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這樣談有個把時辰,畹秋心事說完,萬慮皆空,轉覺腹饑思食。年下有現成的豐美菜肴,正想命瑤仙去弄熱了來吃,忽然絳雪踏雪跑回,剛在門外脫換衣鞋。畹秋何等細心,一聽便知凶多吉少,大限將臨,心中一緊,暗忖:“愛女從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說了這半天話,又飲了幾杯茶,心橫意定,虛火全部下去,也正餓極。早得凶信,愛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後她更是傷心悲哭,難於下咽。反正要死的人,樂得享受一點是一點,臨死也做個飽鬼。”連忙摟緊瑤仙,偏頭向外,高聲喊道:“絳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先莫對我和小姐說。我正肚餓,可去到廚房炒點幹飯,把所有的年菜和糕點糖食,有一樣端一樣,一齊拿來。你也傷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輪值,今天也許不來了。快去做好,我們三娘母坐一起,快快活活補吃一頓新年飯吧。”
絳雪聰明不在瑤仙之下,練會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頗美秀。畹秋母女均愛憐她,不似尋常人家丫頭看待。瑤仙與蕭玉相愛並不瞞她,反帶她同來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隨少主往蕭家去,日子一久,不覺愛上蕭玉之弟蕭清,心想:“歐陽霜出身也是丫頭,居然會做了村主之婦。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論世俗貴賤,隻要男女雙方願意,就可通行。”於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蕭清。無奈她本人年紀甚小,蕭清比她更要小了兩歲,童子不識風情,又一心一意想隨叔父蕭逸練童子功,簡直沒有把她看在眼裏。她又膽小,不敢徑求主人給她出力,鬧成個片麵相思。主仆感情既好,她也忠心為主。對畹秋近來舉止神情,本已看透兩分。見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傷抬回,母子背人哭訴,便料東窗事發,難以收拾。一會兒,村中元老派人傳書,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後來奉命去蕭玉家中探看魏氏動靜,本心還想乘機向所愛的人獻點殷勤。人沒走到,便見村中老少人等,三三兩兩由蕭家那一麵踏雪走來,多半都是邊走邊說,麵帶恨恨之色,不似出門拜年情景。她人機警,知事若壞,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跡,忙往樹後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後再去蕭家探問。不料去的人還未走遠,又有趕了來的,有時兩下裏對麵路遇,說不幾句,便隨著忿忿咒罵起來。隔遠聽不真切,仿佛還帶著蕭元和主人名字,不僅魏氏一人。急於想知點底細,回去報信,偏生來往蕭家的人出入不絕,卻看不見蕭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進。心方焦急,忽見蕭逸帶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飛趕來,後麵還跟著幾個門人子侄,到了蕭家門首,陸續走進。這一來,連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複轉。秋萍乃另一家隨隱親友的世仆之女,因她長於女紅,做得一手好菜,二娘死後,蕭逸特向那家借來服侍兩小兒女。比絳雪長有五六歲,平日甚是交好。
這群人走過時,絳雪見蕭逸忽然回頭,朝自己藏立之處看了一眼,疑心被他看破。隔有一會兒,秋萍獨自跑來,一到便把絳雪喊出,說蕭逸適才已看見,料是畹秋命她來此窺探。可速回去告知畹秋,說她和歐陽霜雪夜相遇,口角爭鬥,自泄機密。巧值村中長老蕭頑叟,因占來年全村年內休咎,祭神以後,親往峰上卜卦,剛到不久,全聽了去。次早家廟團拜,諸長老聚儀,都說村中決不能容這等敗類。經蕭逸再四商請,為了保全崔、黃兩家名譽,才由元老親筆函示,令她限日自裁。本想畹秋服毒自盡,匆匆入殮,不致宣揚全村。誰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後,剛要往崔家去尋畹秋,商議二月間兩家丈夫葬事,才出門外,忽然失心瘋狂,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種種陰謀,並連畹秋用殺手暗算蕭元滅口,當晚歸途遇鬼誤殺親夫,一一繪影繪聲從實吐出。當時大雪之後,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僅有緊鄰郝潛夫父子正在開門,聞聲趕來。因看蕭清哭喊可憐,一麵著潛夫去喚回魏氏大兒子蕭玉,一麵諸人合力把魏氏強拉進去。蕭清向郝父跪求,頭都磕破,鮮血直流。本想給她隱瞞,誰知魏氏好似凶神附體,力逾虎豹。隻要門外一有人過,便如飛縱起,將人攔住,指天畫地自供陰私。又費好些氣力,才拉回去。等蕭玉得信趕回,用棉被將魏氏裹起,閉置房中,出來進去已好幾次。村人平日本厭惡她夫妻奸刁取巧,搬弄是非,聽了當然忿慨。畹秋會做人,雖無惡感,但是村中出了這等人神共忿的事,也是一體痛罵,容她不得。可憐蕭清一個小孩子,又要攔阻瘋母,又要向村人哭求隱惡,如何顧得周到。還算郝老夫妻年高望重,素得人心,再四幫他求說,眾村人礙於情麵,當時雖然應諾而去,真給她隱而不宣的能有幾個?有那疾惡喜事的,還當村主不知,竟往蕭逸和諸長老家中告發,力主按著村規除此村中敗類,害群之馬。不消多時,就傳布了多家。蕭逸偏生帶了子女往尊長家中拜年,不在家中。等到得信大驚趕來,事已沸沸揚揚,附近好些人家都得了信,趕往蕭家打看真假,沒一個不指了姓名大罵的。蕭氏兄弟知道父母所行所為動了公忿,這些人又都是尊長前輩,不敢還言。所延村中懂醫的人,聞信俱都不來;來了也隻隨眾怒罵,不肯診治,一任魏氏從床上滾到地下。人越多,她越胡說得聲高。急得蕭清、蕭玉互相撞頭跌足,搶地呼天,忿不欲生,已經急暈了好幾次。眾人還要趕往崔家,著村中婦女拖出畹秋,按村規吊打活埋。正擬議說畹秋元凶首惡,必須綁向村主那裏,立即如法施行。還算蕭逸趕到得快,一麵喝止村人,新年裏不可如此胡來,人已瘋狂,未可據為信讞;畹秋喪夫守寡,重病在床,家無男丁,豈可越禮吵鬧?事關重大,又屬入山以來僅見之事,必須慎重而行。一麵又命同來門人子侄分頭去往各地招呼,禁止胡來。隨將帶來的安神藥交給蕭清,與魏氏灌服下去。等過了破五,病人神誌清明,再按村規公審。眾人自聽蕭逸的話,不再吵鬧。蕭逸來時瞥見絳雪掩伺樹後,料是畹秋差來,乘進房診病之際,眾人都在外麵,暗命秋萍往晤,令其速回,報知畹秋。事已大泄,犯了眾怒,自己無能為力,速自為計,免得臨時多受奇辱,弄巧還有烈火焚身之災。
絳雪聞言,嚇了個魂不附體。適才又曾親聽散去的人指名謾罵,哪敢遲延,惟恐家中業已出事,氣極敗壞如飛跑回。見門外雪中無甚痕跡,料被蕭逸止住,略放點心。已經跑了個上氣不接下氣,匆匆換下雪橇,知事已不能隱諱,方要入門報警。畹秋心細,聞得她喘息之聲,已經猜個八九,心隻略驚,即行轉念,呼取菜飯充饑,吃了再說。絳雪想起平日相待恩情,也甚傷心,暗忖:“她已不能再活多日,應該叫她死前享受一點。再者,小姐也還未進飲食。這一報警,何能吃得下?算計村人此時沒有打上門來,危險已過,索性給她母女副寬心丸,好歹吃點東西。”念頭一轉,忙答道:“蕭家大娘早起發燒,稍微亂說了幾句,喜得無人聽見,玉少爺一回去就好了。雪天無人,隻郝家知道。來時,玉少爺還說,少時大娘吃藥之後見好,還要來呢。”畹秋聞言,果然心神為之略寬。
絳雪把話說完,慌不迭地走入廚下,先把酒和熏臘冷盤端出。瑤仙早把火盆添旺,榻前拚好兩個茶幾,杯筷冷盤一到,連忙接過擺好。絳雪又去熱菜。瑤仙在床當中堆上些被褥枕頭,將畹秋輕輕扶起,靠在上麵。又給披上一件外衣,把腳順好,麵向床沿盤膝坐定。自己摸了摸酒壺,覺酒已熱,然後笑問:“媽吃什麼?我喂媽吃。”畹秋見這一桌子的熏臘都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起始,照著常年慣例,和瑤仙、絳雪一女一婢,親手製成之物,樣樣精美可口。像臘腰子、臘肝、風腸、風雞之類,都是丈夫素常愛吃的東西,往年每逢年節,一家人何等快活。尤其年下,從祭灶小年夜起,年事忙齊,一家大小帶著這個心腹慧婢,四人千方百計,準備新正取樂之事。向全村人等爭奇鬥勝,曆來都仗自己的靈心巧思,博得全村稱讚。又加夫妻都是好酒量,女婢也是不弱,到了三十夜裏,略去形跡,都坐在一起吃年飯。這一頓吃了熱,熱了吃,總要吃到天亮。接著祭神祭廟,回來吃了應景食物,歡歡喜喜上床略睡。這時不過剛起,一家又吃團圓酒。初二早起,白日互相拜年,歸來隨眾行樂。不是賭放花炮,便是玩燈鬥彩,一直要樂到二月初二,才行興盡。至於春秋佳日,樂事盡多,尚還不在話下。誰想沒有多日,都成陳跡。東西仍然擺在桌上,吃的人卻少了一個。平日家庭和樂團聚慣了,倒不覺得;一旦人亡物在,滿目淒涼,自己更是身敗名裂,途窮日暮,怎不難受?剛在傷心,眼圈一紅,忽見愛女侍奉殷勤,佯歡勸飲,越發心酸憐愛。念頭一轉,暗忖:“這是什麼時候,她已一天水米不沾,怎還勾她傷心,不叫她吃頓好飯?”忙抑悲懷,裝作滿臉笑容,答道:“乖兒,我隻是受了傷後,雪中受了點寒,服藥後,養了半日,已好多了。乖兒,陪媽一同吃吧。你已一天沒吃東西,媽心痛極了。你是我乖兒,就聽媽話,多吃一些。媽正餓呢,你要不吃,媽一擔心,也吃不下了。”可憐瑤仙既痛乃母,複悲亡父,心如刀絞。因想乃母進點飲食,強為歡容相勸,自己哪裏吞吃得下?心知乃母慈愛,又不敢露出,隻得陪同吃些。母女二人都是一般想起傷心的事,眼淚盡往肚子裏咽,除了互相催食催飲之外,恐怕勾起傷心,誰也不敢提一句別的話。局中人的酸楚,真非筆墨所能形容。
母女二人吃了許多空心酒,菜卻隻動少許,悲急之餘,食眠兩乖。那大曲酒性又烈,如何能夠禁受,都覺腹內發空,燒得難過。瑤仙隻是暈沉沉地欲嘔。畹秋畢竟心腸較狠,一有醉意,膽氣大壯,幾乎忘乎所以,更不再想傷心之事,漸覺腹饑難耐,連聲喊餓。剛想命瑤仙去至廚下,有甚現成熱好的東西,快先端一兩樣來,絳雪已忙得披頭散發,用托盤熱騰騰連飯菜,帶糕點麵食,端了十幾大碗進來,兩個茶幾全都擺滿。絳雪說聲:“大娘、小姐請吃,還熱的有。”
說完,拿了托盤就跑。畹秋何等心細,先時因自己心存必敗之想,所以被絳雪乘機瞞過。這時見她明知三人全未進食,熱菜去了老大一會兒,卻端來偌許東西。中有幾樣食物,照例都非初一所用,也一同蒸熱了來。好似見那東西自己愛吃,怕日後吃不到,巴不得自己就此一頓,多享受吃些。否則此女素來機警聰明,主仆三人怎麼也吃不下這麼多的東西,何致如此蠢法?剛一心疑想問,一抬頭,看見她眼圈紅腫,淚容尚未盡斂,放下了碗,說一句話,匆匆回身就往外走。不禁恍然大悟,適才去往蕭玉家中探聽,必得了凶信,不然,不會去得那麼久。如非危急,也不會連眼都哭腫。料知事發必快,本在意中,又仗著幾分酒力,並不怎樣憂懼。命瑤仙去盛飯來,準備飲餐一頓,吃完再問絳雪的下文。茶幾上盤碗太多,飯盤放在另一桌上。瑤仙起身盛飯,剛一背轉臉去,這裏畹秋早回手裏床,向枕褥下麵,將丈夫死時備而不用的一個小銀盒取到手中。瑤仙耳目甚靈,聞得床上有點響動,忙即回顧,畹秋已將小盒藏入懷內。瑤仙見乃母滿臉俱是陰鬱狠厲之氣,情知有異,急問:“媽做什麼?”手中的飯還隻盛了半碗,也不顧得將它盛滿,連忙端了過來,想追問底細,看看乃母懷中所揣何物。人才跑近床前,未容問第二聲,畹秋恐她知道自己預定就死之策,著急傷心,飯吃不飽,還想裝出無事之狀遮掩過去。忽聽雪橇滑雪,一片沙沙之聲,雜以人聲嘈雜,由遠而近,似往自己門前滑來。母女二人心剛一驚,正要側耳細聽,那喧嘩之聲已離門前不遠。猛又聽絳雪行至堂屋“哎呀”一聲驚叫,緊接嘩啦連響,盤碗碎落滿地。跟著又聽關門加閂和外麵叫罵打門之聲,亂成一片。
瑤仙料定禍事臨門,嚇得戰戰兢兢,麵如土色,抱著畹秋,急淚如泉湧,哪還聽得出來人所罵言語。畹秋胸有成竹,死誌已決,早把來意聽出。因絳雪叫小姐快來,知她門戶關閉,因見來勢凶猛,恐對頭破門而入,獨力難支,故喊瑤仙出去相助。俯視瑤仙,已聽了絳雪喚她,掙紮欲起。恐愛女出去受辱,連忙一把先將瑤仙拚命摟緊,低聲急說道:“出去無用,你去不得!”一麵強把周身氣力往上一提,向外屋大聲高叫道:“你和他們說,我正換衣服,換完略待片時,容我母女訣別幾句,立時隨他們走,當年祖輩諸尊長所定村規,村人犯了大罪,村法雖嚴,罪人縱是男子,也隻是派人傳喚,按理而行。此時諸位長老既然知道今天正當正月初一,也不是凶殺的日子,按理決不會在今天便召集村眾處罰罪人。我既沒有抗傳不往,又是個家無三尺之童的新孀孤寡,似他們這樣糾眾行凶,毀門破屋,任情辱罵,欺淩孤寡,難道也是奉了他們村主之命,特命他們如此的麼?”這一套大聲疾呼,說得甚是爽利激昂。
村中居室因勢而建,仿佛花園中的屋宇,隻居室門窗齊備,外麵多半花木環繞,竹籬當牆,來人一到便可升堂入室。這時來的,連男帶女約有三十餘人,俱都圍在這幾間上房外麵。一麵拍門喝令速開,一麵喝罵:“似此惡婦,全村從來未有的敗類,斷乎容她不得!省事知罪的快快走出,隨我們到村主那裏投到,按照村規發落,免得我們動手捉人,更吃眼前苦。”異口同聲,都是一樣的話。
村人素來安分,輕易連個爭吵之聲都聽不見,忽然發現畹秋如此惡毒,認作空前巨變,怒極而來,未暇尋思。屋裏的人一發話,內中兩個年長的首先喝止叫囂,不等絳雪重訴一遍,已經全聽了去。俱想起當天是年初一,又未奉有村主之命,怎能聚眾先往孤寡門前叫罵提人?村人不問平日所業是哪一門,全都讀過幾年書,識得道理。起初不過激於義憤,這類事情又是初經,未免任性了些。幾句話被人問住,覺得人雖可惡,罪該萬死,這等做法,卻是講不過去。立時安靜了好些,也不再拍門叩戶,隻是互相交頭接耳,意欲等村主所派人來,再行處置,依舊守定門前不肯退去。
畹秋將群喧止住,知事已急,無可遲延。左手仍緊摟愛女,柔聲撫慰;暗伸右手入懷,將銀盒用指輕輕撥開,捏了一撮毒藥急放入口,就著麵前燙杯中喝剩的大半杯大曲酒一口咽下喉去。瑤仙被母摟緊,伏身母懷,驚魂都顫,神誌已昏,隻是一味悲泣,心痛如割,早忘適才之事,並未看見。直到端酒咽藥,餘瀝落了一點在她頸上,方始驚覺。忙一抬頭,見乃母目閃凶光,眸睛特大,口角沾藥之處現出猩紅顏色,才知已經服毒。不由一陣傷心,急得抱定畹秋亂哭亂跳,急喊:“媽呀!”別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畹秋一則痛心過度,二則藥性酷烈,再加上這半杯烈酒,至多不過半個時辰必死。知母女二人聚首無多,一心打報仇主意,想將死前慘狀盡量現在一女一婢眼裏,好使她們刻骨銘心,沒齒不忘。還有許多話要說。不但沒有一點憐愛悲傷之意,反恐把這黃金難買的一點光陰,白自由她哭泣之中混過。先喊了一聲:“絳雪乖兒,快進房來!”接著兩手把瑤仙用力一推,厲聲喝道:“你這樣沒出息,哪配做我女兒、我死都難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