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閂上了房門,開動了留聲機,又擺出了滿桌的點心、糖果和餅幹,然後,便要寶珠彈曲子。
寶珠開始猶豫了一下。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彈好還是不彈好。但是,沉思了一會兒,他還是拿起了琵琶,彈了一支《十麵埋伏》。起始時,那聲音切切嘈嘈,低回幽咽,如鐵騎夜行,銜枚疾走,夜露泠泠,泉聲丁冬,弦上之音,不絕如縷。大家都屏息聽著,好像生怕失去了那即將斷絕的旋律;誰知他指法一變,霎時間整個樂音卻又突然奔放起來,繁弦密指,八音齊奏,那小小的琵琶上竟好像是奔騰著千軍萬馬似的。正當每個人的心靈都被那悲壯的旋律震懾住時,卻又戛然一聲,聲如裂帛,啞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兩個軍官才如夢初醒,拍起掌來,一麵豎起拇指,連聲叫道:“中國的音樂,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接著,兩個軍官又要小玉清唱。小玉開始也不肯唱。無奈那兩個外國人執意強迫,她也隻好請寶珠伴奏,雙眉微蹙,滿腹心思,唱了兩段元人薛昂夫的《楚天遙》帶過《清江引》:
花開人正歡,花落春如醉,春醉有時醒,人去歡難會。一江春水流,萬點楊花墜,誰道是楊花,點點離人淚。回首有情風萬裏,渺渺天無際。愁共海潮內,潮去愁難退,更哪堪晚來風又急。
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蛛絲網落花,也要留春住。幾日喜春晴,幾夜愁春雨,六曲小山屏,題滿傷心句。春若有情應解語,問著無憑據。江東曰暮雲,渭北春天樹,不知那答兒是春住處。
秦小玉唱完,兩個洋軍官,更加.喜狂了。那胖子怕熱,幹脆脫了軍衣,露出一身肥胖的雪白的皮肉,把腰中佩著的短劍也隨意丟在桌上。瘦高個兒也取下軍帽,解開衣衫,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央著小玉,還要她唱。小玉無奈,隻得又忍痛唱了一曲《朝天曲》,也是那位薛昂夫寫作的:
則天,改元,雌了長朝殿。昌宗出入二十年,懷義陰功健。四海淫風,滿朝窯變,關雎無此篇。弄權,妒賢,卻聽梁公勸。
董卓,巨饕,為惡天須報。一臍燃出萬民膏,誰把逃亡照?謀位藏金,貪心無道,誰知設下梢。好教,火燒,難買棺材料。
祿山、玉環,子母腸難斷,何須兵變向長安,且向宮中亂,趕得三郎鸞輿竄,連雲蜀道難。內奸,外反,誤卻霓裳幔。
外國人沒聽過這種曲子,自然新鮮。那胖子聽得性起,伸過手來,摟住小玉,就要親吻,卻被秦小玉用力推開,把他推倒在大沙發上,像豬一樣的狂笑狂叫起來。小玉剛剛掙脫起身,卻又被那瘦高個兒的外國軍官攔腰抱住,一邊在她身上亂摸,一邊伸出他那刮得光光的嘴唇,在她頭上,頸上,胸前亂嗅。
這時候,秦萍、寶珠坐在一旁,還來不及考慮應該怎麼辦,隻見那秦小玉已經從桌上拿起那把短劍,用力地向那瘦高個兒的胸膛上猛插進去。那瘦高個兒全身陡地一顫,哎呀了一聲,立即倒了下去,在地板上掙紮著。秦小玉嚇得麵色蒼白,丟下了短劍,抓住兩鬢的頭發,睜大雙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那胖子從沙發上爬起來,見小玉殺了他的夥伴,馬上怪叫一聲,向小玉猛撲過去。這時,寶珠飛快地搶起了那把短劍,一邊猛力向那胖子的心口刺去,一邊高聲喊道:“小玉,你快走!”
胖子倒下去了。'然而,逃走已經來不及了。當秦萍拖了小玉,衝向門外時,一隊意大利士兵已經聞聲趕到。
秦萍拉著小玉跑在前麵,寶珠抱著琵琶跟在後頭。他們剛剛衝出房門,跑到小小的庭院中,十幾支槍口就對準了他們,開槍了。秦小玉第一個倒下去。她倒在一叢盛開的月季花蔭下,死得很平靜,很安詳。
寶珠中彈後,捫住傷口,回頭看了秦萍一眼。他想說一句什麼,但是,死神已經奪去了他最後的語言。他仰麵倒在庭院正中。也許是血已經流盡了吧,他的臉看上去是那樣潔白,就像是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就的一般,比他生前似乎顯得更加白皙,也更加俊秀,更加美麗動人了。
秦萍是最後一個死去的。他手中還沒有丟掉那個小竹籃。他倒在地上,看了看籃中的香燭,忍住傷痛向寶珠身邊爬過去,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看了一眼晴朗的北京的天空,最後才搖晃著,倒在寶珠身上。他倆的血在一起汩汩地流著,滲人了他們親愛的故鄉祖國的心髒一北京的土地。
他們都是微賤的人。秦小玉更是一個為生活所迫,墜入火坑的青樓女子。但是,他們都是中國人。在外國侵略者麵前,他們終於保持住了自己的清白和民族的尊嚴!
八月的香山,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正是看紅葉的好時候。
大刀王五躺在森玉笏邊小僧寮裏的禪床上,正望著窗外的滿山紅葉出神,心情十分苦悶。
前年,譚嗣同的被害,已經使他在精神上受到了一次沉重的打擊,大病了一場。今年,義和團大鬧京津和眼前京師的陷落,更使他感到無限的悲憤,五內如崩。他是一個熱心快腸,扶危濟困,急公好義的俠義男兒,一生為人間不平事,拔刀相助,萬死不辭。現在,他年紀已經老了,精力也漸漸衰退了。直到白發垂暮之年,他才逐漸明白了一個真理:自己一生奔走,那都是徒勞的。一人救人,眾人殺人;救人者少,害人者多。結果,在他的晚年竟然親眼看到了這樣一場人間的奇禍。多少無辜的黎民被屠殺,多少無 辜的婦女被淩辱!像譚嗣同那樣清正潔白、憂國愛民之人竟慘遭殺戮;而像榮祿、剛毅那樣狡猾貪橫之人卻又享受榮華。這世間難道還有公理嗎?他感到既惶惑又苦惱。精神上的裂痕同時也就帶來了體力上的衰頹。他隻好再次住到他的好友、香山森玉笏寺院的住持水心和尚這兒來,靜養幾天,想讓荒山古寺的暮鼓晨鍾,衝淡衝淡他內心的俗慮。
水心是個半路出家儒禪兼修的和尚,知道王五心中的煩惱,便經常用一些禪理來點破他,有時也推薦一點性理之書給他看看,讓他自己去領悟。
今天,水心就給了他一本本朝學者唐琴撰寫的《潛書》,要他仔細看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提問。
王五坐在禪床上,聽那禪堂中木魚聲聲,覺得心中無聊,便拿起那本《潛書》來翻看。首先翻出一頁,上麵寫道:
泰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堯舜之為君,茅茨不翦,飯以土簋,飲以土杯,雖貴為天子,而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惡,無異於野處也,無不與民同情也。……
他感到看不懂,又翻了頁,那書上寫道:
“……自泰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妻笑曰:“倚以謂之賊也?”曰:“今有負數匹布或擔數鬥粟而行於途者,或殺之而有其布粟,是賊乎?非賊乎?”曰:“是賊矣!”唐子曰:“殺一人而取其匹布鬥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而反不謂之賊乎?”
他念完了這一段,想了一想,還是似懂非懂,便又翻過一頁,繼續再看:
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矣。匹夫無故而殺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無故而殺人,雖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殺一人之罪。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無故而殺之,其罪豈不重於匹夫!
對這段話,他稍微看出了一點意思,正想繼續念下去,忽然聽得外麵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他側耳一聽,便知道是張六兒來了,連忙拋下書本,迎了出去。
王五將張六兒拉人撣房,問道:“你不是回關東老家去了嗎,今日是什麼風,把你又吹到這兒來了?”
張六兒把大腿一拍,說道:“我的老哥,甭提啦!這次八國聯軍鬧中華,俄國大毛子在關東搞得更慘,血洗三十六屯,殺的人頭都堆成了小山,大姑娘、老婆子都被淩辱遍了。大好的關東,簡直被他們糟踏成了人間地獄。咱這樣的人怎麼還能在那兒安身?隻好又跑到這邊來了。要不是上次聽您說過有這麼個地方,誰知道到這麼個野山溝兒裏來找您。這下可好了,你老丈也可算找到一塊修身拜佛成正果的好地方了。”
王五笑道:“咱這樣的人永遠成不了正果,西天如來佛也不會收咱這樣的人。你還是對咱說說,又聽到了一些什麼新聞吧。”
張六兒道:“新聞倒是有一件,我也正是為這件事來的。不過,五丈既然身子不舒服,在這兒養病,也就不必驚動你了。”
王五把長長的白胡須一掀,說道:“沒啥,有什麼事兒,你就直接講好啦,咱王五也還沒有老到那步田地。”
張六兒見他精神抖擻,未減當年,便掏出一個小紙折兒,遞給王五道:“您先看看這個。”
王五接過一看,隻見那折兒上寫著一份清單,原文如下:
永樂大典三百零七冊,長白龍興記四冊,曆聖圖像四軸,曆聖翰墨三十一冊,穆宗實錄七十四冊,今上起居注四十五冊,今上禦容一幀,丙夜乙覽一百三十五冊,滿洲碑帖六冊,曆朝帝王後妃圖像一百一十二軸,寧壽大鑒十八母,皇華一覽四冊,宋版前漢書一部,六如居士大全集一部,後唐列傳一部,神宗正史一部,邊事叢載一部,唐百家詩選一部,元名臣小史二十冊,明太祖手書禦製詩四百一十篇,明莊烈帝欽定逆案全稿一部,龍潛紀事一部,古隱書一部,邊防圖覽五十冊,十七朝聖藻集一百卷,蹶張心法十八卷。
王五看了,莫名其妙,忙問張六兒:“這是怎麼回事兒?”
張六兒說:“五丈不知,這麼個小小的清單,那上麵的東西,可都是無價之寶,挺貴重的哩。這些古籍珍藏,都是皇宮中收藏的秘本,不料這次八國聯軍進京後,竟被內務府中幾個貪財的旗人,勾結洋兵,盜了出來,準備賣給外國人,運到外國去賺大錢。這事兒被咱一個朋友知道了,見我又來到了北京,便跑來找我,教我無論如何要約幾名江湖義士,把這批古籍截下來,不能放走了國寶,便宜了那些外國洋人。不知五丈還有這份興趣沒有。”
常言道:老將解甲,聞鼙鼓而心動。王五本是個一生闖蕩江湖,冒險犯難,活動慣了的角色,怎能安於這淒山古刹的寂寞生涯?何況這批東西又是曆代的文物,貴重的國寶,怎能拱手讓它流人外國。因此,他馬上攬下了這件事情,並且立即和張六兒商量具體的行動辦法。
吃罷晚齋,王五就辭別水心和尚,要同張六兒下山。水心知道他的心情,也不強留,把他倆送出山門,合十而別。
下山後,他倆仍然一個騎騾,一個騎馬,向皇城馳去,初更時分,便到了德勝門外。張六兒早已探明,這批文物典籍,已經裝好箱,隻等今晚三更時分便要從西什庫教堂運出,送到安定門外火車站去上車。
他們把牲口找個地方寄存後,便一路飛簷走壁,趕到西什庫教堂門口,在一處僻靜所在隱蔽下來,耐心等候。
到了三更時分,果然聽見那教堂的大門輕輕地打開了。首先走出來幾個持槍的洋兵,向街道兩頭張望了一番,守住對麵幾條巷口,接著就由教堂內駛出了一輛馬拉貨車,出了教堂門,向火車站方向駛去。
王五一看就火了,他也來木及估計一下力量的強弱,就跳了出去,大喝一聲:“不準走!”隨即伸出一隻強壯有力的手臂,抓住那馬車後麵的橫擋,用力一拖,竟把那偌大一架馬車拖得倒退了好幾步。車上一名外國小官員,看見他如此神力,嚇得咋舌不已。這時,張六兒也站出來擋住了馬車的去路。那幾個洋兵都聞聲趕來,用明晃晃的槍刺將他倆團團圍住。
王五又吆喝了一聲:“三更半夜,你們偷運什麼,一定有鬼,趕快退回去!”
車上有個旗人也伸出頭來喝道:“你是什麼人,膽敢阻擋聯軍的東西?趕快把他拿下,送到聯軍公所去治罪。”
幾個洋兵聽了,便都動手來抓王五。卻被王五揮動拳頭,把他們一個個打翻在地。張六兒也揍翻了幾個洋兵。他們便乘勢喝令車夫回頭。那車夫也是一個漢人,早就不願幹這種事了,見王五白發如雪,身背大刀,知道他是著名的俠客大刀王正誼,心中暗暗敬佩,也不顧車上洋人和旗人的嗬止,掉轉馬頭就重新向教堂門口退了進去。
這時候,車上那洋人急了。他看看衣袋中的懷表,火車出站的時間已經快到了,如果再耽擱,就會誤車,而錯過了這趟火車,在北京多呆一天,這樁重要的買賣就會有被暴露出來的危險,同時在輿論中也會造成極不利的影響和嚴重後果。因此,他毅然拔出了手槍,瞄準王五,放了一槍,打傷了王五的左臂。那些洋兵也從地上爬起來,舉槍向王五和張六兒射擊。王五雖然負了傷,但他舞動手中的大刀,仍然迅捷地砍倒了幾個洋兵。張六兒也在洋兵們射出子彈之前,搠倒了幾個敵人。但是,寡不敵眾,他們終於在亂槍中被擊倒了。張六兒在倒地之前,仍然撲過去,抱住了一名洋兵,咬斷了他的喉管,兩人同歸於盡。
王五也倒下去了。他的身上已被射中了六七發子彈。但是,當那馬車被強迫重新掉過頭來,向火車站開去時,他仍然跳了起來,用他那把形影不離的大刀,砍傷了那個伸出腦袋來詈罵的、出賣祖國文物的旗人,然後,撲下來,倒在那馬車前麵,用他的軀體擋住侵略者盜賣祖國文物的道路!
人民在英勇地搏鬥者,而禍國的大臣們卻在屈辱中死亡,等待著最後的懲罰。
在陝西省侯馬鎮一座小地主的花園裏,曾經顯赫一時、位極人臣的大學士、吏部尚書剛毅,正在度過他生命中最後的時刻。他躺在冰冷的炕床上,心中充滿了恐懼、憂慮、羞愧和絕望的感情。
他是滿洲鑲藍旗人,弱冠以筆帖式累遷刑部郎中,光緒十一年擢山西巡撫,二十年詔授軍機大臣兼禮部侍郎,二十四年升任工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持節東南,搜刮了數百萬兩銀子的珍珠寶物,成為既富又貴的朝廷重臣。他迷信舊製,極力反對維新。戊戌八月殺害譚嗣同等六君子,就是他監斬的。許景澄、袁昶等,也是他主張殺害的。這兩年來,由於他對慈禧特別忠順,對祖宗法度特別堅持,冷酷無情地鎮壓維新黨人,因此特別受到慈禧的重視。今年又因保薦義和團、排外滅洋有功,他更加扶搖直上,與端王載漪等一道,當上了義和團提督,把慶王奕劻和榮祿等首輔大臣都擠到了一邊,成了權傾當朝、炙手可熱的人物。
可是,曇花易謝,好景不長。曾幾何時,現在一切都走向了反麵,成了泡影,好像一座冰雪雕就的樓閣,一朝之間就冰消雪釋,融化崩潰了。
他倚為幹城柱石、奇貨可居的義和團土崩瓦解了。他極端蔑視和仇恨的洋人,已經長驅直入,占據了北京城。他的百萬家產已經全部化為烏有。他倉皇逃命,扈駕西幸,連他的獨子誌敬都不願跟他同行。現在隻剩下他孤身一人,帶著一名老仆,一名書童,流落在這無名小鎮之中,忍受著寂寞和淒涼。這些痛苦都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目前的政局。萬手所指,眾怨所歸,他簡直已經成了朝野上下,舉國痛恨的公敵。全國的報章都在斥責他。奕劻、李鴻章、榮祿等留守大臣和劉坤一、張之洞等南方大臣都在參劾他。八國聯軍更是指名索要他,把他和載漪等一道列為這次肇禍的罪魁禍首。中外輿論都一致要求對他實行重刑,以示嚴懲。他這條老命就像一支風中的殘燭,正在大風的撲擊下,搖搖欲滅,處於巨大的危險之中。
開始,他還有點希望,以為老佛爺是信任他的,會保護他,饒他一命。可是,昨天他在西安聽到的消息,卻給他當頭潑了一瓢冷水。在聯軍統帥瓦德西堅決要求和全國輿論的巨大壓力下,老佛爺也已經讓步了,同意賜莊王載勳自盡於蒲州,流端王載漪、輔國公載瀾於新疆,又殺毓賢於蘭州,賜英年、趙舒翹自盡於獄中。莊、端二王乃宗室覺羅,金枝玉葉,先帝嫡孫,太後貴戚,都不免於誅戮,自己罪孽深重,也就更加難以活命了。
自從逃出北京以來,他日夜憂懼,滿腹羞愧,加上旅途勞頓,饑寒交迫,一生未曾受過這樣的苦處,早已身染重病,行動不便。聽到上述消息後,他更加惶恐不安,連忙要老仆雇了輛騾車,倉皇地逃回到這侯馬鎮上來。一到侯馬鎮,他就全身癱瘓,不能動彈了,隻好找了這家地主莊院住下,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