公雞開的班車來的。他畢業一年了,現在在省電台地區記者站當實習記者。
一聽他是記者,農盛軍就警惕起來,說:“七十斤,如果你是來看我老農,我分分鍾歡迎你。如果你是來采訪的,就吃好走好。”
陳丁料不到他會對記者有如此抵觸,就坦白地說:“我確實是從地區報紙上見到你的報道才來的,既然你不歡迎,就算來看你吧。”
“你們記者都他媽瞎吹,說我撈了幾百萬了。吹牛不上稅啊?”農盛軍有些忿忿然。
陳丁說:“關我卵事。走,去看看你那個窿道。今晚一定要讓你嶽父下河去搞幾斤魚吃吃。”
就在農盛軍雄心勃勃地另有所圖的時候,窿道出事了。
李明在旁邊開的窿道炸死了人,兩死一傷。事故和農盛軍的窿道有直接的關連。
其實事故的隱患早就存在了,李明在距離農盛軍窿道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打窿道犯了開礦大忌。因為自己的窿道隻碰上一些零星礦石,所得甚少,而農盛軍的窿道卻財源滾滾,這使李明的心裏失去了平衡。於是一個奪財的詭計便在地層深處實施了。
李明為了搶奪到農盛軍的礦脈,就拚命地往裏挖,企圖在超過對方的深度之後截住礦脈。到了這天中午,兩個窿道終於彙合了。悲劇是在一堵不足兩米的岩層上發生的。當李明的工仔還在拚命挖刮時,這邊的農盛軍的工仔卻點燃了導火索。他們哪裏知道對方就在自己的前麵,而且近在咫尺……
這個飛來橫禍終於把李明和農盛軍送上了審判庭。李明被判了十年徒刑,農盛軍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被判了六年徒刑。
我第三次見到我堂兄農盛軍時,他仍然是個農民,不過這時他已經勞改釋放回來有些年了。他仍然住在小鬥村上,但早已不開礦了,據說當年他發現的銻礦並不是什麼富礦,沒有太大的開采價值。他和李明被判刑之後,原先的礦洞也被政府封堵了。
農盛軍後來承包並開發了近五千畝的荒山荒坡,種上許多杉樹和果樹,耗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他—下子又成了農場主。據說,在勞改期間,他潛心學到了不少先進的種植技木。
有—年春節,我在小鬥村見到了那個令他回不了城的堂嫂李玲玉。老實說,這是一個長相一般但皮膚白嫩的村婦。在小鬥村我還非常驚訝地發現這裏的女人膚色都很不錯,這裏的女人以她們出眾的膚色誘惑了不少吃公家飯的幹部職工。
紅河流域曾經流傳這樣一句民謠,叫做十個到小鬥九個不回頭。意思是說外地人來到小鬥都被這裏的女人迷住不想回去了。這個發現使我感覺到自己的想象過於習慣化了,這點失準很使我汗顏。關於這個發現我將在別的小說中敘述,在此不贅。
那天,我在堂嫂李玲玉和她長相極好的小妹李玲水的帶領下,在離村不遠的山坡上的一個窩棚裏見到了我多災多難的堂兄農盛軍。
長得又瘦又黑穿著破舊的堂兄見到我時,就迫不及待地把一隻髒手伸過來,說:“有煙麼,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