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花園的小徑上散著步,總是排不開頭腦中那些惱人的思緒,胃部也越來越疼痛了。
他的兒子黃一歐騎著那匹英國種的棗騮玉點馬回來了。他是到打鐵浜騎馬道跑馬去了,跑得一身汗淋淋的。黃一歐看到父親在花園裏散步,把馬送回馬廄後,就提著馬鞭兒,迎著父親走過來。還隔很遠,他就望見父親的身體有些搖搖晃晃,好像站不穩似的。他趕忙加快了腳步。當他剛走到父親的麵前時,隻見父親麵如白紙,滿頭大汗,神情很恍惚。他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
“爸爸!”
黃興正感到一陣暈眩。他扶著花圃的欄杆,吃力地抬起頭來,望了兒子一眼,張開口,剛想說一句什麼,忽然眼前一黑,口鼻噴血,栽倒在兒子的懷裏,頓時失去了知覺。
黃一歐心慌意亂,連忙呼喊家人,將黃興抬回樓上臥房中去休息。徐宗漢也起來了,急忙派人去請醫生,趕來搶救,一麵叫人,舀了熱水來,幫助黃興擦洗胸前的血跡。
德國醫生趕來診治後,認為是積勞成疾,思慮過度,引起胃出血病複發,亟需臥床靜養;又開了一些藥方,給黃興服用。
黃一歐陪德國醫生出去,派人取藥去了。臥室內隻剩下黃興和徐宗漢兩個人時,徐宗漢撫著黃興的手背,傷心而動情地勸說道:
“你這人也真是,心裏總是閑不著。現在滿清朝廷推翻了,袁世凱也打倒了,專製已廢,民國已立,你還要這樣焦心積慮做什麼呢?就不能安安靜靜,好好過幾天日子麼?”
黃興已經蘇醒過來了。他躺在床上,身子很虛弱,望著徐宗漢,什麼話也不想說。
徐宗漢停了一會兒,繼續勸說道:
“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狂熱過的,看到人世間許多不平,恨不得來一次革命,一個晚上就把它們都解決好,把一切不平、一切黑暗勢力都鏟除幹淨。辦不到就急躁得要命。後來,入世久了,我才慢慢知道,那些都是幻想。人間總是有不平的。誰也無法完全解決它。就算你有辦法解決了,可是舊的不平剛解決,新的不平又產生了。你怎麼根除得了?那天,我到杭州紫陽山祗園庵去找當年女子國民軍北伐隊的張馥真。你知道辛亥那年,她是一個多麼狂熱的女革命家啊!可是,她現在已經出了家,法號耀真。我向她談起我的苦惱。她為我破解說:一個人不要妄執無明。妄想靠暴力和殺生來改善世界,那是徒勞的。一個人隻要自己堅持不為惡,就是善士了。我覺得,她的話也是有一些道理的。我們人類不能消除一切惡與不平。但是,我們還是能夠不斷地改善我們的社會,發展科學技術與經濟能力,以不斷提高人類的生活水準的。一個人能夠堅持不為惡,多少為社會作點有益的事情,不就行了嗎?又何必作過高的不現實的企求,去自尋煩惱呢?”
黃興望著徐宗漢,默默地聽著。他心情沉鬱,仍然不想作聲。但是,他的手卻慢慢地移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好像是要感謝她在漫長的戰鬥生涯中給予他的鼓勵與安慰,又好像是要對她的勸說表示讚同似的。
他倆手握著手,默默無言地坐著。突然,黃一歐敲敲門,匆匆地跑了進來,送來了一份電報。黃一歐一進房,就高興地把那份電報內容念給他爸爸聽。原來是大總統黎元洪拍來的授勳令電,再次授給黃興勳一位的最高勳位。
黃一歐以為他爸爸聽了這授勳令,一定會很高興的,對他的病情,也一定會很有好處。
誰知,黃興一聽完,就皺緊了眉頭,激動地對妻子與兒子說道:
“你們,趕快給我回一封電報,堅決辭謝。我黃興奔走半生,屢遭挫敗,一事無成,對國家有何貢獻,怎能接受這樣的勳位?”
說著,他的胃部又劇痛起來,額頭上又沁出了大顆大顆的汗水,臉色也更蒼白了,往後一仰,再次昏倒在病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