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將星之隕 180
蔡鍔到日本東京就醫，住在福岡大學醫院裏，已有兩個多月了，病情始終未見好轉。他一個人住在異國醫院裏，心情感到特別寂寞，有時便到一些舊遊之地去流連一番，解解愁悶。那天，他一個人到了大森海灣。
他這次到日本，正碰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給日本經濟帶來的空前繁榮和飛躍發展的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以歐洲為主戰場，綿延達四年之久，英、法、俄、德、意、奧等歐洲各國，都飽受戰爭蹂躪，疲於奔命，這本來給歐洲以外的所有國家，都提供了發展致富的極好機會。可是，中國的袁世凱政府，卻正忙於恢複帝製和對付討袁戰爭，無意顧及經濟；而日本政府則乘機富國，迅速壯大起來了。他們利用歐美商品退出亞洲市場和歐洲各國急需大量戰爭軍需用品的機會，迅速擴大了對外貿易。從一九一四年歐戰開始，到一九一六年兩年之內，他們的出口額就整整增加了一倍，出超額增加了十一倍！在出口額猛增的刺激下，他們的鋼鐵生產兩年內增加了兩倍；米、麥、絲、棉、水泥等十二種主要商品共增加了百分之六十七。東京市內外，新建立的商業大樓、公司、廠房，一座連一座，真如雨後春筍一般。大森海灣一帶也變了樣，新建了許多海濱浴場、高級旅舍、大飯店、酒吧間和娛樂場。
蔡鍔什麼人也沒有帶。他一個人拄著一根手杖，在海濱踽踽地走了一轉。海邊上到處都是穿紅著綠的歡鬧的人群。海水浴場的沙灘上，躺滿了赤條條的、隻穿著三角遊泳褲的男子和穿著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女式遊泳衣的婦女。滿地都是罐頭盒和包糖紙。停在沙灘附近的小汽車內，放縱的外國遊客，正同日本的少女在那裏公開地幽會。
酒吧間裏，日本藝妓穿著鮮豔的和服，露出粉白的前胸與後頸，坐在歐美遊客的大腿上，放肆地調笑著。也有一些年輕的中國留學生，學著外國人的模樣，油頭粉麵，坐在酒吧間裏，與日本妓女胡鬧。
蔡鍔感到厭煩極了。他獨自一人，拄著手杖，離開人群。向遠處僻靜的海岬走去。
他腳邊的大海，不停地奔騰著、翻卷著、咆哮著，就好像他的心境一樣，一刻也不能平靜。
他到日本已有兩個月了。可是，他的心卻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他的祖國。看看身邊的日本吧，這個正在崛起的小小的民族！他們是多麼機警、多麼精幹！多麼善於把握機會！多麼善於學習他人的長處來發展自己啊！自從他們在明治維新中，打破鎖國狀態，提出“富國強兵”的口號以來，他們很快就實現了自己的目標。在短短的三四十年時間內，他們就富強起來了，甲午之戰打敗了龐大的中國；日俄海戰打敗了龐大的俄國，這次在山東又打敗了強霸的德國，成了獨霸東亞的世界強國。
可是，我們派了這麼多留學生到日本來留學，幾十年間，都學到了一些什麼呢？學到了大家都用槍杆子去為自己搶奪地盤和權位，學到了他們少數政客翻雲覆雨，勾心鬥角，玩弄圖謀的手段，學到了他們以宿娼玩妓為常事，開會、談正事也離不開歌妓藝妓侑酒的放蕩習俗。然而，對他們的富國強兵之道，卻一點也沒有學到手。
剛才那幾個年輕留學生的貪婪、庸俗的神態，一直在他的腦際晃蕩。這使他的心情，越來越鬱悶了。
他踽踽獨行，突然停在一處海邊。
雖然，環境已經有了很大的變異，但是，他仍然一眼就認出了這裏正是那年他同黃興、陳天華、禹之謨等人遊海結盟的地方。
他站在沙灘上，讓海風吹拂著他的衣襟。這裏遠離人群，比那邊海濱浴場上安靜多了。驀地，他又望見了那塊露出海麵的大海礁了。那天，他同黃興他們，正是從這裏下海，向那塊大海礁遊過去的。黃興是那樣的魁梧健壯，而陳天華卻是那樣瘦弱。還有禹之謨，要不是他的腿抽了筋，他肯定是會比自己先遊到的。四個人水淋淋的，就那樣站在大海礁上，望著太陽，望著大海，放聲地歡笑。多麼美好的青春啊！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可複得了嗎？他記起了陳天華和禹之謨，十分懷念這些故人。直到現在，他回憶起陳天華的那些著述時，仍然覺得那火焰一樣的熱情，是撼人靈魂的；那許多論點，都是完全正確的。禹之謨也許是當年留日學生中，第一個、甚至是惟一一個，不熱中於去作官，而熱心去創辦工礦實業的實幹家。可是，他死得多麼慘啊！一個容不得任何優秀的人活下去和充分發展他的才能的國家，實在是太可悲、太可怕了。