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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2月2日 雨

我走進薑市長辦公室。我正想求見他,他卻已經先約見我。

我清楚是關於黃永元自殺的事件。

我忐忑地坐在薑市長的對麵,等待他的訓斥。

他靜靜地看著我,忽然給了我一個笑臉。“你比我更適合當一名市長,”他說,“因為我更關心的是市民的生活,而你珍視的更是人的生命。”

我沒有答應,因為我摸不透薑市長的話中真意。

“你昨天的電視講話,我看見了,”薑市長繼續說,“你的話不僅打動寧陽市的市民,也打動了我。”

聽見薑市長的話不像挖苦,看他的神態也不像嘲弄,我說:“薑市長,黃永元的自殺,我有責任。搶救他的生命,也是我的職責。”

笑容又一次在薑市長的臉上出現,“所以我在市委常委會緊急會議上,說我相信彰文聯同誌是一位稱職的副市長。因為,昨天早上市委常委正在開會研究如何搶救黃永元的時候,你卻已經付諸行動了。”他說,“常委們都看了你的電視講話,一看完,用不著再開會了。”

“我沒有經過請示,就擅作主張,是我不對。”我說。

“你救了一個人的命,還能說你不對嗎?”薑市長說。

我笑笑,徹底舒了一口氣。

“黃永元的遺書我看了。”薑市長說。他拿起一張紙條。

我看見那張紙條昨天也曾經在我手上抖動。“這件事情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說。

“所以我找你來問,是不是打算偃旗息鼓?”薑市長說。

“是指清查假文憑的事嗎?”我說。

“你還敢不敢再查下去?”薑市長說。

“我敢。”我說,但聲音很低調。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薑市長說,嗓門很高。

“但是我有個疑慮。”我說。

薑市長:“你說。”

“我懷疑清查假文憑工作組領導成員裏,就有持假文憑的人,但我不知道是誰,”我說,“這樣的人留在領導成員組裏,是很可怕和可悲的事情。”

薑市長一怔,思忖了一會,說:“這樣,領導成員組先不要開會。我把成員的檔案調到我這裏,包括你的檔案我也要調。當然我對你是信任的,這樣做是為了不打草驚……動太大。然後我把檔案給你,你秘密地看,再秘密去查。把結果單獨向我彙報。我視情況重新調整領導組的成員,決不讓持假文憑的人領導清查假文憑的工作!你看怎麼樣?”

我隻說兩個字:“英明。”

薑市長看著我,露出另一種眼神,說:“我愛人的事,你辛苦了。一直沒有恰當的時機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

我看著富有人情味的薑市長,有好一會張不開口,因為感動和歉疚。我想起在市長夫人彌留的日子裏,我所做的一切——探望、守候、打牌、講段子、會女學生、違心的承諾和市長夫人去世後縮水的悼詞。這些對市長虛偽忠誠的表現,卻得到市長真心的感謝。我又想起在決定是否任用我為副市長的問題上,薑市長果敢鮮明的立場,再聯係清查假文憑問題和黃永元自殺事件,薑市長對我堅定的支持,我覺得薑市長真是個難得的好官。在這樣的好官身邊工作,我母親還用擔心她的兒子不會是個好官嗎?我想。

我站立起來,像表忠似地對薑市長說:“薑市長,您放心,有您這樣的好領導,我彰文聯死心塌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薑市長笑笑。他也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把手往我肩上一放,說:“去吧,放膽去幹。”

有薑市長這句話,我像吃了定心丸,或豹子膽。我決心將清查假文憑進行到底。

12月3日~5月25日

日記本(二)無故丟失,略。

5月26日 雨

清查假文憑的工作進行半年了。這半年我總覺得像十年一樣長。一個人覺得日子漫長,是因為這個人活得太艱難。我就是活得太艱難的這麼一個人。

六個月以來,我領導的清查假文憑工作組,像是個特務組織,因為我們在和混在幹部隊伍裏的假文憑幹部做鬥爭。鬥爭的艱難和殘酷超乎我的想象和承受能力。到今天為止,我一共收到子彈四顆,恐嚇電話我記到三十次以後便不計其數。車禍遭遇兩次,一次我額頭碰傷,另一次讓我的司機韋海失去了胳膊,三十歲便退休了。給我更換的司機也不敢為我開車。我每天出門就坐出租車,並且居無定所。工作組人員從原來的九人減到了現在的五人。退出的人是迫於無奈和壓力,為了生命的安全他們寧可失去工作或鐵飯碗,我隻好批準他們撤離。剩下的人是最堅強的戰士,但他們隨時隨地都麵臨生命的危險。

即或這樣,清查假文憑工作還能緩步進行。到目前為止,共查處寧陽市黨政機關和事業單位假文憑幹部三百四十一人,假文憑五百零六張,因為有不少人擁有兩張以上假文憑。

這數字已經讓人觸目驚心。但是更大單的還在後頭。

根據群眾舉報,我秘密調查發現,常務副市長林虎的東西大學碩士文憑也是假的。是假的真文憑,由東西大學違規頒發,與已去世的教育局局長楊婉秋情形一樣。所不同的是林虎是經濟管理專業的碩士文憑,楊婉秋是當代文學專業碩士文憑。就是說,兩人都沒有就學,但東西大學還是把文憑發給了他們。授予理由不言自明,因為一位是常務副市長,一位是市長夫人。市長夫人假文憑的事我始終沒有告訴薑市長,他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況且市長夫人已經安息,就讓她繼續安息吧。

林虎的假文憑嫌疑,是薑市長支持我去秘密調查的。

今天我又收到一顆子彈。是第四顆。

這顆六四手槍子彈是夾在牛皮信封寄給我的,跟電影裏的特務分子寄給異己的革命者方法一樣,所區別隻是我這個類似特務頭子的人收到子彈,而寄給我子彈的人是誰我不知道。

其實我知道。我隻是不對任何人說。

對薑市長我也不說。

我隻是把對林虎的文憑秘密調查結果和證據交給薑市長。

薑市長看了後把調查材料全部鎖進保險櫃裏。

他坐回椅子上,看著我,說:“好了,清查假文憑工作我看可以暫停。你這段時間辛苦了,也比較難,工作組的同誌們也很勞累,都需要休息。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長,隻抓清查假文憑工作是不夠的,有很多工作等著你去抓。你休息幾天,到外麵度度假也行,回來後開始新的工作。你看怎麼樣?”

薑市長的話像是商量,其實不容置疑。

“薑市長,清查假文憑工作已經進入決定性的關鍵階段,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刻,如果這時候停下來,不徹底查處下去,必定會產生後患,並且前功盡棄。我不怕難,就怕工作不徹底。”我說。

“難道查到常務副市長的頭上還不夠嗎?”薑市長說,“是不是還要查市委書記?查我?”

“市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的意思……”

“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薑市長打斷我說,“你想徹底地淨化寧陽市的科教環境,這很對。但我們查處假文憑的策略和目的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不是斬草除根,一網打盡。假文憑現象雖然是我們幹部體製中的一個毒瘤,但畢竟是內部矛盾,不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如果把我們政府的所有部門鬧得天翻地覆,把幹部弄得人人自危,政府工作還怎麼開展進行呀?啊?人有病,既要幫查、幫治,也要自查、自治,就是說,查處一部分人,讓另一部分人自我警醒、防範,自我糾正,真正體現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方針政策,這不是挺好嗎?清查假文憑工作已經取得了預期的效果,至少已經遏製了假文憑的泛濫勢頭。先停一停。”薑市長的眼睛變得和藹地看著我,“文聯,你看好嗎?”

我說好。

我獨自坐在一家僻靜的酒吧裏喝酒,因為我很鬱悶。薑市長為什麼在這時候讓我把清查假文憑的工作停下來?在把常務副市長林虎的假文憑證據拿到手以後。他戛然而止,跟先前那個痛恨假文憑的薑市長簡直判若兩人。他為什麼要放棄勝利在望的果實?難道他以為已經勝利了嗎?他把常務副市長林虎的假文憑證據鎖進保險櫃裏,是什麼意思?是作為控製、回擊野心勃勃且長期和他不和的林虎的緊箍咒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豈不是成了薑市長的一條獵犬?他支持我開展清查假文憑的行動,先捕撈一批小魚小蝦,在釣到他所需的大魚後宣布大功告成。這條咬鉤的大魚仍然把它留在水裏,它還能遊動,但是魚竿卻掌握在漁翁的手上,隻要大魚興風作浪,就收線起鉤,把大魚拉上來。是不是這樣?

我鬱悶,有人比我更鬱悶。

我沒想到在我喝酒的時候,莫笑蘋給我打電話。她說你在哪兒?我說我一個人在喝悶酒。她說我能和你一起喝麼?我說如果你想安慰我什麼就不要來。莫笑蘋說我比你更需要安慰。

莫笑蘋來了,抓起我麵前的酒杯就喝。我跟服務生重新要了個杯子。看著莫笑蘋苦悶的樣子,我說你可能找錯人了。

莫笑蘋說:“先說好,你不能醉,因為我要喝醉。我喝醉了你得送我回去。”

“那我得問問自己,我有沒有送你回去的膽量。”我說。

莫笑蘋看著我,“半年多前你在我麵前喝醉那次,記不記得是誰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